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相知
最後一次绫綢打開了,卻是一本書,葉絡兒疑惑道:“這書難道是哪朝留下的孤本,還是名家手抄真跡?”
“孤本和真跡不過是普通的俗物罷了,你若稀罕只管去我的書閣裏尋,多了去了,喜歡就拿去,這本書勝在內容。說起來,本不該叫你看這書的,只是好東西一人獨享也是沒意思。你瞧瞧。”
葉絡兒好奇地翻了一翻,不過是尋常的戲文傳記罷了,雖裝訂地精美些,但內容實在沒什麽新穎的,不過是說書場合戲臺上的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俗套罷了,許多都看過,熟悉地都能背下來了。
“就給我看這個?”葉絡兒詫異道。
“你細看看呀,準保你喜歡。”
葉絡兒将書還了回去笑道:“夫人想聽哪段,我背給你聽唱給你聽都可以。”
梅如畫呆了一呆:“你幾時看過的?”
“從小就看過呀。初一十五逢年過節都有說書的唱戲的來,花十五個銅錢就可以聽一晌午,我都聽厭了。”
“這可奇了,戲臺上難不成會光明正大地演這些戲?”梅如畫聽着頓覺不可思議。
“不演這些課演什麽?”葉絡兒反問道,梅如畫無話可答。
“夫人莫不是從沒看過?”葉絡兒奇道:“那老爺可就算是偏心眼兒了,我聽九姨奶奶說,先時她得勢的時候老爺經常帶着她出入那些銷金之地,請最有名的班子,在最好的戲臺只唱給老爺和九姨奶奶聽,想聽哪出就點哪出,想叫哪個名角唱就叫哪個名角唱,真是羨煞人了。”
梅如畫掃興地将書又層層疊疊地收了起來,不屑道:“那到底是三教九流之地,正經人誰又去呢,我是傅家明媒正娶的夫人,哪裏能去那種地方。”
說罷,梅如畫又知失言,連忙轉了話題,問了她一些家常話。
“如畫,你在和誰說話,怎麽還不安歇?”樓下響起一個溫和的聲音。
這個聲音親切平和,與傅家的人端着調子的話語不同,恍然如家中的母親或姐姐,而梅如畫聽聞此言卻閃過一絲驚惶,小聲道:“糟了,是林姨,若叫她看見你在這兒可就麻煩了,快藏起來。”
葉絡兒腦中一下子印出林嬷嬷那張陰沉可怕的臉來,不由得也慌了,四處躲藏,奈何閣樓開闊,連間隔都沒有,只設有簡單大氣的書桌案幾和床榻,哪裏有藏身之所,聽着林嬷嬷的腳步步步逼近,葉絡兒連跳樓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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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急之下,梅如畫忙将葉絡兒推倒在床榻上,蓋了被子,自己也閃了進去,小聲道:“你先別出聲,我打發她去了再說。”
葉絡兒心慌不已,貼着梅如畫不敢動彈。
“如畫,如畫,你在做什麽?”林嬷嬷舉着蠟燭走了進來。
“是林姨呀,我…我睡下了。”梅如畫的聲音又變了,不同于前堂的威嚴莊重,也不同于方才的平和嬌俏,卻是一個小姑娘撒嬌般的聲音,讓葉絡兒恍然覺得她真的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罷了。
“怎的在這兒睡了,也不着人跟我說一聲,叫我好等。”林嬷嬷放下燭臺道:“方才我聽你說話來着。”
“沒…我已經睡下了,不曾說話。”梅如畫吞吞吐吐道。
“怕是說夢話了吧?”林嬷嬷愛憐地撫了撫梅如畫的額頭,俯身道:“夢見什麽了。”
梅如畫明顯感覺到伏在她身側的葉絡兒全身緊繃,微微發抖。
“我…我夢見我娘了。”梅如畫眨眨眼道。
果然林嬷嬷的臉色變了變:“你娘?唉……可憐的孩子,可憐你這麽小就要承受喪親之痛。”
“林姨,我不小了,也不記得什麽,只知道林姨最親。”梅如畫勸慰道。
“好孩子,快起身,回房睡去吧,閣樓上夜裏風大,仔細着涼了。”
梅如畫下意識地抓緊了被角:“不了,我正犯困,再走走又清醒了,反而睡不着,蓋着被子不妨事的,天熱,閣樓上倒涼快。”
“你一個人睡在這兒豈不害怕,你若懶怠走,林姨便陪你睡吧。”
“不怕不怕,我點着燭火呢,林姨不要陪我了,我都十六了。”
“這丫頭,長大了,跟林姨也生分了?”林嬷嬷溫和地笑笑:“罷了罷了,你睡吧,我看着你,等你睡着了我再回吧。”
“不早了,林姨還是早些歇息了吧。”梅如畫央求道。
“瞧你,翅膀還沒硬就開始攆我,讓林姨看看你睡着的摸樣,你睡着的樣子可真像你娘。”林嬷嬷看着梅如畫的眼神有些迷茫。
“難道沒睡着就不像了?”
