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出谷
二月初,冬日的寒氣漸退,但風刮過仍有些刺骨。
官道上,一輛馬車緩緩行駛着。
馬車裏的軟榻上,躺着一個俊朗的青年,和一位容貌上乘氣質清冷的姑娘,青年雙眼緊閉,面色略顯蒼白,似有幾分病态,姑娘将手搭在他的脈間。
須臾,她收回手,熟練的撩起青年的褲腳,取了幾根銀針紮在幾處穴位上。
做完這一切,她又替青年診了脈,才靠着馬車坐直淺寐。
大約過了小半刻,軟榻上的青年手指輕動,而後緩緩睜開了眼。
姑娘一襲白衣,面容清美,膚若凝脂,眉若楊柳,似每一處都完美到無可挑剔。
她雙目微阖,安靜的坐着,渾身透着一股與世無争的淡然清冷。
仿若是月宮仙子下了凡塵。
只可惜,這樣的美景秦艽看不見。
他雖睜了眼,可入目之處,一片黑暗。
但作為北鎮撫司的千戶大人,他向來沉穩冷靜,洞察力亦非同凡響。
耳邊有車轱辘聲音,還有一絲從縫隙裏灌進來的涼風,他可以肯定他是在馬車裏。
馬車行駛的很穩,并未大幅度晃動,馬蹄聲也清脆有致。
這是官道。
馬車上還有兩個人。
Advertisement
較遠些的呼吸聲粗重,應是車夫,年紀四十有餘,不會拳腳功夫,只是普通百姓。
而他旁邊...
有一位...姑娘,正是雙十年華。
淡淡的香氣萦繞,呼吸輕緩。
她在淺寐,并未睡着。
秦艽沒有立刻出聲,而是在思量自己如今是何處境。
他記得他分明是跳了崖的,那麽高的深淵,他不可能活着才是。
可他現在的的确确是活下來了。
還在一輛馬車裏。
他鼻尖輕動,在淡香中捕捉到一股藥味。
确切的來說,應是藥香。
是姑娘身上散發出來的。
她是一位醫者。
沉思半晌後,秦艽輕輕擡了擡手。
如他所料,姑娘發現了這細微的動靜。
“你醒了。”
姑娘的聲音清淡中帶着些柔和。
聽着讓人倍覺舒适心安。
緊接着,脈間便傳來一絲溫熱。
她在替他把脈。
秦艽輕輕嗯了聲後,便沒再說話。
靜靜的等着。
不一會兒,她便收回手,将他的手放進軟被,還細心的替他掖了掖被子。
動作行雲流水,好似做了許多遍。
“你覺得如何?”
“是姑娘救了我。”
二人幾乎同時道。
青年的聲音有些沙啞,許是昏睡過久所致。
杜若瞥了眼青年的眼睛,微微一愣後,凝眉道,“是。”
饒是知道自己還活着,聽到這确切的答案後,秦艽心裏還是有一些激動。
沒人不想好好活着,他也不例外。
“多謝姑娘。”
他沒有刨根問底,只真誠的道謝。
杜若聽出了他語氣裏那一絲的歡快,且見他話識趣不多問,便有了興致打趣一句,“你砸壞了我一株藥材,不把你救活,怎麽賠給我。”
青年一愣,而後低笑了聲,“在下先給姑娘賠罪。”
“待他日定翻倍賠償給姑娘。”
他沒有忽略那句‘砸壞了’。
如此說來,他是跳崖跳到了她的藥材地?
所以那深淵下頭,必還有另一番世外之地。
“敢問姑娘,這是去往何處?”
