第4章 ☆、四

薛明師忽道:“陛下。”

他後來遺下頭痛症。睡醒不久,痛出一頭冷汗涔涔,卻還笑得出來。

皇帝問:“怎麽?”

薛明師:“臣告退。”

皇帝:“你能怎麽退?”

薛明師看着他,徑自起身:“方才睡了一覺,難不成陛下要臣再侍回寝?”

皇帝一笑。

皇帝從前夙夜難眠。

薛明師睡得好。當年不過二十歲,不知一個怕字,逢敵則喜,常有不按牌理出章事。

依軍規當罰,靖王罰他白日仍任原職,夜間執戟守衛中軍大帳,消磨去無謂的精力。

于是每當靖王夤夜未眠,燭下處事,擡頭便可見帳幕上映出薛明師的側影。

有同袍幸災樂禍,逢得日暮就對他戲谑道:又需你侍寝?

初時薛明師沒臉面答,不到幾次,臉皮漸厚,作勢嘆道:可惜,這般滔天恩寵終是錯付了。

皇帝道:“你走吧。”

薛明師行了一禮,一字字地說:“謝陛下。”

這才出殿,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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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宵禁了,他放馬走,蹄聲滴滴答答。

回府找傅妙應,下人報在佛堂。

薛明師推門入內:“姐!”箭步沖去将傅妙應扶起。

見她手腕上仍纏着念珠,忍怒道:“我都回來了,不會再去打仗了,你怎麽還沒日沒夜地念。”

傅妙應輕拍他手背,微笑道:“答應過菩薩,就要還一輩子願。沒有過河拆橋的道理。”

薛明師:“那是閻王不敢收我。”

傅妙應不與他辯,只問他可吃過了。

薛明師面君時半點胃口都欠奉,如今覺出饑餓,便松口不再管念佛,要傅妙應一同用晚膳。

傅妙應茹素。

但她常與薛明師同食,并不忌諱看他大啖葷腥。

她以前不信佛,後來弟弟效命沙場,丈夫也效命沙場,逐漸也就信了。半夜常常心悸,驀然驚醒,便轉着念珠,一遍遍默念,直到天光。

時序已入秋,傅妙應叫廚房做他愛吃的涮肉。羊肉用銅鍋裝上來,薛明師大吃大嚼,待到撈幹淨鍋底,那湯還沸着。他擡起頭,見傅妙應與他同桌,正隔着熱霧含笑看他。

薛明師心中一酸,又是一熱,不由自主地喚道:“姐。”卻不知說什麽。

他嘴角有油,這時形容不整。傅妙應捏着手帕,仔仔細細給他擦了。在她看來,她弟弟是最精神俊朗的。傅妙應放下手道:“別人進京是享清閑,你回來這一陣,反倒瘦了。”

薛明師看她蹙着的眉,怕是很想問一問,是不是有人為難你?可到了這一步,能為難他的還有誰,是太分明的事。

封侯、石碑之事,條件薛明師與皇帝談則談矣,對自家姐姐,只說是交了兵權,換了虛銜,兼一座靖王府。

皇帝将潛邸賜予他,平日他仍可長住宮外。至多是每月初一十五入宮,陪那位口不對心,秉燭夜話。逢上皇帝生辰,出席千秋慶,留宿宮中。

薛明師閉了下眼,對傅妙應笑道:“阿姐無須介懷,以往日子怎麽過,今後就還怎麽過。沒人能和我過不去。”

他說到最後,彷如回到戰場,是戰是和,他一句話可抵千鈞。

傅妙應知道他在安自己的心,只捏着念珠微笑。

她想起許多年前,薛明師親往傅家,接她走。

她母親十五歲上做了傅家婦,三年無所出,後僅有一女。父親婚後體弱多病,祖母因此責怪母親,為父親納妾二人,再過兩年,強使父親休妻。

那時她尚在學步,母親含淚下堂。數年後,母親再嫁了薛将軍,她在傅家,更是難。

直到薛明師上門見她。

他一身孝服,說母親生前一直挂念你。傅妙應掩面而泣,薛明師看着她哭,忽地抓住她的手向外走,一路甩開家丁。她跟着他奔到門外,護衛追出來,老夫人也被攙出來,父親震怒揚言要上奏參他。那時薛明師才十六歲,從軍一年,初初成了孤兒,回家奔喪。他前途未蔔,人猶年少。他将傅妙應托上馬,傅妙應手指都在顫抖,後背貼着他胸膛,心卻靜下來。薛明師說阿姐,我帶你走,她就一丁點都不怕了。鬧出天大也好,鬧到禦前也罷,這輩子,她有弟弟,她弟弟也有姐姐了。

用晚膳時,吳道淩已在外等着。

待傅妙應離去,他才入內,四下一嗅,道:“這時節還吃得下羊肉,可見将軍大人當真不着急上火。”

薛明師:“你倒說說,我該對誰,上哪門子的火?”

