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尾聲(一)
眨眼就又是去省城的時節了,姨奶奶們都躍躍欲試,如今老爺沒有專寵的人,似乎誰都有機會去享受老爺專寵的三個月。
有在老爺面前不大說的上話的也在何撿珠面前殷勤,希望幫着美言幾句。
何撿珠笑而不言。
“夫人,這次去省城可有甚要帶的?”傅老爺當晚安歇在何撿珠屋子裏。
“我同老爺一起去。”何撿珠一面寬衣一面笑道,露出兩個雪白的虎牙,甚的嬌憨。
“胡說。”傅老爺道:“你是我正經夫人,哪有去外頭抛頭露面的道理。”
“正因為我是老爺的正經夫人,不是那些當寵物的妾室,所以才應該跟老爺一起面對風雨,怎麽能養在深宅裏自安呢。”何撿珠正色道:“老爺年紀大了,許多事力不從心,少爺雖已成人,卻終是小孩子的心性,老爺長年不在家,疏于教導,終究是難以改過,我若不替你分擔,這家裏上上下下幾百口又誰與你分擔?”
傅老爺聞言拊掌大笑:“好好好,我果然沒有看走眼,夫人果真将門虎女,眼界就是不同,想我屋裏衆多女人,卻沒有一個有你這種眼界的,包括我那不長進的兒子,你也算是我傅家的家門幸事了。”
何撿珠低頭一笑:“少爺畢竟還是個孩子,想我在家做女兒的時候也是諸事不理,我母親急得天天念叨,說我以後若是出了閣怎麽當家立業,如今老爺不也誇獎了我。”
傅老爺笑笑:“去把我賬本拿來,有筆賬我得親自算算。”
何撿珠應了一聲,拿了過來。
傅老爺剛接過手便疑惑道:“什麽時候換了賬簿了?”
“前兒潮黴天氣,不少賬本都受潮了,字跡也糊了,雖能辨別字跡,終是不清楚,我想着老爺天天看這麽多賬簿,眼睛也累,就讓賬房先生重新謄抄了一遍,換了防潮的紙頁,又夾了芸香草防蟲子,不見那歷年的賬簿,多少都被蟲蛀了,若不查還好,一查得費多少事。”何撿珠道。
傅老爺掂了掂手中的賬簿,果然質感較之從前好很多,還帶着淡淡的芸香草的味道,滿意地點點頭,随手粘了粘唾沫,翻開賬簿仔細查閱起來。
何撿珠在一旁波瀾不驚地研磨潤筆,腦中想起了那張藥方,她叫人分數次買齊了其中的藥材,按照這配方濃濃地熬了一大鍋,新賬簿的紙張都在那藥汁中浸泡過,曬幹後叫人謄抄上去的,為了掩飾草藥的味道,又特地夾了數日的芸香草。
她早知傅老爺有粘唾沫翻頁的習慣,若葉絡兒所記載的東西只不過是一個瘋女人的臆想,那也就無妨了,若記載的是事實,藥效發作不過就是個時間問題了,也算是先下手為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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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撿珠是一個很有想法的女子,或許她自己曾經都沒發現,一旦契機出現,變展現了她圓滑聰慧左右逢源的天賦,許多場合幫着傅老爺四兩撥千斤地化解難題。
傅老爺很是高興,那個當初不谙世事的嬌憨小女子被自己培養成了上得廳堂的大夫人,起初他也是想這樣培養梅如畫的,可惜被林嬷嬷橫插了這一手,又想到與梅如畫上一輩不共戴天的恩怨,恐梅如畫羽翼已豐後知道真相,豈不成養虎為患了,所以終究将她養成了金絲雀。
如今,有了這麽個關系單純的夫人,又是這麽精明能幹,傅老爺自是開心,更是有意栽培,許多事務放手讓她去做,即便出了錯也不多加指責,好在何撿珠是個聰明人,過手的事多了,自然也就考慮周全了,頗有傅老爺年輕時的風範。
傅老爺很是欣慰,曾經唯恐自己百年之後那個嬌生慣養的兒子無法守住這個家業,若是有何撿珠的輔佐,定不會有太大的差池。
