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四口之家03

在顧清讓的注視中, 一張豎在他眼前的嘴緩緩張開,就像黑夜的縫隙拉出道彎曲的弧線,露出肉-縫後兩排森冷的牙齒。這是張淑芬的笑容。

“兒子, 我覺得他們是相愛的, 你覺得呢?”

顧清讓正遲疑着,卻聽到這張縫隙繼續說道:“就像我和你爸一樣,雖然總有各種各樣來自生活的考驗,可我們還是相愛的, 你覺得呢?”

這話顧清讓就接得上來了,他說道:“那是當然的啊。”

黑暗中的縫隙彎曲成了一個滿意的弧度, 徐徐閉合上。張淑芬慢慢擡起了頭, 從沙發背後直起了身,手裏卻沒有拿水杯。

張淑芬拿起遙控器按下暫停鍵,電視中的兩張美好容顏都僵硬住了,在廉價電視機稍顯失真的畫面中, 兩張慘白的臉死死盯着顧清讓。

“我剛想了下,現在晚了,喝水反而對身體不好,阿凡,早點休息吧。”張淑芬慈祥地說道。

話音剛落,顧清讓頓時就覺得自己被一陣無法抗拒的困倦給牢牢鎖住了,像中了一個立即見效的魔咒。

顧清讓從來沒有這麽困過,困得沒有辦法思考,視線一片模糊, 連動作都是遲緩的。他艱難地爬上樓梯,拉開房門,甚至來不及關上門,就直接摔在了床上,陷入沉睡。

顧清讓是被直射的陽光刺醒的。

他挪開下意識擋住眼睛的手,艱難地坐起身。

死了太久,穿越的世界太多,扮演的角色更多,每一次醒來,顧清讓都會有些恍惚自己的身份。

哦,李凡……這個四口之家給他的感覺太過詭異,偏偏系統有意沒有給他任何信息,顧清讓很快清醒了過來。

大抵是因為沒有洗澡就睡下了,身上粘熱得難受——等等,他不是沒有知覺嗎,為什麽會覺得粘熱?

要這麽說,他昨天也覺得熱了,所以并不是完全的知覺喪失?但是今天顯然比昨天更熱,這個小鎮的溫度一夜之間就升高了嗎?

顧清讓擡起了左手,傷口已經黏合了,裂縫上起了薄薄的一層痂。顧清讓用大拇指的指甲按了按,倒還真有點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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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了下,顧清讓直接把傷口的整條痂撕了下來——痛。傷口邊緣分泌出了一點透明的液體,但還是沒有血。顧清讓沒有再進一步破壞傷口,畢竟他沒有自虐的愛好。

确認自己似乎又有了些感知,顧清讓從床上起了身,撫平了床單之後,再次來到書桌前,看向了窗外。

他剛剛又看過了電子鐘,現在是早上7點,盛夏的天已大亮,顧清讓透過有些髒污的玻璃,卻仍能清楚地看到院子外的小路上,有個戴着棕色棒球帽穿着藍色t恤的小男孩正擡頭往自己這個方向望。

這算是四口之家之外顧清讓見到的第一個活人了,還是有幾分激動的,顧清讓伸手再次嘗試去拉窗戶下方的鐵栓,這次卻拉動了。

手指上帶着點灰塵和鐵鏽,顧清讓有些吃力地推開邊緣鏽蝕得厲害的窗戶。

然而小路上并沒有人,一個人影都沒有,更不存在什麽棕色帽子藍色短袖的小男孩。

大概是在自己研究鐵栓的時候,那個小男孩走掉了吧,顧清讓只能這麽告訴自己。

顧清讓爬上書桌,從打開的窗戶向下看去,怎麽也有四五米的高度,倒不是不能跳下去,但不必急着做這樣有些危險的嘗試,顧清讓現在還不想承擔摔傷的風險。

從桌上的卷紙上扯下一段,勉強擦了擦手後,顧清讓開始探身來擦窗戶玻璃上的髒污,內內外外都擦了一遍。

重新回到地面後,顧清讓想了會,覺得比起關上窗,開着窗反而讓他多一點安全感。手上的鐵鏽和髒污自然是用紙擦不幹淨的,顧清讓索性直接從大開的房門走了出去。

右手邊就是洗手間,顧清讓用肥皂洗過手後,看了下洗手臺上的兩個杯子,一個杯子裏的牙刷是粉紅色,另一只是藍色。整個二樓就只有他和李萌,顧清讓直接拿起那只藍色的牙刷,将還剩小半管的黑人牙膏擠了一點,開始刷牙。

