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作者有話說:可憐兮兮的落魄青魚。
林青玉頂着各色的眼神往祖屋走,那些目光或探究、或同情,或幸災樂禍、或冷漠無情,不論是何種,都如同一把把利劍朝林青玉刺去,将他完整的肉身刺成一個不成形的篩子。
他從前最愛出風頭,恨不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自己身上,可如今卻被這些壓彎了脊梁骨,林青玉幾乎不敢把頭擡起來,只垂眼看着腳下的路,到最後,在陣陣竊竊私語中,忍不住地小跑起來,仿佛只要他跑得再快些,就可以忽略所有的不懷好意。
到了茅草屋,林青玉腳步一頓,只見門前的木欄上不知何時栓了來福,見他歸來,興奮得直吐舌頭,想要朝他奔來,林青玉眼圈一熱,跑過去一把将來福抱在懷裏,毛絨絨的觸感讓他生出些許暖意,他深吸一口氣,揉着來福的臉,道,“以後要跟着我吃苦了。”
來福樂呵呵地舔着林青玉的手,看不出半點兒的不高興。
只要有主人在身邊,小狗是不怕吃苦的。
林青玉用力抱了下來福,起身推開木門,鋪面的幹燥氣息讓他清醒些許,他根本沒有時間傷春悲秋,林景雲重傷在身,當務之急是找大夫醫治。
他強打起精神,走至床前,看面白如瓷、意識混沌的兄長,低語卻堅定道,“哥你別怕,往後換我來照顧你。”
當日一句戲語成了真,如今換林青玉為兄長遮風擋雨。
請來的大夫蓄着花白的胡子,為林景雲仔細把脈查看傷口,林青玉在一旁見大夫一會兒搖頭一會兒皺眉,急得額頭出了汗,終于等到大夫開口。
林景雲傷勢過重,皮外傷倒是其次,五髒六腑有不同程度的損傷,尤其是肺部,大夫診斷林景雲肺部有淤水,推測其口鼻曾長時間處于水中導致水漫入肺腑,卻又沒有及時排出,生了炎症,很是棘手。
林青玉聽聞過水刑之類的刑罰,一時之間心髒密密麻麻疼起來,央求大夫定要治療好林景雲。
“林公子的外傷嚴重,怕是兩月都下不了床,但只要細心照料,總有痊愈之時,只是這肺部麽,” 大夫面露慚愧之色,“老朽醫術不高,只能開些藥先服用着,至于能否起效,無法擔保。”
林青玉吓得六神無主,緩慢眨眼,“若是未能完全醫治.......”
大夫悄然看了昏沉中的林景雲一眼,嘆道,“怕是活不過而立。”
林青玉如遭雷劈,他幾次想開口,卻疼得心髒痙攣而只能發出單音,許久,才求道,“不管多少銀子,請您一定要醫治好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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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擺手,“老朽自當盡力,” 林家之事鬧得沸沸揚揚,他看着破舊的茅草屋,略有猶豫,還是說,“林公子所需藥材珍貴,您看?”
林青玉從前對錢財全無概念,聽聞大夫一說,連忙将楚衍給的錢袋拿出來,往大夫手中塞了十兩碎銀,哽咽道,“勞煩您了。”
大夫這才頻頻颔首,開方子離去。
林青玉又馬不停蹄地跟着大夫前往醫館抓藥,努力記住用藥劑量,春末的天,熱出了一身汗,他這時全心都撲在兄長的傷上,街道上指着他的竊竊私語反而沒那麽不少受了。
等回了茅草屋,林景雲已然醒來。
林青玉連忙走過去,他不敢在兄長面前流露出半分悲切,竭力地擠出個笑,說,“方才我去抓藥了,大夫說哥哥傷得雖重,但定能痊愈,” 說到此處,他噎了下,又強忍痛苦,轉身抹掉淚,将瓶瓶罐罐的藥倒出來,回到床邊,“我給你上藥。”
林景雲只瞧着他,半晌,伸出紅腫的手要去撫摸林青玉,林青玉連忙彎下腰,讓那沾血的掌貼到自己臉上,只是這樣一個動作,就讓林青玉安心,他吸吸鼻子,坐下來,打開藥盒替林景雲上藥。
可林青玉自幼被伺候慣了,從未做過伺候別人的事情,一時間手忙腳亂,即使林景雲強忍着痛,依舊偶爾發出疼得倒吸氣的聲音,林青玉恨自己的無用,他多想像從前一半依賴兄長,跟兄長撒嬌說自己做不來,可見到兄長一身傷痕,他只能假裝堅韌,仔細為兄長塗抹傷處。
只是抹着抹着,他眼裏莫名湧出滾燙的淚水,一顆顆砸下去,然後再忍不住哭起來,邊哭邊手抖地替林景雲的雙足上藥。
林景雲疼得五官扭曲,卻仍低聲安慰,“青玉,你做得很好。”
只這一聲,讓林青玉最後一道防線都崩潰,他搖着頭,淚如泉湧,泣不成聲,“哥,他們說的沒錯,我就是無用的草包一個,我,我......”