一年後,傅老爺漸漸覺得精神不濟,不禁感嘆歲月不饒人,不過好在何撿珠已經歷練出來了,裏裏外外分擔了不少事務,也叫傅老爺輕松不少。
再一年,傅老爺已是身體衰弱,大病小病不斷,雖請了不少名醫,卻也時好時壞,他已經不能去省城料理了,何撿珠便挑起了他的生意,好在她是個賢良的女子,從來不自專,大事上決不私自拿主意,都得先請示了傅老爺,所有的契約也都請傅老爺過目後才代簽名,不管在家還是在省城,都會定期拿賬簿給傅老爺過目。
傅老爺先時還能強打起精神來料理,到後來連翻賬本的力氣都沒了,只命何撿珠自行決定,何撿珠卻堅持嫁人從夫,事事依舊給他過目,不敢自專。
傅老爺曾經還怕何撿珠羽翼豐滿後會轄制傅家後人,如今看來,她真是賢良的女子,有她輔佐家業便的大幸。
第三年,傅老爺終于如熬幹了油的枯燈一般,躺在床上,昔日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已不複存在了,如今屬于他的只剩八尺之榻上的方寸天地。
何撿珠也暫時放下了外頭的事務,天天衣不解帶地守在他床邊,侍湯奉藥十分盡心。
他自知大限将至,喚來親自忙前忙後的何撿珠,讓她叫來所有的家人交代後事,何撿珠卻不忙着叫,只問他要如何安排。
傅老爺吃力道:“傅家妻妾衆多,衆妾室不論年長年少一律不許改嫁,但每月的用度一如從前,不許苛待,這個家不能散了,可惜人丁單薄,只有一個兒子,以後就是他來當家了,但是他諸事不知,還需你多多扶持……”
“他當家,我扶持?”何撿珠厲聲打斷傅老爺的話:“老爺可要摸着良心做事呀,這些年是誰鞍前馬後的伺候你,又是誰不分日夜地幫你打點這個家業?你就給我落個這般結果?你那個混賬兒子算起來比我還大,每日除了尋花問柳走雞鬥狗還會做什麽,他也來當我的家,你做事這般不公就不怕遭天譴?”
傅老爺本是重病之人,平日裏何撿珠都是小心溫柔相待,哪裏受過這種氣,一時半晌喘不過氣來:“那…那你想怎樣……”
“你這個家本就是我在當,為什麽要易手他人?”何撿珠質問道:“你若走了,你的那些妾室還留着做什麽,又沒有子嗣,只會消耗糧食,不如打發了去,至于你兒子……我得看看他聽不聽話,若是消停着,我也養着他,若是敢鬧騰半分,可別怪我這個做後母的翻臉不認人。”
“你……你這個惡毒婦人,你根本就是在觊觎我們傅家的財産來的吧。”傅老爺氣得直翻白眼,大有一口氣上不來的樣子。
何撿珠沒有似以往一般給他順氣照料,反是火上澆油道:“誰觊觎你的財産來着,我才沒那麽沒出息,要麽不去想,那麽手到擒來,觊什麽觎。”
何撿珠笑着拿出一個錦盒道:“你的房契和商契我會幫你保管好的,你兒子拿着也遲早落在別人手裏,想我當初,一個二八年華的官家女子,嫁你這麽一個風燭殘年的商戶人家,你就當是補償我了吧。你也別交代什麽後事了,遺囑我都幫你寫好了,你畫個押,按個手印就好了,別費那個神了。”
“你……你休想。”傅老爺怒火攻心。
“你不簽字也罷了,這些年我代你簽字的文書還少,筆跡早就以假亂真了,看你連筆都拿不動,我就再代勞一次替你簽好了,你看像不像。”何撿珠拿着一紙文書在傅老爺面前晃了晃:“你按個手印就成了。”
說着拿起傅老爺的手按在印泥上,在文書上按下了一個紅印,傅老爺的手指觸到那盒冰冷的印泥上,就知道自己辛辛苦苦算計了一生的家業,終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傅老爺怒火攻心,枯如柴枝的手驀然一垂,萬事皆休,一雙渾濁的眼睛不甘地睜着。
何撿珠厭惡地用被褥蓋起了那副沒有生氣的軀體,關了房門,寫了一封書信命陪房的小厮快馬加鞭送到了省城娘家。
此後的幾天,依舊命人送湯送水,只不再讓任何人探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