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薛将軍這時就很想回祠堂去問問牌位,祖宗們麻煩托個夢,你們還結了什麽仇一次說清楚,這砍了人家祖宗還吓得人攜家帶友避到海外一避就是幾代人的算怎麽回事。
薛明師“哦”了一聲,懶懶道:“這麽說我與程先生間,乃是宿怨。”
程哲立刻道:“不敢。”他仿含深意地道:“下官信命,先祖洩露天機,擅改天命,這般下場無非是上天借他人的手懲治他罷了。然而,他為薛氏改命,是改成了的。”
薛明師不動聲色。
程哲露齒一笑:“下官猜将軍是金命人,命屬劍鋒金,所謂虹光射鬥牛,白刃凝霜雪是也。尊諱取一個‘明’字,需知日月為明,火亦為明,以火為師,方煅成大器。可見令嚴對将軍大人期許之深。”
薛明師道:“父母于子女有所期許,天經地義,怎麽到程先生嘴裏就變味了。”
程哲道:“或許下官真是以小人心度君子腹。下官并無将軍八字,看不很确切。但大膽說一句,若将軍當年從軍,去的是江興水師,江水連通海水,寶劍入海,是要升蛟龍的。”
薛明師哂笑:“程先生莫非想說我身上有天子氣,故有意投靠?我提醒先生一句,這擁立之功可不是韓信點兵,多多益善。”
程哲道:“将軍有所不知,歷朝歷代,命格不凡者往往同時有二三人,相士本領或高或低,望氣而投,各為其主。不到最後一步,誰也算不出哪家坐得天下。”
薛明師徑自喝茶,程哲:“試想,如您當年去江興水師,牝雞司晨,官逼民反,月前該是您登高一呼,替天行道。可惜将軍當年去嘉應川,您的命數便與如今陛下糾纏不休。陛下得位不正,每十年必有一個生死劫難,十年前戰場之事,将軍親見。下官昨夜觀星,歲星有犯紫微兆,只怕下一劫就在近日。這些話下官已一一向陛下奏過,有句話,卻只可對将軍說。”
——“命數既已糾纏不休,若陛下……将軍一生一遇取而代之的時機,就在眼前。”
什麽天命皇位,就像天上星辰,離得遠了不會傻到想要。但一旦察覺自身已登高處,僅有一步之距,就會燒壞頭腦,不管不顧地伸出手去摘,也不怕摔死。
在那一位還是靖王時,薛明師曾想過,那位不是那樣的人,為何會踏出那一步。現在他驀地明白,原來離得太近,人會不由自主。
程哲看着他,低垂眉眼極其恭謹的樣子。薛明師站起身來。
“程先生,”他走到程哲身邊,在程哲耳畔說:“你未免太托大。你以為你是誰,這話尚且輪不到你說。”
熱氣襲來,程哲不由得僵了一下。薛明師的手按上他後頸,略顯粗糙卻又暧昧地沿他領口撫摸:“巧舌如簧,你要生在亂世,豈不是一位縱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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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哲的耳根驟然紅到頸脖,他壓住窘迫,退了一步,揖道:“長勝侯請自重。”
薛明師被他那三個字倒盡胃口,從善如流地收回手:“程先生差一點就要說動本侯了,你就那麽想看天下大亂?”