他擡起淚眼,煞白的臉唯有眼睛是紅的,見到兄長布滿傷痕的身軀,又強行止住淚水,用力握了握五指,抽泣道,“不過,我會改的,我一定會改的。”
林景雲只覺身上的痛遠不及心口十分之一,他的青玉,分明該是天真率性,何嘗要這樣懷疑自己,他想再安慰,林青玉已經起身替他攏好衣物,粗粗抹了下臉,看着可憐兮兮,卻一臉倔強,“我去買藥罐熬藥,哥你睡一會。”
林景雲即使不想林青玉留下,可如今已到了這境地,亦不免生出自私來,他甚至在暗自慶幸着,林青玉在魏臨和楚衍之中選了自己,何其卑劣?
現實根本容不得林青玉的眼淚,他哭得再多,依舊要面對艱難前路。
林青玉一路到了陶瓷鋪,卻不懂哪些是所需的,那老板是個市儈的商人,知曉林青玉好騙,忽悠着他買了七八個藥罐,甚至還加倍收錢,可惜林青玉并不懂市價,見那老板熱心腸,心中感激不已,拿了個擔子把藥罐挑回去,一路自是又不少惡意的眼神,他埋首走着,只覺自己像只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恨不得找個洞把自己埋進去。
依稀間聽見些談話聲。
“瞧見了沒,那就是林小公子。”
“林家犯了事,留他們一條命就是上頭開恩了,他算哪門子公子?”
“我就看不慣以前他那草包樣兒,仗着有幾個臭錢,到處招搖。”
“風水輪流轉,他也有今天。”
林家倒後,不僅林景雲所作的善事一筆勾銷,連帶着林青玉曾布施的行徑也成為了炫耀。
每一字每一句都往林青玉血肉裏紮,叫他無地自容,他強忍羞憤,只得假裝聽不見這些瞧不起他的話,逃也一般灰溜溜跑回茅草屋。
他不會生火不懂燒柴,可要給林景雲熬藥,他便得學着這些他從前不會的事情。
林青玉只得悄然看着周圍生火的人家,學着他們找火石點燃竈臺,再将柴火添進去,可他頭一回做這種事,火是燒起來了,卻很快滅去,他試了幾次都未能成功,狠狠錘着地,恨自己的無能,可除了再繼續,別無選擇。
好不容易生了火,他将藥罐端上去煎,又被濃煙嗆得滿臉都是灰土,添柴時,那柴裏的刺一個不留神就紮進了他的掌心,他看着烏黑手掌的木刺,呆滞了一瞬,咬牙拔出,又繼續去看那藥。
本該熬出來得有兩碗的藥,最終倒出來只有一碗,林青玉憋着一口氣,把藥端去給林景雲服下,那藥想來是極苦的,林景雲皺着眉二話不說喝了。
“哥,藥是我自己熬的,我是不是很厲害?” 他把碗收好,賣乖一般地把臉湊到兄長裹了布的手心,微蹭。
林景雲費力挑起一抹笑,誇他,“青玉自然是聰穎過人。”
得了誇獎,林青玉心滿意足,端着碗出去洗,不知不覺天竟已經黑下來。
他筋疲力盡地躲進竈臺後的一個小角落,再也忍不住地,捂住嘴偷偷哭了起來。
掌心的刺已經拔出來,可他卻覺得疼,他不敢被人發現自己躲起來哭,更不想如林景雲擔心,連哭出聲都不敢,只是無聲地流着淚,哭了好一會,怕惹起林景雲的懷疑,又草草地抹了臉,起身去打水。
附近有個水井,此時大部分人家都在吃晚飯,林青玉避着人群拿了桶過去,打了水又灰溜溜地離開。
借着月色,他瞧見水面倒映的自己,只是一天,他滿臉灰污,頭發也散開了,整個人狼狽不堪,眼裏一點兒光彩都沒有。
容不得他想太多,林青玉拿水洗了臉,又打水給兄長擦拭身體,他身驕肉貴,從未幹過活,僅是做完這些,就累得連走路都費勁。
睡前,林景雲要林青玉清點楚衍留下的銀錢,總共五十兩。
他今日給了大夫十兩,又被賣陶罐的老板坑了三兩,剩下三十七兩。
林景雲聽聞他買藥罐便用了三兩,本想提醒他被騙,可見到林青玉倦怠的神情,一句苛責的話都不忍說出口,最終只道,“往後支出先過問我。”
林青玉依稀覺得自己又敗事了,可身心疲倦,無一絲氣力去細想。
他擡腳上了狹小的木板床,鑽進與兄長一床的被褥裏,汲取這春末的一點暖意,他聞見兄長身上混雜着血腥氣的藥味,喉頭哽塞,眷戀地喊了聲哥哥。
林景雲強忍着痛将他擁入懷中,兩人依偎着,仿佛世間再無任何人能将他們分離。
屋外有風獵獵響,長夜漫漫,不知何時見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