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6
随着影片的人物在獨白中介紹自己之所以擔任教師的原因,畫面穿插着男主角在黑夜裏閑散又寂寞的身影。後來,新的一天開始了。
社區裏的中學收留着一群沒有理想也沒有希望的學生,課堂上,面對授課老師大喊要求回到座位上,教室內仍然喧鬧嘈雜,沒有一個學生聽這位老師的話,只有他站在吵吵嚷嚷的教室裏,拿着一張DVD,不斷地重複,他要開始上課了。
許靖樞倚着許蘊喆坐了一會兒,看到這時,他直起了身子。
許蘊喆不禁 看他,發現他對着大銀幕,看得十分專注。
因為影廳沒有關門,總有些微光線從簾子的縫隙裏洩進來。這些小小的光線照出許靖樞側臉的輪廓,許蘊喆對着這些輪廓和線條看了好一會兒,幾乎沒有在意電影裏身為代課老師的男主角怎樣化解了與頑劣學生之間的尴尬。
直到,直到男主角的外公把自己關在老人院的衛生間裏,一遍遍地喊着女兒的名字,要求女兒開門。
許蘊喆怔怔地看着大銀幕上這位癡呆的老人,他确鑿是生病了,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已經自殺——他或許知道,只是忘記了。他常常對男主角說,女兒來看他了,問男主角有沒有遇見媽媽。
老人住在老人院裏,孫兒對他懷着複雜的感情。他給外公準備一個筆記本,總希望外公能往上面寫些什麽,或許關于已故的媽媽,或許關于自己,又或許,關于真相的忏悔。
男主角有一個酗酒的媽媽,她遭到老人不堪的對待,最終服藥自盡。
可惜,老人致死也沒有往筆記本上寫一個字,而早已知道真相的男主角,選擇原諒他。
許蘊喆不知要如何讀懂這副孤單又悲天憫人的心腸,他想起了自己的外公。
自從許芸婉告訴他,已經把外公送往靜安五醫院後,他再也沒有問過關于外公的事。許芸婉是決意要和外公訣別了——以這樣的方式,但他呢?
如果真相讓許芸婉痛苦,那麽之于他,又是什麽?
電影中的老人去世後,許蘊喆幾乎再無心情看餘下的部分。他不知道影片的後半段到底演了些什麽,腦子裏想起的全是自己的小時候。
許仲言對他有時候嚴厲,有時候寵溺。
許蘊喆如今回想起來,在沒有爸爸的童年裏,作為家中唯一一個成年男人的外公在很大程度上,向他诠釋了父權和父愛。
Advertisement
可是,在那些零星的、快樂的碎片裏,許蘊喆總能發現角落裏那雙哀傷又冷漠的眼睛。
有無數次,在和外公玩得開心的時候,他回過頭,便會看見許芸婉冰冷的眼神。
許蘊喆看見那樣的眼神,總會害怕地躲在外公的身後。
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比起外公,他更害怕媽媽。
直到他自以為懂事一些,就開始接受媽媽這樣的情緒。他一無所知,卻以為自己無所不知,想當然地認為外公和媽媽在争奪他的愛,甚至以為自己是家裏最受寶貝的那一個。
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得知了不是?
許蘊喆并不能确定,因為很快,他發了瘋似的想離開青川,認為外公的愛是禁锢自己的牢籠。
可悲又怪誕的是,現在外公不在了,他的愛也理所應當地随之消失了,而許蘊喆沒有擺脫禁锢、逃出牢籠。
禁锢像是紅色的、粘稠的繩索,流動在他的血管裏。
許蘊喆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想起許芸婉說,他們要過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
熱鬧的學校轉眼間變成了被遺棄的廢墟,像是厄舍府的崩塌。
許靖樞看着銀幕,突然間,聽見許蘊喆嘆氣的聲音,驚訝地回頭,這才發現他面色的凝重。
他們買來的酸奶和咖啡都沒有開啓,全原封不動地放在座位旁。
頭頂的投映光泛着灰白,空氣中細小的塵埃在這道灰白的光柱中打轉。
這不是一部令人愉快的影片,許靖樞不知道他從什麽時候起換上了這樣的眼神。
這眼神似曾相識,許靖樞總覺得在什麽地方見過。
或許在某一個時分,許蘊喆也露出過這副表情。
許靖樞努力地回想,猛地想起,就在前段時間,在成人禮剛剛結束後。
“許蘊喆……”他有些不知所措。
影片終于放映結束了,但沒有放映員或者其他工作人員來開燈。
許蘊喆聞聲看向他,對他微微笑了一笑。
許靖樞胸口作痛,忙振作起精神,說:“我們走吧!”
