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
栗山縣高作為淮左市的重點高中,每一屆高三的學生舉辦成人禮暨高考誓師大會,總要有當地的媒體前來跟蹤報道。這一次,也不例外。
盡管許蘊喆此前從來沒有在乎過這次成人禮,可是當這一天來臨,他真正地感受到學校和社團為這個活動做了很多精心的籌劃和準備。
不少學生和家長都對這次活動表現出熱情和期盼,活動剛剛開始,學生和家長們便按照舉辦方的安排就位,一同推進成人禮的順利進行。
這麽多年來,許蘊喆從來沒有見過許芸婉有什麽朋友。雖然鄉裏之間都知道她的脾氣很好,是個溫柔的人,但四鄰之中沒有那樣一個能真正和許芸婉走得近的人。
所以,傅紅鷹突然出現,着實讓許蘊喆詫異,他真不知道媽媽什麽時候有這樣一個朋友,在以前也沒有聽她說起過,或者聯系過。
随着活動正式開始,媒體記者悉數到位,學生、教師和家長們也列隊集合。
由學校電視臺的主持人主持,栗山縣高的成人禮暨高考誓師大會正式開始了!
在熱烈的鞭炮和鑼鼓聲停息後,學校的領導開始發言講話。
許蘊喆和文科班的學生代表來到舞臺旁準備着,即将上臺發言。
遠遠地,他看見站在家長隊伍裏的許芸婉。她也看見了許蘊喆,朝他點頭微笑。
看見媽媽站在人群裏,許蘊喆的心變得踏實了一些。哪怕最初許蘊喆不看重這個活動,甚至不打算告訴許芸婉,可是直到現在這一刻,他在家長的隊伍裏看見她,心頭忽然變得熱乎起來。
他突然很高興自己可以作為學生代表發言,而且他發言的時候,媽媽在臺下看着。
她應該會很為他驕傲,想到這個,許蘊喆也變得自豪了。
終于等到學生代表發言,許蘊喆聽見主持人說出自己的名字,拿着發言稿走向演講臺。
臺下傳來一陣雷鳴般的掌聲,許蘊喆在麥克風前站定,望着臺下黑壓壓的人群,心裏忽然間緊張起來。他連忙往家長的隊伍中望去,看見許芸婉在遠處給他肯定的眼神,他定了定神,打開發言稿朗聲念起來。
他發言的過程中,有兩三個端着相機的記者來到他的近旁,對着他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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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蘊喆頻頻聽見咔嚓咔嚓的快門聲,不小心看了其中一個記者一眼,也不知道有沒有被他拍下來。
這三分鐘的演講對許蘊喆來說不算太長,他讀完發言稿,在心裏松了一口氣。他朝臺下看了一眼,鞠躬下臺,回到班級的隊伍中。
“哎,帥哦!”站在許蘊喆身旁的李爽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擠眼道。
魯小文也笑道:“你講得很好,恭喜你。”
許蘊喆算是完成了一項任務,緊張過後淡淡地笑了一笑。接下來,他還要參加開筆禮,由于不用參加冠笄禮,他計劃着開筆禮結束以後就可以離開了。
剛才發言的過程中,站在許芸婉身邊的許仲言看起來很正常。他和許芸婉一樣,始終用欣慰又驕傲的目光遠望着許蘊喆。許蘊喆平時對外公雖然有很多警惕和擔憂,但那都是因為外公的精神狀态不佳,平時外公正常的時候,待他很好,這許蘊喆知道。
代表學生家長發言的,恰好是文科班學生代表的家長。在那位父親發言結束後,主持人通過串詞将活動推向下一項進程,學生們将一同朗誦經典《禮運大同篇》并在之後進行開筆禮。
當是時,朗朗的誦讀聲在孔子像前響起,全體學生意氣風發的朗讀響徹內外,經典的節奏和音律讓朗誦顯得铿锵有力、振奮人心。
不少學生家長在聽見孩子們的朗誦後,激動得熱淚盈眶。
再到開筆禮時,很多家長紛紛拿起手機和相機,給大成殿前的孩子們拍照。
這樣充滿儀式感的活動,從安排和策劃上,也有走形式的成分。
比如學生們的開筆禮,雖說是分別用毛筆寫下“明德篤行”四字中的一個,可為了後期拍照效果好,便于媒體刊登宣傳、校史留念存檔,學生們寫字用的紙張全是相應字的描紅貼,大家只要提筆順着描紅寫字就可以了。
許蘊喆站在隊列的首位,開筆禮尚未開始,已有記者站在他的身旁,等着給他拍照。他尴尬得臉頰發癢,但沒有去撓。
寫字時,許蘊喆想起了自己的外公。
許蘊喆會寫書法,而且寫得還不錯。書法是他為數不多的一項特長,擁有這項特長,全賴于他有一個愛好書法的外公。
他寫的是“篤”字,一撇一短橫,他想起小時候外公手把手教他寫字的模樣。
那個時候的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離開青川。
他沒有爸爸,彼時年幼,外公的年紀不是現在這般大。在許蘊喆的印象當中,外公幾度給他一種“嚴父”的形象。
許蘊喆現在想來,自己之所以沒有固執地找親生父親,或許與外公大有關系。他的個性不像一些由單親媽媽撫養的男孩那樣懦弱,也是因為外公。由于外公的存在,許蘊喆的童年裏沒有缺失過男性家長的角色。
“各位老師、家長好!”突然,一個嚴肅又硬氣的聲音從廣場的喇叭裏傳出來,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聽見許仲言的聲音,許蘊喆執筆的手劇烈地顫抖,回頭看見許仲言不知何時到了演講臺上!