再洗了把臉後,顧清讓第一次認真看着鏡子中的臉,李凡的臉。

一個相貌和他的名字一樣普通的少年,有些許消瘦,眼底略顯青黑,看起來不大有精神的樣子,當然但凡是顧清讓扮演過的角色,通常都不會太有精神。

在鏡子前站了會,顧清讓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麽,他又出不了門去給快穿者們發放好感度,也半點不想和他奇怪的家人們打交道。

唉,那洗個澡算了,省得身上黏糊得難受。

顧清讓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打開了靠牆衣櫃的門,想從裏面找兩件衣服出來。

真的是違和,衣櫃非常淩亂,各種幹淨的不幹淨的衣服褲子擠成一堆,顧清讓勉勉強強才挑出一套聞起來沒什麽味道的衣服。

一個在作業本上寫了錯字都會用直尺比着劃掉的男孩子,會把自己的衣櫃弄得這麽髒亂?這真的是李凡的房間嗎?

一邊疑惑着,顧清讓一邊将幹淨的t恤從衣服堆裏抽出來,卻帶出一團襪子滾到地上,還偏偏滾到了衣櫃底下,顧清讓只得趴下身,往櫃底與地面的縫隙處伸手去拿那團襪子——

只這望向櫃底的一眼,就讓顧清讓的心髒的血液猛地灌到了頭頂。

櫃底有一只眼睛正看着他,一只大大的、亮亮的眼睛。

在顧清讓趴在地上忘記了動彈的這幾秒,這只眼睛對他眨了下眼。

然後這只眼睛挪走了,變成一張小小的嘴巴,這張櫻桃般的小嘴張開,發出了笑嘻嘻的清脆的聲音:“……哥哥。”

看着眼前笑嘻嘻的李萌,顧清讓的整個腦仁都是疼的。他是真的想求求他的家人們放過他吧,他已經要精神衰弱了。

然而開了口只能問:“衣櫃底下牆上那個洞是怎麽來的?”還有你剛剛為什麽在自己的房間裏隔着牆偷窺我?我是有八塊腹肌還是有人魚線?明明都沒有好嗎!

顧清讓最想問的是,昨天不還完全不認識自己嗎,怎麽今天又親親熱熱叫哥哥了?

李萌卻沒回答他,而是拉着他的手臂蹦蹦跳跳地往樓下去,踩在吱嘎作響的樓梯上,李萌樂呵呵地說道:“哥,好不容易放暑假了,你總算不用住校了,必須得好好陪陪我,學習再重要能有我這個妹妹重要?”

顧清讓:“……”大小姐你這樣一言不合換劇本,我怎麽給你對臺詞啊?

顧清讓被一路拉到廚房,聽到李萌撒嬌着說道:“我餓啦,我要吃哥你煎的雞蛋。”

顧清讓一邊從簍子裏拿出雞蛋,一邊無奈地說道:“你想吃早飯,去找你媽媽呀。”

“你在說什麽呀?”身後女孩的聲音忽然變得分外嚴肅。

顧清讓回過頭,正看到李萌忽然變得情緒複雜的臉,混合着仇恨、畏懼、悲傷和懷念,李萌說道,“媽媽已經去世了,哥你又忘了嗎?”

顧清讓手裏的雞蛋都快拿不住了,他現在是真的感覺自己精神衰弱,索性又把雞蛋放回去,強笑着說道:“你瞎說什麽呢,咱媽昨天還給你做了你喜歡的青椒炒牛肉,你這就忘了?”

李萌悲傷又同情地望着顧清讓,說道:“昨天是你給我做的青椒炒牛肉,哥。”

顧清讓無言以對。

以李凡一言不合就丢失記憶的毛病,倒還真不能說他精神沒問題。到底是怎樣,沒有知覺,不會流血,丢失記憶,不能離開房屋,甚至還記憶錯亂?總不成李凡其實是個鬼魂,大概就是被困在屋子裏的那種幽靈?

所以他的上司楝青到底對普通人的世界有什麽誤解啊?

“阿凡,萌萌,你們起這麽早呀。”張淑芬的聲音忽然從廚房門口傳來。

張淑芬穿着淺綠色睡衣走了進來,笑着說道:“想到廚房來找吃的啊,想吃什麽叫媽媽做就行了嘛。”

顧清讓面無表情地看向李萌,心想自己又被耍了。

而他以為接連兩天都在撒謊惡作劇的女孩,此刻面色慘白一片,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母親,目光真的就像是在看一個從棺材裏詐起的僵屍。

張淑芬看到臉色不對勁的女兒,關心地上前問道:“怎麽啦,萌萌,是不是着涼啦?”

