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薛将軍為養傷,堂而皇之在龍床上躺了四天。
若他能有意願,斷不願意在宮中躺這麽久。
那暗器制作精巧,幾枚鋼釘刺入肌肉便彈出倒鈎,逐一挖出,費了禦醫不少心力。險些止不住血。萬幸他到底皮糙肉厚,身體強健。
第三日才恢複神智,終于醒來。他不好飲水,本有宮人用濕巾沾潤他嘴唇,見他睜眼,連忙回報。
皇帝問:“感覺如何?”
薛明師:“臣感覺……很不好。”
皇帝看着他:“忍過去就好了。”
皇帝回勤政殿看折子,宮人戰戰兢兢,這兩位卻可以鎮日不說話。
那宮女被定罪,是為月前已賜自缢的太後,此時該稱太宗妃嫔李氏的殘黨指使。不僅宮中,朝臣外戚皆是人心惶惶。
程哲來訪,直說是:“下官奉旨前來,向将軍告罪。”坦誠他那日所言,半真半假,他家先祖避到海外後痛定思痛,不許程姓子孫再習堪輿之術。程哲自稱于天象命理只是個半吊子,那日說的種種,只是自作主張,試薛明師一試。
薛明師:“那十年一劫之說?”
程哲沉默一下,答道:“下官真能算得這樣準,不如做神仙去了。若得位不正就要遭十年一劫,哪還會有許多個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第四天,薛明師要出宮回府。
皇帝又召禦醫,明知故問,他現下可否移動。
禦醫夾在當中,左右為難,只奏道:“稍有不慎,傷口怕是會在路上裂開。”
薛明師一笑,笑到一半已扯到傷口,然後看着皇帝,慢慢說:“忍過去就好了。”
Advertisement
皇帝準他回家養傷。
他謝了恩,自覺已能不動就不動,十足像個死人,到家時傷口還是重又見血。
薛明師倒頭就睡,再醒來時已是夜半,他模糊轉醒,見個身影坐在床邊,被燭光映到床帳上。周圍昏蒙蒙的,他便摸索着握住她的手,叫了聲姐。
傅妙應抽了兩次才抽出手,她勉力笑道:“回來就好,沒事就好。”
他當然要回來,他再留在宮裏,難保府中下屬近衛不橫生猜測,猜皇帝扣下他,猜皇帝要他的命。皇帝準他回去,是讓他安人心。
薛明師低聲道:“姐,你別哭。”
傅妙應越發止不住淚:“你的袍澤手足都擔心你,我勸他們稍安勿躁,心裏也沒個準,不知道這麽做對不對。一時想着,那位不會害你,一時又怕他真的要和你過不去。你與他畢竟已經是君臣——”說到此處,戛然而止。
這對姐弟雙雙靜了一靜。
薛明師:“你做得很好,做得對。”
只有她能取信于他麾下諸人。因為世上但凡還有一個人肯心無雜念的為他打算,那個人只會是她。
可薛明師以往不知,她竟知道。他和今上間以往,到現在的種種,他自己都看不清,他姐姐在這樣混亂無措的狀況下,仍能清楚地說出,靖王不會害你,陛下不會害你。那麽她,這些年來,又是怎樣想他,怎樣想當年的事,怎樣想當年的靖王回護她的弟弟,卻令她丈夫戰死的原因。
他與她一直回避此事。
“這回沒事,受傷時我就知道,死不了。”薛明師撐坐起身:“我命大,閻王不敢收。姐,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當年去的不是韓……姐夫,是我,會不會就沒事了。我不會有事,哪怕吃了敗仗,我不會像他那樣,我一定會活着回來見你。”
“明師!”