程哲沉默一陣,答道:“薛将軍事務繁忙,下官不敢久留尊駕。今日還早,陛下既已将潛邸賜下,将軍應早去接收才是。”
程哲抱狗告辭,薛明師在他院中坐一會兒,帶人去靖王府。
王府總管果已久候,引他們入內。薛明師之前涉足靖王府,都在外府待客廳堂,與靖王從未熟到出入他京中起居處所。
昔日今上猶是靖王世子時,便雅好園林,尤善繪造園圖。圖中設山引水,移花植樹,神游其間,萬念俱寂。軍中需靜心時,他亦偶爾繪圖。薛明師背地裏曾與同袍戲言,我等的主帥是身在天山,心在江南,游園退敵更勝謝傅下棋退敵。
薛明師以為靖王府主人居處,該也如他畫圖中。不料處身其間,才知他平日居處極是簡樸莊重。
他在書齋內轉了一圈,推開雙扇窗,窗外正對一座小丘,丘上有亭。
今上曾與故禮部尚書杜家三女有婚約,然杜氏女未及成婚,十二、三歲便香消玉殒。畢竟是青梅竹馬,京中舊時傳聞杜三小姐小字幽蘭,是以靖王有意搜羅蘭草。方才書齋水榭一路看來,府內确實多有蘭花。
薛明師事不關己地想:不定這亭子恰好叫蘭亭。俗得可以。
他向那亭子走去,走到半途,見亭上一塊匾,上提“放眼”二字。如今也可稱禦筆了。
薛明師怔了一瞬,狀似無意,問總管:“這塊匾是一早就有?”
總管答:“總有十幾年了。陛下親繪的圖紙,手書了這兩個字,一并傳回。此處原本是塊平地,這土丘都是堆造的。”
薛明師遣退諸人,獨自進那亭子放眼一回,又坐上一陣。
十幾年前,有兩個月并無戰事。邊境一座山名孤雁,據說雁群到此紛紛回頭,只有離群孤雁才越過山去。
薛明師趁布防時去了一趟,山道環山而辟,山岩多生高樹,深谷棧道,風貌極佳。山道中有一顆古松,號攔路松,橫倒在人肩高處,要過此松登山則必彎腰牽馬。韓襄城素來與他不睦,聞他登頂,哂笑道:古有小吏不為五鬥米折腰,今有偏将為過路而低頭。
薛明師分毫不讓,當即大笑回到:唯大英雄能放眼,是真豪傑會低頭。在軍中一時流傳。
不想竟被靖王得知。不想十餘年前,靖王已會對他一句意氣話入心。
這天薛明師算着時辰,又溜達進宮。
正是晚膳時候。
皇帝賜他同席用膳,他吃得比皇帝還多。席間,薛明師猶在想,前度來為睡覺,今次來為吃飯,他出入宮禁還真是越發的随便。只苦了禦史臺,尚在觀望中,一衆禦史言官兀自揣摩聖意,拿不準到底要不要參他。
薛明師吃飯時最踏實,肚裏有油,心裏不憂,什麽天大的事,他都愛邊吃邊想。以至于從軍以來,深受魏軍夥夫愛戴。蓋因他一路遷升至主帥,還能以始終如一的熱忱對待軍中飯食,實是難得。
皇帝早已停箸,待他吃完,才問:“今日去了王府?”
薛明師不甚真心道:“得此殊遇,臣感激涕零,倒是想依例上折謝恩,怎奈才疏學淺,不敢有辱聖聽。”
皇帝笑了一笑。
薛明師當即想到他笑什麽,才疏學淺,蓋因抄書仍不夠。
今上曾令他執戟,這般懲治不甚見效,後索性罰他抄聖賢書,曰:允文允武,方是大好男兒。
薛明師詭辯不成,硬着頭皮抄了。越抄越草,送交靖王過目,有敗筆處還被一一圈出。
今上書法初學二王,從軍後改習隸書。當時太宗尚在,旁人稱贊他書法,已稱可為天下第二。
為難薛明師,只為锉他銳氣。偏薛明師十七八歲時性格張揚,臉皮卻甚厚,拿着紙找靖王,道是實在不知怎麽寫得好看,不如您逐一示範?