可當母親伸出手想要撫摸女兒的額頭的時候,張萌猛地退後幾步躲開了,然後忽然拉住了顧清讓的手,以将他拉入廚房時強上好幾倍的力氣,将他帶離了廚房。

李萌的手非常的冰,沾在顧清讓的手腕上,全是冷汗。

“哎,你們倆怎麽啦?”張淑芬一臉疑惑地在身後問道。

“那個,沒事的,萌萌說有悄悄話要和我說!”顧清讓回頭向張淑芬交待了一句,就又跟着李萌踏上了樓梯。

李萌走在他前面的臺階上,為了配合李萌的身高顧清讓不得不俯下身,這一俯身,就看到了李萌握着自己手腕的手,以及連着的手臂。

顧清讓很清晰地看到,從袖口露出的女孩柔嫩的肌膚上,手腕處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橫向傷疤,像是一株被斧子反複拉鋸折磨過的樹苗。

顧清讓擡頭看向女孩嬌弱的背影,想象不到包裹在粉色碎花睡衣中的小女孩到底承受了些什麽。

順從地被拉進李萌的房間,顧清讓第一眼就看床上和床下堆滿了的毛絨玩具和芭比娃娃,一地的小熊、白兔和斑馬,像是個小小的童話世界。

李萌謹慎地關上門,看向自己昨天還不承認認識的哥哥,此刻卻以無比信任和渴盼的目光望着他,說道:“我沒有騙你,哥哥,我們的媽媽真的死了。我沒有騙你,你相信我嗎?”

顧清讓張開口,一時卻說不出話來,他沒有辦法對着一個多次嘗試過自殺的女孩說我很難相信你。

猶豫了兩秒,顧清讓說道:“你有證據嗎,你有證據的話我就相信你。”

聽到“相信你”三個字,李萌的眼睛瞬間就亮了,她穿着白襪子的腳在地板上旋轉着,忽然,她停住了,開心地說道:“我想到了,我有證據!”

李萌跑去了床的另一頭,跪在地上,來開床頭櫃開始翻找着。

站在原地的顧清讓看向了從床頭堆到了地上的玩偶,卻發現有點不對勁。顧清讓看到一只棕色毛絨熊的底下伸出條塑料制的細腿,腿卻被一條橫向撕裂的破口豁得變形,顧清讓捏住這條腿,從毛絨熊身底抽出一個渾身赤-裸的芭比娃娃。

這只芭比娃娃被折斷了手臂,臉部被小刀畫得面目全非,身上被黑色油漆筆亂塗一氣。顧清讓又翻了翻,發現表面正常的毛絨玩具下,全是被各種損毀的芭比娃娃的斷肢殘骸,淩亂地鋪在地上,就像是片塑料亂葬崗。

“哥哥你看,我找到證據了!”

顧清讓連忙将毛絨玩具放下,回頭看向一臉興奮的李萌,是的,一臉興奮。

顧清讓繞過床位,走到李萌的面前蹲下,看着她将一張畫紙塞到他面前。

這是一張蠟筆畫,鮮豔的顏色和幼稚的筆法無一不顯示這來自一位孩童之手,甚至幼稚到不像是一個13歲的女孩之手,倒像是李萌很久以前畫下的,然而畫上的內容卻沒有半點童稚之感。

紙上畫着一個倒在地上的婦女,胸口插着一柄菜刀,她張開的口裏流出鮮血,和胸口流出的鮮血一起,大片的紅色蔓延到整張畫紙的邊緣。

顧清讓艱難地問道:“這就是你說的證據?”

“是啊,”李萌仍處于高度興奮中,一雙眼幾乎要閃出光來,她壓低了聲音悄悄說道,“其實那天晚上我看見了,不是媽媽失足摔跤被倒下的刀架插死,是她和爸爸吵架,爸爸殺死了他。”

“我親眼看到爸爸用菜刀捅死了媽媽。”

說着說着,李萌的興奮又被恐懼剿滅,她兩頰的血色迅速褪去,害怕地說道:“那樓下的媽媽是鬼魂嗎?你說她會傷害我們嗎?”

顧清讓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終究還是不敢貿然把自己的疑惑問出口,只得強打精神附和着安慰道:“她是我們的媽媽,媽媽不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傷害自己的孩子。”

李萌卻盯着顧清讓,以一種令他心頭發涼的語氣說道:“……是嗎。”這甚至不是問句的語氣。

李萌的視線讓顧清讓有些不能直視,顧清讓避開與李萌的對視,卻憑借着身高優勢,視線跨過李萌的肩膀看到她身後的地面。

那裏還放着另外一張蠟筆畫。

畫上同樣是一個倒在地上的人,卻是一個長長瘦瘦的男孩,他的胸口也插着一把菜刀,身下也全是用紅色蠟筆淩亂塗抹的鮮血。

不知怎的,顧清讓看着那個畫中男孩抽象而扭曲的臉,只覺得很像一個人,像他不久前在洗手間鏡子中見到的那個人。

是李凡。是自己現在的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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