杜若遲疑了須臾才道,“師父喜靜,我出來尋容身之所。”
秦艽幾乎是瞬間便明白了,歉疚道,“是我擾了淨地。”
世外之地向來不喜外人,更何況是隐居的高人之所。
想來是他無意闖入擾了清寧。
姑娘不但沒怪罪,反倒救他一命,一路照顧有加。
想到這裏,秦艽面上愧色動容皆現,“姑娘恩情,在下沒齒難忘。”
杜若淡淡一笑,只道,“醫者本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她又盯着青年的眼睛看了半晌,神色愈發複雜。
秦艽自是感知到了杜若的視線,他微微一怔後,道,“此時可是夜裏,可否勞煩姑娘點一盞燈。”
而他這話,也讓杜若更加确定心中所想。
她沉默了好半晌,才輕聲道,“此時乃辰時。”
秦艽神色一僵,雖然剛剛已有猜測,可心裏還是有些難受。
他見過山川四時美景,這種兩眼一抹黑的感覺,便更難适應。
杜若想勸說,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他的眼疾是落入懸崖撞擊所致,她沒有把握能治好。
目光不經意間瞥向他的腿,杜若無聲嘆了口氣後,遲疑道,“公子的腿...”
秦艽還沒從眼瞎了中緩過神,又聞噩耗,他有些繃不住了,“腿也廢了?”
半晌後,沒有聲音傳來。
秦艽最後的一點點僥幸破滅。
命倒是撿回來了,可眼卻瞎了,腿也廢了。
他跟個廢物有什麽區別。
青年一動不動的躺着,一副了無生機的模樣。
但卻并沒有過激的行為。
這并不出乎杜若所料。
錦衣衛的心性非常人可比,豈會因此尋死覓活。
果然,沒過多久,青年便開口了。
“敢問姑娘,可還有機會?”
杜若自然知道他所知為何,也沒欺瞞,“公子的腿上多處骨折,右腿眼下已無礙,但左腿...”
“左腿骨頭太過破碎,師父雖已為公子換骨,但後頭能不能站起來還不好說。”
杜若頓了頓,又道,“不過...我有八成把握。”
話落,她便從青年的眼裏看見了一道光亮。
想來應是聽懂了她的意思。
“有勞姑娘。”
年紀輕輕便能爬上北鎮撫司千戶大人之位,見微知著的本事自是有的。
醫者的話向來不會說的太滿,她說的八成把握便是有把握讓他站起來。
只是時間的問題。
而她能說出這話的意思便是,她會将他的腿傷治愈後再離開。
現在不會放任他不管。
心中的動容又多了幾分。
一向鐵血心腸的錦衣衛千戶大人,心底隐約添了幾分柔軟。
他多想看看,她長什麽模樣,想知道到底是怎樣的姑娘,才會這般溫柔良善。
一定...是美極了的。
“至于公子的眼疾...”杜若默了默道,“我只有兩成把握。”
秦艽聞言唇邊劃過一絲苦笑。
與她剛剛所說的八成一樣,這句話也沒有說滿。
她所謂的兩成,實則便是告訴他,希望渺茫。
看來,他應是沒有這個福氣看見她了。
“多謝姑娘。”
若是常人遭此大難,必定情緒崩塌,可秦艽只是初時有些難受,卻并沒有過于要死要活。
杜若見過的傷患無數,還是第一次遇着他這般平靜的。
心裏不得不嘆一聲,不愧是錦衣衛千戶大人。
也幸好如此,她便不必想法子安慰人。
“公子放心,我必會盡全力醫治。”杜若的聲音更加柔和了些。
秦艽又道了謝後,問道,“敢問姑娘,我們這是去往何處?”
“霖安。”杜若道,“公子的腿需要靜養,我師妹在霖安有處比較僻靜的院子,正适合養傷。”
霖安。
秦艽眼神暗了暗,他與大人便是被追到霖安,走投無路的。
想到這裏,秦艽突地坐直身子,正色道,“姑娘除了我,可還有看到其他人?”
杜若一頓,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搖了搖頭後又反應過來他瞧不見,便道,“我只瞧見了公子一人。”
秦艽松了口氣。
看來,大人沒有被他們發現。
就是不知,如今在何處。
“公子還有同伴?”
杜若道。
秦艽低低嗯了聲,“我與大...他走散,不知他如今可安好。”
杜若對那句走散不置可否。
很快,秦艽也反應了過來,神色頓時有些不自然道。
他跳入懸崖時,身上受了不少的刀傷,她是醫者,為他診治時豈會看不出來。
剛想要補充一句,卻礙于外頭還有車夫,便改口道,“非我不信任姑娘,只是...”
