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5
第二次階段考的第二天中午,許靖樞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他們家和許蘊喆的家已經組成了新的家庭,一家人住在“江南庭院”,恩恩愛愛、和樂融融。
那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春夜,杏花在春末從枝頭凋落。許靖樞洗過澡,要回屋睡覺時聽見有人在院門外推敲。此時的“江南庭院”已不是一家客棧,而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百姓院落。
許靖樞不知是什麽人在深夜裏造訪,正當疑惑的時候,許蘊喆已經把門打開了。
畫面變成了許蘊喆的視角,他看見站在門外的宋葦杭。盡管許靖樞知道自己有很多個“媽媽”,但他輕易地用一眼看出來的人是宋葦杭。看見她,許靖樞呆住了,心中充滿愧疚和恐懼。
“媽媽……”站在許蘊喆的身後,許靖樞忐忑不安地看她。
宋葦杭從容地微微一笑,眼神中并無任何責怪,而是問:“紅鷹在嗎?”
聞言,許靖樞驚訝極了。
正在這時,宋葦杭的目光越過許靖樞和許蘊喆,投向院中,又問了一次:“我找紅鷹,她在嗎?”
許靖樞回頭,看見許硯深和許芸婉一雙人立在院中。遠遠地,許硯深的神情中只有友好,沒有眷戀,答說:“她不在,早些時候回去了。”
“哦……”聽罷,宋葦杭悵然若失,對他們一家抱歉地笑了笑,道,“那我先回去了。”
宋葦杭從頭到尾沒有好好地看一看許靖樞,意識到這一點,許靖樞心頭發顫。望着她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許靖樞忍不住上前叫道:“媽媽!”
宋葦杭依舊沒有回頭,她的身影甚至沒有僵一僵、頓一頓。她匆匆地離開,消失被千萬燈籠照亮的青石板街道上,仿佛急着尋找她要找的人。
陣陣的失落湧現在許靖樞的心底,他急着邁出門檻,朝宋葦杭追去。可不知道為什麽,他居然邁不開腿。
“媽媽!”許靖樞朝着已經消失在街道上的背影喊,“媽媽、媽媽!”
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沒有人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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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不知何時已經回到堂前的許蘊喆朝他喊:“許靖樞!該吃飯了!”
許靖樞回首,場景竟從深夜變為了黃昏。
他們一家四口人的晚飯已經擺滿餐桌,他的爸爸、許蘊喆母子二人對他微笑,等他吃飯。
許靖樞在原地不斷地掙紮,卻不知被什麽力量奮力地拉扯,他既不能朝宋葦杭去追、去問,也不能回到許蘊喆的身旁。
“放開我,放開我!”許靖樞掙紮着,反而被禁锢得更加厲害,直到他聽見許蘊喆的聲音。
“許靖樞?許靖樞,醒醒!沒事,醒過來就好了。醒醒!”許蘊喆這麽說。
許靖樞睜開雙眼,這才發現剛才原來是許蘊喆抓住他的胳膊。是嗎?許靖樞茫然地看着他。
許蘊喆擔心地問:“怎麽了?做噩夢了?”
他不知道那究竟是噩夢還是美夢。他第一次夢見這麽陌生的宋葦杭,不是他看她陌生,而是她待他不像一個母親。
為什麽會這樣?這個夢在暗示些什麽?
許靖樞的背上冒着冷汗,呆呆地坐着。
許蘊喆輕撫他的後背,仔仔細細地觀察他。但許靖樞的雙目無神,不知正想着什麽,他沒有開口說,許蘊喆也不便多問。
過了一會兒,起床的鈴聲響了,他們該準備準備,等着考試了。
許蘊喆原本打算考試結束的第二天前往靜安,但是中午遇上許靖樞做噩夢,令他不禁猶豫還要不要去,或者說,要不要這個時候去。
但現在已經是五月中,眼看着高考就要來了,如果現在他還不能讓事情有一個了結,那麽心中還是像懸着個東西似的。這麽去迎接高考,許蘊喆對自己有很多的不放心。
可怎麽了結呢?
許蘊喆又是不确定的。但他想,成人禮那天後,他再也沒有見過外公。許芸婉沒有和他商量便将外公送去了靜安五醫院,此後也不再向他說起外公的病情和其他。她仿佛想讓這個人就這麽從生活當中抽離、消失。而他應該如此接受她的安排嗎?幾乎不明不白地接受她的安排嗎?