傅妙應嘴唇顫動,眼圈通紅。薛明師望着她說:“這次我以為我會死的時候,做了很長一個夢。我最後悔的一件事,是眼看着你嫁給他。姐,我對不起你。”
非愛之深,怎會求全責備。她過得有一點不好,于他都是切膚之痛。他花了十成力氣,不讓他姐姐嫁給韓襄城,又用百成力氣,痛恨自己當年還是讓了。
傅妙應恍惚。她想起她曾經對弟弟自承心跡,念了怎樣的句子: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妾拟将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你從沒對不起姐姐。”傅妙應道:“聘則為妻,奔則為妾,當初你不答應,姐姐舍去廉恥不要,做妾都要和他在一起的。你總以為我嫁了他,會難過一世,你不是我,怎能知道,他那幾年,心裏有我,我同他一起,很好。拿別人和和□□的一世給我,我也不願換。”
她說到這裏,忽然哽咽,忙扭開頭去。薛明師愈發惘然,許久,昏昏欲睡時聽她道:“姐姐早就不恨了,只盼你放過旁人,也放過自己。”
薛明師自回府起閉門養傷。
客人一律不見,禮物一律照收,封存入庫。
他往昔在戰場上,如有神佑,沖鋒陷陣不曾負過幾次傷。這回傷了,還是個帶毒的,吳道淩每日介照三餐來探他,目光甚是幽遠。
待到又過十日,可以下地了,想到去靖王府轉一圈。
吳道淩:“我勸您,不要去。京中近日,很是有些傳言。”
儲尉突然開始咳嗽。
薛明師明知不是好事,想了半天,還是問:“什麽傳言。”
儲尉咳得更厲害。
吳道淩道:“也沒什麽,無非是,說您是,杜幽蘭,什麽的。”
傳言說,杜小姐出生時,已有相士稱她有象服加身之命。她早早病逝,今上悲恸欲絕,撫屍痛哭,在她耳邊許下諾言,若她泉下有靈,複生歸來,縱是天下,亦願與她共享。
杜小姐芳魂有知,連忙投胎,十餘年後趕到邊關與他相見。因為他昔年一諾,只記得要幫他守這江山,陰差陽錯,投了個男胎。相認之後,她這一世是男人,自陳願為今上守疆土。可歌可泣,令人唏噓的是,今上舊情不改,折衷計議,封十萬戶侯,并将潛邸賜下,并許諾永将中宮後位空置。
薛明師聽得目瞪口呆。
好一陣才緩過來,不知從何說起。
他說:“今上十五歲時,撫杜小姐十二歲的屍身痛哭流涕……”
抖了一抖,又道:“當時太宗春秋鼎盛,說什麽天下共享,太犯忌諱……”
靈光一閃,抓住一個破綻:“等等,杜小姐死那年,我已經三歲。”
吳道淩呵呵地說:“細究之下,傳言說的是杜小姐急匆匆附在周圍一個失了生魂的孩童身上。人無魂魄,如同行屍走肉。就是說,您三歲前,是個癡呆。”
薛明師張了張嘴,又閉了閉嘴,心裏實在堵得慌。
他長嘆一口氣,喃喃道:“這日子沒法過了。”
過着吃飽睡,睡飽吃,不見外客的養豬日子,這晚将軍睡着了,又做了個夢。
這回他知道是夢,因為夢裏的是真事。
他姐姐嫁韓襄城那晚,他喝幾杯酒就出廳亂轉。月黑風高,他找了個土堆坐下,嘉應川深秋入夜,冷過京師。
當時,薛明師記得他喝着悶酒,心中極是憤懑。可夢裏,聽着聽不見的鼓樂喧嚣,想着喜堂中看不見的熱鬧,他竟極慶幸。那時事未起,人還在,他職位不高,職責不重,喝到半醉,心裏頭颠來倒去的全都是若是來年姐姐給姓韓的生了一兒半女可千萬不能像爹全要像娘。
然後他看見,應是先聽見靖王到來。
靖王在他身前停步,這月黑風高,也成了恰青雲之蔽月。
天上雲層松動,月光照下,薛明師亦覺心中陡然松快了。
他明知故問:“您也逃宴?”
靖王一笑:“難得盡興,我何必不近人情。”
薛明師亦是懂得,戲谑道:“屬您會體諒部屬。”
靖王道:“若人人如你,我也就不必多做體諒了。”
薛明師這才站起身,點頭答:“承蒙謬贊。”
靖王出身貴重,素有威儀,他若在場,諸人心中惴惴,規行矩步,豈敢大吃大喝大鬧。唯獨一個薛明師,聽令敬服,卻從第一面起未曾怕過。
兩人便也就站了一刻,靖王稍後離去。他走前,薛明師道:“您送的賀禮太俗。”
這日他姐姐與韓襄城成親,靖王送了一對白玉男女,寓意璧人成雙。薛明師當時對諸同袍說,他年輪到我,你們需送些新鮮的。
靖王問他:“什麽不俗?”
他大言不慚,答的是:“既然是您,陛下賜的驚神弓就不俗。不必送,我自會到您手中去取。”
夢就到這裏。薛明師坐起來,窗外天未亮。
他想他當年,與靖王間,确有些心知肚明的什麽東西。大家心照不宣,或許是等着某日,要是都能平安回京,再水到渠成點破這一層。
可後來發生太多事。
薛明師當年不曉得,靖王曾言,驚神弓他将留給下任主将,張口要驚神弓便等同觊觎主帥之位。多半他哪怕知道其中意義,也會要——三軍之內,舍我其誰?
六年後,聖旨下,他繼了靖王的位,而靖王對上他那位龍椅上的兄長,安危難斷。他與靖王已因韓襄城之死反目,靖王回京,也是夜晚,他忽然獨自入營帳。守衛中軍的士卒紛紛驚詫,以為他明晨可以堂而皇之取靖王而代之,竟一夜都等不得。
他入帳點燈,一切如靖王在時。靖王只多留他一樣東西,驚神弓已封存,堪堪放在桌上,如在等待他。
左右問他可要變更陳設,他答不必。直至他離開,那書案後懸挂的,都還是靖王手書,隸書橫幅:
一将功成萬骨枯。
他用十年,讀懂那七個字。然用再長再久,亦想不透靖王寫字時的心緒。
薛明師又休三日。
他自做夢後,滿懷舊事紛紛擾擾,每夜拉着儲尉、吳道淩敘舊,害得這二人不得安寧。到一夜酒後,撞了頭一下,撞得他盞茶工夫裏看人眼神都大不對,才可算消停。
次日薛将軍腦袋上就頂着那包,時不時揉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