“公子。”杜若打斷他,從懷裏取出一塊令牌放在他的手上,“這是公子的東西,交還給公子。”
幾乎在令牌放至秦艽手上的那一瞬間,他就知道那是何物。
陪了他多年的物件,他豈能摸不出。
“姑娘!”
秦艽沉聲道。
所以,她救他時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秦公子猜的不錯。”杜若淡聲道,“我知道公子的身份,但公子放心,除了我與我師父,目前沒人知道。”
頓了頓,又加了句,“救公子是醫者本分,亦無所求。”
秦艽聽明白了。
她是說救他并不是因為他的身份,亦沒有旁的目的。
怪不得,她會在他醒來之前帶他離開。
并不單單是擾了淨地清寧,更是因為他的身份。
錦衣衛向來讓人聞風喪膽,更何況是北鎮撫司。
他身為北鎮撫司的千戶大人,輔佐大人掌管臭名昭著的诏獄,這自然不是什麽招人待見的身份。
更別論他突然離京來這偏遠的南方,所為之事絕不會小。
換做誰都是有多遠離多遠,不會想與他有半點瓜葛。
“姑娘不怕。”
秦艽用拇指摩挲着令牌,因被姑娘貼身放着,拿在手中還有溫熱。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竟覺得令牌上散發着屬于姑娘的淡香。
杜若似是想到了什麽,眼底泛着一絲溫柔,“不怕。”
不論錦衣衛在別人心裏是何形象。
在她這裏,便是英雄,是恩人。
秦艽接收過太多慌亂,懼怕,憎惡的眼神,卻還是第一次聽姑娘溫溫柔柔的說,不怕他。
他放下戒心,輕輕靠了回去。
不是他對她無防備之心,而是她要對他做什麽的話,他就活不到現在。
“其實,我也并非毫無目的。”
杜若突然道。
秦艽偏頭,順着聲音看向她。
“不論姑娘所求為何,只要不違反雲宋律例,秦某定為姑娘做到。”
杜若眼睛微亮,沉默幾息後才道,“我想向秦大...秦公子打聽一個人。”
秦艽一頓,似是沒想到她的要求會是如此,略加思索後便明了,“可是我...的朋友?”
更準确的說,是同僚。
只是外頭還有車夫,不好說的太過直白。
“是。”杜若道。
秦艽聞言低笑了聲,“不知此人姓甚名誰,若他當真是我朋友,我必然知曉。”
他想要在錦衣衛裏找一個人,易如反掌。
可是,半晌卻沒得到回答。
秦艽心裏大約有了底。
“姑娘可知他長什麽模樣?”
就算不知名姓,有一張畫像也足矣尋到人。
然卻聽姑娘輕聲道,“不知。”
秦艽一滞,“不知?”
不知名姓,不知長相,那就是不認得啊,為何打聽?
杜若抿抿唇,才看向青年,期待的問道,“公子可知,九年前可有朋友到過南溪?”
九年前?
秦艽微微皺了皺眉。
似是看出秦艽的不解,杜若解釋道,“我十歲那年被他所救,可因為一些原因并未看見他的臉,只看到了...”
杜若微微傾身,手指輕輕敲在秦艽手中的令牌上,朝上的那一面剛好是錦衣衛三個字。
秦艽的手指在那三個字上摩挲後,這才了然。
原是如此。
他細想了一番,便道,“九年前,确實有人去過南溪。”
杜若面上一喜,微微傾身,“何人?”
秦艽默了默,才道,“當時,去了十來個,我那位走散的同伴也在。”
其實,他也在。
那時他剛進錦衣衛,沒有任何官職,是得大人看重,才點了他出來做任務。
但他并不記得他當時救過一個小姑娘,所以她找的人不是他,也就沒有說出來的必要。
“十來個。”
杜若輕輕念了句。
如此,已經算是縮小許多範圍了。
“他們如今可還在...那處。”
秦艽想了想,不大确定,“已時隔多年,我記不大清了,似是離開了幾個。”
杜若眸子微暗。
她自然明白離開所指何意。
“姑娘心地善良,自會得上天庇佑,想來要找的人應當還在。”
察覺出姑娘的失落,秦艽想了半天才找出一句安慰的話來。
可天知道,他最是不信鬼神。
“嗯。”杜若輕笑,“承蒙秦公子吉言。”
半晌無話後,杜若掀開車簾朝車夫道,“請問還有多久到霖安。”
車夫略微偏頭應道,“還有半個時辰就到了。”
車夫是本地人,說話帶着一股濃濃的口音,聽着卻格外親近淳樸。
杜若應了聲後便放下車簾朝秦艽道,“秦公子稍作休息,還有半個時辰便到了。”
秦艽點頭,“嗯。”
而後似是想到了什麽道,“敢問姑娘芳名。”
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總不能一直喚她姑娘。
杜若如實道,“杜若。”
秦艽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唇角輕彎,很好聽的名字,跟她一樣美。
然此時馬車卻突然輕輕颠簸了一下,跟着傳來車夫的驚訝聲,“敢問姑娘...”