數年下來,有幾個字,薛明師寫着寫着,竟與靖王如出一轍。
可今上手臂傷愈後再練字,已再寫不成往日字體。
有些事大概如此,一去再追不回。
皇帝:“什麽時候學了這樣說話。”
薛明師道:“說來好笑,我以前覺得韓襄城處處與我過不去,簡直莫名其妙。原來他是計較我對您太不尊重。他對您,從始至終奉若神明。”
薛明師不再管皇帝臉色,徑自道:“不對,臣說得不妥。韓襄城對您豈止奉若神明,分明是求之不得,輾轉反複,寤寐思服。他還以為旁人看不到,那時候我和他不和,反而死盯着他。您也是,陛下聖明燭照,明察秋毫,想必心中有數,只是無意回應。臣如今回顧,在韓襄城眼裏,您真合七個字,‘任是無情也動人’。”
他字字誅心,皇帝神色竟仍是淡然,仿佛薛明師只在與他談天。
薛明師自嘲道:“後來韓襄城要娶我姐,我說了除非我死,還有那麽多人來做說客,勸我什麽‘且放眼,勿因私怨誤令姐終身幸福’。我姐這麽好,值得一個視她如天人的男人,韓襄城,他那袖子斷了一半,哪怕又接回去了,他怎麽配?”
皇帝道:“還有什麽,不如一并說了。”
他那口氣淡得像白水,薛明師幾乎在桌沿留下指印。
薛明師深深望他一眼,不再多言。
多說何益,傅妙應終究是嫁了韓襄城。韓襄城卻死了。
之前與西楚對峙的是薛明師部,西楚連連潰敗,薛明師欲追擊,卻被下令調回休整,與韓襄城部交接。
韓襄城奉命偏師遠襲,為西楚軍誘入包圍。西楚敬他英勇,數日後,特遣使送還屍身。
唯有薛明師認定,靖王是知道的。他早料到西楚設伏,卻派人自投羅網。薛明師那時不知他為何這麽做,也不想知道為何,他去質問靖王,是否出于私心。靖王答是,薛明師即轉身離去。由此後到靖王回京前,他與靖王間再未有過除軍務外的只言片語。
待到靖王回京,他成為軍中主将後,薛明師才懂得。那時太宗病重,與靖王兄弟間猜忌漸明,靖王留敵自保罷了。那時靖王的着眼點已不是軍,而是政。薛明師初由太宗賞識,許他少年從軍,又得靖王看重,留他做繼任主将,是太宗與靖王相互妥協的結果。數年前便已定下是他,靖王自不會讓他背一場誤中西楚埋伏的慘烈敗績。韓襄城替他作了棄子。
薛明師至今想起,不能釋然。他猛地站起,忽地身後有破空之聲。
有人行刺。
程哲口中那個十年一度,生死劫難一下子閃現在他腦中。
“——護駕!”
薛明師擡眼向暗器方位,見一個宮女面露驚愕絕望,是對着他。他低頭便見自己腰上鮮紅擴開,想來是那宮女本是瞄準皇帝心口,他偏在這當口起身要走,白白擋了一記。此刻傷口血流不止,而皇帝已被侍衛包圍。他心中竟驀地一安,深吸口氣,竟是劇痛難當。
那纖麗宮女即時被制住,侍衛卸她颌骨,遲了一步,齒間毒藥入喉即化。
她口角流血,袖中一個銅筒墜地。
薛明師站不住,扶着桌沿,身上一輕,被人扶住。那衣袖不是他的衣袖,是帝王服色。不知皇帝何時揮退侍衛,到他身邊。
皇帝的手扶住他手臂,他便也回抓,抓得極緊,緊到皇帝手臂生痛。
皇帝另一只手上盡是他的血,極鎮靜,先召禦醫,又令人嚴查。薛明師皺眉放緩呼吸,驀地一笑,如在奇怪皇帝安然無恙,何以臉色比他還差。
暗器有毒,他目光本已逐漸渙散,被移上床榻,又清明起來,有話要說。他滿頭冷汗,咬着牙,難以吐字,皇帝讀他口型,他要說的竟是:您,當真,是個,掃把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