吳道淩無話可說,閉嘴坐下。

薛明師喝完那杯茶,嘿然道:“所謂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現在我這樣,你怎麽不去死啊?”

吳道淩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煞是好看。儲尉進門,見這情勢,不由幹咳。

薛明師方對吳道淩道:“我真和你們一樣,不懂那位在搞什麽。你也少激我,我半點辦法都沒有。”

吳道淩原以為他事前知情,在和前靖王今上下好大一盤棋,光顧着怨他不要自己臉面,還拖累與他有交的諸人名譽。不料到頭來逼出他一句,他也兩眼一抹黑,走一步算一步罷了。

吳道淩嘴唇張了又合,問,“那陛下,為何要封您……只會引來朝野猜測附會,目的何在?”

薛明師沒好氣地:“你想知道自己上奏問去,我也想知道,知道得了嗎。”

儲尉:“我們不妨這樣想,那位封您十萬戶侯,必有原因。”

薛明師風涼道:“我可以作證,今上确實不像摔到腦袋了。”

儲尉繼續:“無論什麽緣故,那位會這麽做,不一定對您有利,然則必然于他有益。”

吳道淩:“眼下,我們薛将軍丢了臉,照樣每天介出去招搖。那位不像做得出為毀您清譽賠上他清譽的,為權,他走到這一步,說句不好聽的,您那軍權不交也得交。不為名,還賠了名聲,不為權,還能為什麽別的?別真是為——”

他說到最後,自己也古怪起來,一擡頭,眼珠定在薛明師身上。薛明師正一臉沉思,摩挲着下巴不存在的胡髭,那副尊容,與方才浮現在吳道淩腦中的安陵龍陽彌子瑕,落差之巨,真是。

儲尉:“道淩?”

吳道淩轉過頭來:“呵呵。”

儲尉沉吟,試探問薛明師:“您不知道,也猜不到那位的用意?”

薛明師仍是一臉沉思,一時間,無人說話打擾他。

其實他在走神。

靖王,不,現在該時時記得稱一句陛下了。那個人,薛明師确實看不透,猜不懂,雖然在韓襄城死之前,他曾經以為自己能懂得。

薛明師坐在椅子裏,一手搭着桌沿,他一點吳道淩,然後比自己,忽地極親切地說:“我在想什麽,你們大概能知道吧?”

吳道淩又想呵呵。

薛明師接着說:“我們是不知道,聖意難測,保不準程哲知道點什麽。”

次日,薛明師前往拜訪程哲。

程哲授了學士,在京中并無府邸,這幾日就在紫竹巷一帶典個小院住着。

待程哲回家,便看見薛明師坐在他院子裏,逗他的狗,石桌上還泡了他的茶。

“哎。”見到程哲,薛明師一聲長嘆:“從龍功臣,兩袖清風。程先生,國士啊。”

那小黃狗叼着薛明師買的肉包子,嗚嗚應和。

薛明師抱着狗,狗和人一共四只眼睛亮得詭異地望向他:“旺財都看不下去程先生如此清寒。”

程哲看着自家院落中的種種,心情委實難言。

過了一會兒,才留意到薛明師方才說了什麽,道:“它叫一奴。”

“一奴?”薛明師來了興致,伸手撓撓狗脖子:“海外夷國有名邪馬臺者,夷語中‘一奴’之音寫作‘犬’字。你說巧不巧?”

程哲唯有假笑:“長勝侯博聞廣識。這倒不是巧,下官的天祖得罪了一位大人,高祖為避罪,攜家眷出海,正是去了邪馬臺國。及至下官十歲,方有幸随父母大人歸來。”

薛明師愈發感慨:“程先生無親無故,天恩應再多照拂些。”

程哲道:“多謝長勝侯關心。蒙陛下不棄,原收留下官于王府。現下潛邸賜予長勝侯,下官自需提前搬出。”

程哲幾句話間刻意提了三次“長勝侯”,薛明師猛一下煩躁不已。他将那狗往懷裏提些,懇切道:“程先生說話太見外。這樣吧,今日起,先生就與本侯一同搬到潛邸去,以後朝夕相見,日夜相處,也好早日彼此熟悉,共襄朝事。”說到最後,已經是即刻要與他把臂同游原靖王府的架勢。

程哲眼皮跳了跳。他看着薛明師的手,慢慢改口道:“薛将軍……”

薛明師湊得更近:“怎麽,看來程大人有話要說。”

程哲慢慢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恩若加在下官身上,下官不會過多揣測,落在別人身上,下官更不敢去揣測。”語罷要走。

薛明師在他背後發聲:“不知我什麽時候冒犯過程先生,先生好像對我格外不同。”

程哲停下腳步,道:“薛将軍似乎說過,令高祖大人殺過一個相士。”

程哲當時便随侍在廳外。

薛明師盯着他的背影,随口道:“不錯。”

程哲轉頭一笑:“或許将軍不知道,那相士,本姓程。”

薛明師此番當真沒有想到,又聽程哲輕笑道:“而他死前,受令高祖所托,确實為薛氏改了命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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