“嗯。”許蘊喆起身,拎着飲料往外走。
忽然,一雙溫熱的手扣住了他的手指,他回頭一看,見許靖樞乖順地把臉頰貼在他的肩頭,靜靜看他。
許蘊喆摸他的臉,淡淡笑道:“我沒事,走吧。”
許靖樞将信将疑,但他已經把頭轉過去了。
兩人牽着手走出影廳外,正遇上從放映室裏走出來的老爺爺。
他們的手沒來得及松開,被老爺爺看見了。
老爺爺古怪地掃了他們一眼,朝通道的另一頭走,嘟哝道:“不男不女。”
許靖樞聽得錯愕,不禁回頭。
“沒關系,走吧。”許蘊喆拉了拉他的手指,道。
不知道平時許蘊喆都看些什麽電影,剛才觀看的這一部,氣氛盡管沉悶和絕望,但真的能夠讓一個人的心情直接從崖端落入谷底嗎?
看完電影,許靖樞也感到郁郁,可是他明顯地感覺到許蘊喆的消沉和自己大不相同。
他想到影片裏的外公和媽媽,再想到在成人禮上失态的許仲言,心中大驚。
該不會……
許靖樞看着許蘊喆的側臉,答案呼之欲出,可他非得緊緊地壓住盒子,不讓裏面的光怪陸離蹦出來。
他想起許芸婉說,真相對許蘊喆沒有好處,乞求他不要再問,又想起許硯深交代的,許蘊喆沒有他想的那麽簡單。
影片中,男主角的媽媽服藥自盡了,外公晚年老年癡呆,住在老人院裏。
而現實裏,許蘊喆的外公已經住進了醫院,他被醫生診斷為精神分裂,而許芸婉有了新的情人、新的生活……
許靖樞詫異于自己用了“新的情人”這四個字。
新的、舊的……
他感到盒子裏的東西蠢蠢欲動,他用盡力氣按壓,又抵不過心中想打開的好奇。
兩人從電影院裏出來,一路無話。
走着走着,許蘊喆發現許靖樞過于安靜了,轉頭看他。
許靖樞回過神,連忙抖擻了精神。
見狀,許蘊喆笑了笑,問:“之前你說,去游樂場。要去嗎?”
那只是許靖樞随便說說的,他微微一愣,不禁想,許蘊喆是不是不想回家?
“嗯,去。”他點頭,想了想,說,“我們坐摩天輪吧!自從我媽媽不在,我就沒坐過摩天輪了。”
許蘊喆對游樂場那樣孩子氣的地方,其實很排斥,全因不想太早回家,而許靖樞似乎又想去,所以才提。沒有想到,說起游樂場,許靖樞最先說起的項目竟然是摩天輪,許蘊喆哭笑不得道:“你真是有一顆少女心。”
許靖樞聽完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問:“是童心!你呢?你上一回坐摩天輪是什麽時候?”
想起自己上次坐摩天輪的經歷,許蘊喆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頭,答說:“小學一年級的時候。”
看出他并不懷念,許靖樞小心地問:“你怕高?”