許蘊喆慌了神,看見周圍的人全在竊竊私語,議論為什麽會突然有一位老先生出現在臺上。他急忙在人群當中張望,尋找許芸婉的身影。
可一時之間,許蘊喆沒有找到媽媽,他連忙立即丢下筆,朝演講臺跑去。
奈何看熱鬧的人太多了,他們擠在演講臺前,卻沒有人上臺阻止。
許仲言抓着話筒,情緒高亢地說:“我叫許仲言,是許芸婉的父親。婉婉從小是一個乖巧聰明的孩子,多虧了大家的照顧。蘊喆也是我的孩子……”
他的話說到一半,安保人員和兩位男教師沖上臺去,試圖把他請離演講臺。
許仲言寸步不讓,喊道:“讓我說完!”
許蘊喆撥開人群,跳上演講臺,強硬地把外公拉走。
“讓我說完!我是許芸婉的爸爸,讓我把話說完!”許仲言掙紮着,分明沒有認出許蘊喆,對他的阻攔十分不滿。
沒多久,許芸婉和傅紅鷹也上了演講臺,和許蘊喆一起把老人家往臺下拉。
校方看見他們出面,馬上詢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許蘊喆把外公交給媽媽和阿姨,連聲向領導和老師道歉。
他羞愧極了、尴尬極了,看見臺下一雙雙眼睛都看着他,空氣中夾雜着對他的議論,像一個氣球,不斷地膨脹、膨脹,最後砰地一聲炸裂。許蘊喆擡頭,只看見明晃晃的陽光。
為什麽會這樣?他究竟做錯了什麽?
聽着流蕩在空氣中的閑言碎語,許蘊喆感到胸腔裏的空氣不斷地被積壓,他難以呼吸,幾乎要昏過去。
許仲言不依不饒,縱然被拉走了,依舊大喊大叫。
他的叫聲穿透在大家的議論聲中,怪誕又強烈。
“蘊喆從小是個乖巧聰明的孩子,多虧了大家的照顧!”他大聲地喊着,“謝謝大家!謝謝大家!”
許蘊喆跳下演講臺,撥開圍觀的人,追媽媽和外公。
穿過人群,他聽清了大家的議論和疑問。
“那個人是誰呀?”
“是許蘊喆的爸爸嗎?”
這個小小的、藏在角落裏的猜測鑽進了許蘊喆的耳朵裏,他的心頭像是被狠狠地、無端端地刮了一刀,腳下趔趄,險些跌倒。
他朝前奔跑,想甩開別人的猜疑,但流言跟着他,随着獵奇的人潮跟着他。
好不容易來到停車場,人變少了,只剩下許蘊喆他們一家人。
看見外公和許芸婉産生肢體沖撞,許蘊喆連忙上前,幫助媽媽把外公塞進一個敞開的車門裏。
許蘊喆和媽媽分別坐在外公的兩旁,他關上門,把門反鎖。
“這是去哪裏?!”許仲言瞪直了眼睛,問坐進駕駛座的傅紅鷹。
傅紅鷹回頭瞥了他一眼,回答道:“去婉婉那裏。”
許蘊喆聽得心亂如麻,只看見許仲言忽然間平靜了。
“婉婉,她是個好孩子。她和她的媽媽一樣,很漂亮。”許仲言癡癡地笑了笑,眼神突然變得犀利,喊道,“但她總想走!她總想離開我!”
許蘊喆出了一身的冷汗,看向坐在另一側的媽媽,只見她的面色慘白,面無表情地看着前方。
突然,許仲言抓住她的手腕,盯着她的臉,恨道:“許芸婉,你說說看,我養你容不容易?你為什麽總想走?!”
“我不走!”許芸婉大聲地叫,從傅紅鷹的手裏接過一瓶水,兩只眼睛瞪得像是要掉出來,呼着粗氣問,“你說了這麽多,渴不渴?先喝水。”
許仲言推開她的手,水灑了許芸婉一身。“我不喝!你只想走!你想帶着孩子走!”
“我不走!你要我說多少遍?”許芸婉把水瓶按在他的胸口,顫聲道,“喝水。你喝不喝?不喝我馬上走!”
許仲言呆住,怔怔地看着她。
過了一會兒,許蘊喆親眼看見自己的外公變得像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兒,因為害怕被抛棄,雙手怯怯地捧着水瓶,仰頭咕嚕咕嚕地喝了大半瓶水。
許蘊喆的心撲通撲通地直跳,再看向目光灼灼的媽媽,心頭仿佛被狠狠地抽了一下。
許芸婉留意到兒子的目光,倉促地把目光別開,默不吭聲地奪回許仲言手中的水瓶。
許仲言喝過水以後,變得更加平靜了。
傅紅鷹把車開出停車場外,一路往淮左市區的方向開。
不久,許仲言睡着了。
車內沉溺着一種死寂般的寧靜,沒有人說話,許蘊喆怔怔地看着前方,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