起碼,去說一聲就此別過吧。無論如何,那是撫養他十幾年的人。
許芸婉一再強調的“新生活”,許蘊喆同樣希望邁出去,只是他依然希望能夠有一個完整的、确定的告別,對過去的人、過去的生活。
和許靖樞相擁入眠的夜裏,許蘊喆偶爾想起他提過的那個設想。盡管聽起來有幾分荒唐,可如果他們的父母能夠結合,他們能夠重新組合成一個新的家庭,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許蘊喆本人挺喜歡許硯深,但他明白對于這份設想,最關鍵的還是要看父母自己的想法。
能有則好,如果沒有,也不是非如此不可。許芸婉單身了這麽多年,她的“新生活”裏說不定包括一段新的戀情,而這或許意味着許蘊喆會有一個“父親”。在這可能的一切到來以前,許蘊喆想割掉現在的這條尾巴,這樣才能光明磊落地邁向未來。
做了這個決定後,許蘊喆沒有告訴許靖樞。
正巧許靖樞在考試結束後想回家,許蘊喆便在翌日清晨前往火車站,搭乘了前往靜安的列車。
這是他第一次去往這個東方的大都市,從小到大,他去得最遠的地方是梅引。可奇怪的是,對于這趟未知的旅程,許蘊喆沒有任何忐忑和不安。現在的信息網絡太發達了,想要去一個明确的地點,只要搜索手機地圖就能找到路線,亦或者标注目的地,叫來一輛車,也可以把他送往靜安五醫院。
甚至于,對于即将見到的外公,許蘊喆同樣沒有不安。他告訴自己,此程只為了說一句道別。如果他幸運,或許能夠聽見一個答案,一個他已經猜得**不離十的答案。
列車途中的信號不太好,許蘊喆在時通時斷的網絡中,給許靖樞發了信息,約他晚上到家裏來玩。
許靖樞高高興興地答應了,而且又發了那個“祝你的生活比蜜甜”的中老年表情。許蘊喆看罷哭笑不得。
許靖樞問:晚上是要給我補過生日嗎?
如果時間來得及,許蘊喆想看看大城市裏能買到什麽許靖樞喜歡的禮物。許蘊喆想了想,回複問:你想要什麽?
許靖樞:[發呆]你糊弄人嗎?不是早就說好的?
想起他們“說好”的事,許蘊喆心中一梗,臉頰也頓時熱了。
沒等許蘊喆回複,許靖樞又發來一條信息:晚上我洗幹淨了過去。
許蘊喆讀罷呼吸一沉,收起了手機。
握在手中的手機有點兒發燙,許蘊喆望着窗外的風景,慢慢地看見了城市外圍的高樓大廈。他忽然意識到,這是許靖樞出生長大的城市,忽然間,一種神秘的親切感籠罩了他的心房。
從火車站的出站口出來後,許蘊喆在地下廣場順利轉乘地鐵。
正值周末,主要地鐵線路十分擁擠,無論是地鐵站內還是車廂裏,全部擠滿了人。
乘客們要麽興高采烈地聊天,要麽神情木然地沉默。許蘊喆站在門邊,通過窗戶的玻璃看見車廂內幾個穿着校服的學生,他們的年紀和他相仿,看樣子是要上周末的補習班。
他特意不戴耳機聽音樂,只聽車廂裏飄蕩的充滿幹練口音的普通話。一位老爺爺說話的語調引起了許蘊喆的注意,他想起外公也是這麽說話的。
地鐵通過彎道,像是一條長蛇擺了尾巴。被長蛇吞下的人,許蘊喆又看見了兩三個車廂。
他們象征着這條巨蟒的貪婪和冷漠。
途徑靜安的另一座火車站。
換乘站的客流很多,巨蟒的貪婪比不上它吞下的人,人們急匆匆地奔往更廣闊的天地,而它又吞下更多為了未來和生計不得不貪心的人。
許蘊喆猜想他将來要去往的城市和靜安差不多,他終将變得這樣奔忙。
可是,許蘊喆一時之間,又想不出這有什麽不好,他甚至覺得這樣不錯。
終于抵達距離靜安五醫院最近的地鐵站,早已被擠進車廂中部的許蘊喆一聲聲喊着“借過”,朝門外擠。
忽然,他看見一個男生率先擠出了門外。男生側身時,許蘊喆認出他T恤左襟上“動物飼養員”的字樣,尴尬得微微一愣。
許蘊喆正猶豫着是否該緊跟其後走出車廂外,已經被其他同樣要下車的乘客擠了出來。
那個男生……他撫養了怎樣的“小動物”呢?