“不是。”許蘊喆微笑,解釋道,“那時這邊的游樂場剛剛建成,摩天輪是新的。很多家長都帶着小朋友去坐。一個周末,我們全家——就是外公、媽媽和我到游樂場去,我媽媽帶我坐了摩天輪。那個下午,她帶我坐了好幾圈,我忘了多少圈,我們在那個箱子裏,好像再也不會下來一樣。因為是我媽媽排隊買的票,我外公不知道。他以為我們走丢了,找了保安。後來知道我們一直在摩天輪裏,很生氣,把我們罵了一頓。”
從許蘊喆隐晦的笑容裏,許靖樞隐約感覺到,事實或許不止是“罵了一頓”。他連忙道:“那我們不坐摩天輪了。”
“沒關系,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且,也不是什麽大事。”許蘊喆說,“你很久沒坐了,坐着玩兒一回吧。”
許靖樞從小就覺得摩天輪的轎廂是一個神秘的世界,哪怕整個游樂場熙熙攘攘,吵鬧得不得了,只要摩天輪徐徐地往上轉,離地面越來越遠,再吵鬧的世界似乎也會變得與裏面的人無關。
他曾在地面往上望過,站在地上的人,也很難看清轎廂裏的人。
那有點兒像一個密閉的太空艙,乘坐在裏面的人一起離開地球,升到離天空很近的頂端,分享他們的秘密。
地上有密密麻麻的,像是螞蟻一樣的人,或許與他們有關,或許不認識他們。
但他們的秘密,只有他們知道,只屬于那個太空艙。
夕陽的光分外飽滿和明亮,泛着暖暖的橙黃色,透過玻璃照進轎廂裏。
這畢竟是十幾年前就開始運營的摩天輪了,比起大型游樂場的新設施落伍很多,轎廂內沒有空調,只有頂上的透氣窗戶。
越是往上,越是接近夕陽,許蘊喆他們坐在轎廂裏,時間長了,難免熱出些汗來。
坐在對面的許靖樞被陽光照得幾乎透明,許蘊喆看着他,心裏不由得想:怎麽會有這麽純白的人?
只是太熱了,許靖樞有些坐不住,面上泛紅。
“坐這邊吧,沒那麽曬。”許蘊喆朝自己的身邊遞了個眼神。
許靖樞連忙坐到他的身邊去,望着窗外的城市,道:“這麽看,淮左挺大的。”
“我小時候也這麽覺得,不過那個時候淮左可能只有現在一半大吧。”許蘊喆說着,聽見鳥叫聲,擡頭一看,見是飛鳥從轎廂頂上飛過。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許靖樞見他皺眉,擡頭也看見了飛鳥。這摩天輪第一次坐着新鮮,但如果一圈接一圈地轉,坐在這樣狹窄的空間裏,是人都會感到煩悶和無聊吧?那個時候,許阿姨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帶着許蘊喆坐了好幾圈,直到被許爺爺發現?
在這個密閉的太空艙裏,許靖樞望着他的側臉,想着他們已經離地球上的人那麽遠了,問:“許蘊喆,阿姨和外公的關系,從你小時候開始就不好嗎?之前去你家,我看外公說話的時候,阿姨很冷漠。”
許蘊喆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電影而想到了什麽,聽完心中顫動。可是,也許因為夕陽把他照得溫暖又透明,許蘊喆看着他的眼睛,心裏忽然泛起一抹不可思議的安全感。
他像是光一樣。
“剛才,電影裏的那個人說,他的媽媽以某種方式保護了他。”許蘊喆皺眉,忍住嘆氣的沖動。
許靖樞點頭,那個人說,他的媽媽讓晚上在房間裏,不要開門。
他苦澀地笑了一笑,說:“我媽媽也是。”
“許蘊喆——”許靖樞連忙握住他的手。
他緊張的眼睛裏泛着水的光澤,而許蘊喆的眼睛卻幹澀。他輕輕捏他的手,仍微笑道:“沒關系,親一下就能好了。”
許靖樞的胸腔泛起一陣熱潮和酸楚,捧住他的臉,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