“你的眼睛像你爹,清清冷冷的,叫人看了親近不起來,還是你娘那雙眼睛靈氣,你閉着眼睛倒更像你娘的容顏了。”林嬷嬷道。
“我爹到底是誰啊?”梅如畫聽了這個話又忍不住問道。
林嬷嬷的臉頓時沉了下來:“說了不該知道的就別知道,怎麽又問上了。”
梅如畫大抵也是被拒絕慣了:“我不說,林姨偏要招出這些話來,我問了,林姨又不高興,林姨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你看着我,我就睡不着了。”
林姨故作生氣地笑道:“小丫頭長大了,嫌棄我這老太婆了。”
“林姨不老,林姨是個大美人,大美人也要睡覺了,不然會老的。”梅如畫撒嬌道。
林嬷嬷忍不住笑道:“虧你這張嘴不像你爹…….”
“喏,林姨又招出這個話題來了。”
“好好好,小祖宗,你睡吧,明早我來叫你起床,別誤了早禮叫那些姨奶奶們笑話了去。”林嬷嬷熄了燭火,一步一步下了樓梯。
葉絡兒方從被窩裏鑽出來,小臉煞白,呼吸不勻,不知是被吓的還是悶的。
梅如畫看她那副可憐樣兒,又是好笑又是歉疚,安慰道:“好了好了,沒事了,你別怕,林姨就是嘴碎了點兒,其實色厲內荏,就是被她發現了也最多念叨念叨罷了,又不會認真将你怎樣的。”
葉絡兒搖搖頭,林嬷嬷在梅如畫面前确實夠溫和了,估計梅如畫是沒見過林嬷嬷對別人的态度:“我還是回去吧,呆在這裏徒惹是非。”
“這會子還沒到二更天,丫頭小厮都還沒歇着,你四處亂跑豈不更招眼,且耐着性子等等吧,過了三更,我送你回去。”梅如畫安慰道。
葉絡兒無奈地點點頭,方才林嬷嬷熄了火燭,閣樓上蒙着一層淺淺的月色,朦朦胧胧。
半明不暗的什麽也做不了,二人索性躺在床上閑話起來。
梅如畫自幼生長在這深宅大院裏頭,又是諸多規矩澆灌大的,外頭許多稀松平常的事情對梅如畫來說宛若天方夜譚。
葉絡兒在傅家的日子也是憋悶壞了,這不能說那不能做,乍一碰到有願意聽自己說話的人,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了,把各種新奇有趣的見聞都說了一遍,一直聊到三更過了,才意猶未盡地打住。
梅如畫整了整衣衫道:“早些回去休息吧,別誤了明日的早禮,我送你回去。”
“罷了,不必了,我自個兒回去就是。”葉絡兒道。
“你不是怕黑的?”
“是有點兒怕,不過夫人若送我,不也得一個人回來,還是不必送了,給我挑個燈籠就好。”
二人互相謙讓了一番,梅如畫素日是個清冷之人,也沒十分堅持,打開了首飾盒,拿出一個雞蛋大小的夜明珠來,遞給葉絡兒:“既然如此你把這個帶上吧,也能照明,倒比燈籠強。”
葉絡兒接過那顆觸手生溫的夜明珠,嘴角不由得微微揚起,跟梅如畫做辭,很快消失在夜色裏。
梅如畫躺回被窩裏,餘溫暖暖,摸着葉絡兒方才躺過的地方,梅如畫心中亦是暖暖,葉絡兒,就是個暖暖的小丫頭,是傅家的條條框框裏的一抹暖色。
從小到大,除了林姨從未和任何人親近過,當然林姨也不允許她和任何人親近,她永遠只能坐在神壇上,扮演着高高在上不可攀附的夫人。
從前看到那些三三兩兩的小丫頭交頭接耳地說悄悄話,不知是羨慕還是不屑,林嬷嬷一直說她們不過是些庸脂俗粉,不過做些不入流的事,哪比夫人尊貴出塵。直到那天,葉絡兒無意間的闖入,撞見了她心底的姿态,心中的那點少女情懷如含苞待放的百合聽到了春天的召喚,迫不及待毫無保留地綻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