許蘊喆的心裏飄過這樣的疑惑。兩人的衣服顏色雖然不一樣,一黑一白,可許蘊喆還是不希望打上照面。他特意選了另一側電梯上樓,往出口走。
但這座地鐵站挺大,許蘊喆竟找錯了出口,臨着要刷卡出站才發現。
許蘊喆窘然,只好往回退,找到地鐵出口指示地圖前尋找更近的出口。
他看完以後發現自己剛才沒有走錯,但是為什麽往那個出口去的人那麽少?許蘊喆不明所以,還是照着地圖指示往B1出口走。
他刷卡出站,出口通道格外安靜,和身後人來人往的客流仿佛兩個世界。
許蘊喆懷着滿腔的困惑往通道走,忽然聽見身後有一個聲音喊道:“喂,同學?”
他錯愕回頭,驚訝地看到是剛才穿着黑色“動物飼養員”T恤的男生。男生有着一張幹淨帥氣的臉,剪了十分清爽的頭發,看起來年紀比他大不了幾歲。對方似乎這時才留意他的T恤,臉上稍微僵了一下,窘促地笑了笑,問:“你要去哪兒?那邊那個出口在修路,已經封了。”
難怪沒人往這裏走,許蘊喆一時忘了尴尬,連忙折回,禮貌地問:“你好,我要去靜安五醫院。你知道往哪裏走最方便嗎?”
男生眨眨眼,笑道:“太巧了,我也要去那裏。從B2上去就好了,過了馬路就是。”
許蘊喆連聲謝過他。
他平時雖因為招呼住客,懂得如何和陌生人客套,但兩人穿着同樣的衣服,這實在讓許蘊喆難以忘卻尴尬,友好地和他繼續溝通。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扶手電梯,許蘊喆望着那個男生的背影,悄悄地籲了一口氣。
他扯起自己的衣服來看,上面“動物飼養員”的字樣格外清晰。因為不是上學的日子,許蘊喆本以為獨自穿出門不會被另眼看待,想不到卻發生了更尴尬的事,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可是,因為又看了一眼衣服上的印花,許蘊喆有些想許靖樞了。
太過刻意地避開,不免顯得鬼鬼祟祟,退一步說,只不過是撞衫了,尴尬是尴尬,倒不至于躲躲藏藏。
前往醫院的路上,許蘊喆沒有特意避開那個男生。對方走得很快,許蘊喆則沒有趕上人行道的綠燈,望着他走進五醫院裏。
許蘊喆的心思又回到了外公的身上。
走進醫院後,他通過路旁的方向标前往住院部。不知道傅紅鷹是否上班?但如果她不是住院部的醫生,應該不會遇上。許蘊喆不希望遇見她,免得她把自己的來訪告訴許芸婉,徒增她的疑慮和擔憂。
不久,許蘊喆來到了精神科的住院部。
這裏的住院部和以往許蘊喆印象中的住院部不太相同,圍牆明顯更高,門窗明顯更牢固,每一扇窗戶都安裝了防護欄,安靜得仿佛沒有病人。
許蘊喆的忐忑從這時開始發酵,他不可避免地為即将來臨的見面緊張。
可是精神科終究與普通的科室不同,隔着走廊的護欄,許蘊喆不知該找誰合适。他不禁懊惱來前沒有打探清楚,現在只有像無頭蒼蠅一樣打轉。
幸而沒過多久,有一位護士從防護門內出來了。
她大概沒料到門外站了人,吓了一跳。
許蘊喆連忙上前問:“您好,我有一位親戚在裏面住院了。我想探視,請問需要做什麽登記?辦什麽手續嗎?”
“怎麽又來了一個‘飼養員’?”護士忍俊不禁,又斂容道,“你等等,醫生們吃飯去了。我把值班的實習醫生叫來。——你是哪個病人的家屬?有預約嗎?”
許蘊喆錯愕,窘然道:“沒有預約。我是許仲言的家屬,他是我的外公。”
“許仲言?”護士點點頭,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在原地等待,轉身重新打開防護門。
她沒進去多久,許蘊喆聽見她喊道:“哎,小齊!有位病人的家屬想來探視,你過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