“可是醫仙杜若姑娘?”
杜若沒成想車夫竟知道她,只得輕輕應了句,“是。”
許是車夫過于激動,馬車又颠簸了好幾下。
“哎喲,我真是好福氣喽,竟見着真的杜若姑娘了。”
倒是秦艽頗感意外,“醫仙杜若姑娘?”
“聽公子口音應不是南方人,想必也是剛到此地不久吧。”車夫将他們剛剛的話聽了些,便接道。
秦艽,“嗯。”
“那就對了,公子剛到吃沒聽過醫仙杜若姑娘很正常,公子可不知,杜若姑娘可了不起了,曾經救了一座城呢。”車夫的語氣裏帶着激動與感激。
“若不是杜若姑娘師徒三人,那場瘟疫怕是要鬧大了,且後頭沿城義診之際,也救過不少病患。”
秦艽沒料到救他的姑娘如此有名氣,且還救民于水火,心裏頓時又添了幾分敬重。
杜若最不善應付這種場面,若早知如此,她斷不會承認。
沉迷半晌才輕聲道,“不過舉手之勞,往事已過,無需挂在心上。”
車夫聽出了杜若不想再重提舊事,且也曉得醫仙杜若姑娘清冷寡言,喜愛清靜,便沒再細說,只最後笑着道了句,“杜若姑娘此言差矣,您們的功德咱們幾城百姓可都牢牢記在心上哩,這輩子斷不敢忘。”
秦艽聽到此處忍不住低笑了聲。
“我真是三生有幸,才得以遇見姑娘。”
杜若動了動唇,不再言語。
或許,還要再選個更加偏僻的院子。
沒過多久,馬車便緩緩駛入霖安。
繞過幾個巷子,停在了一個小院落外。
車夫說什麽也不肯收銀子,杜若無奈的看向秦艽,卻又發現秦艽瞧不見,只好無聲一嘆。
殊不知,秦艽竟能感知到她所想,三言兩語便将銀子塞給了車夫,還道,“杜姑娘喜愛清靜,還勞煩您莫要将杜姑娘的行蹤透露。”
車夫自是拍着胸脯保證絕不對人言。
又說了一堆感謝的話才不舍的離去。
蘇月見收到來信時,已是午時。
她當即便吩咐白蔹,“備些生活常用物品,再挑兩個沉穩安靜的丫鬟,晚些時候随我到送到三清巷的梨苑。”
白蔹一聽便明了。
“可是杜若姑娘來了。”
梨苑地處偏僻,杜若姑娘只要來霖安都會住那,且姑娘知道杜若姑娘喜愛梨花,特意在院子裏種了一大片,梨苑一名也由此而來。
“嗯。”蘇月見将信中附着的一個藥方交給白蔹,“按方子配十副,一并帶過去。”
白蔹接過方子,“是。”
用完午飯後,蘇月見便帶着白蔹與幾個丫鬟出了門。
臨出門前還問了句,“南燭可回來了?”
白蔹掩笑回道,“還沒有。”
南燭午時才去的朱府,這才一個時辰不到。
姑娘就問了兩回了。
蘇月見瞥見她的笑意,瞪着眼睛解釋道,“我是在憂心案子。”
“是是是。”白蔹點頭,“姑娘只是擔心案子,沒有牽挂旁的。”
蘇月見這才作罷。
可越想越覺得這話不對勁,什麽叫牽挂旁的。
她有牽挂誰嗎?
并沒有!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