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6

沒多久,一個身穿白大褂的青年從防護門內走了出來。他的目光在許蘊喆的衣服上掠過後,臉上浮現出些許微妙的尴尬,問候道:“你好。”

“剛才我還想說,來了兩個‘飼養員’,你到底歸誰領養呢。”年長的護士開着玩笑,仿佛根本不在意這位年輕醫生的面無表情。

許蘊喆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又想到剛才先他一步來到五醫院的那個男生,心中不由得驚詫。面前的青年看起來比那個男生稍微大一些,可許蘊喆猜想,或許是因為他佩戴了一副銀框眼鏡的關系,故而顯得人更加冰冷和老成。許蘊喆看了一眼他的胸牌,寫着“齊骧”,是精神科的實習醫生。

“你好,我想來探視我的外公——許仲言。他在這裏住院,是上個月從淮左送來的。”許蘊喆想了想,又補充道,“是栗山縣青川鎮人,之前應該是傅紅鷹醫生幫忙辦理的住院手續。”

不知為何,齊骧聽完眉間微乎其微地蹙了一下,許蘊喆想,如果不是自己太敏感,根本不會發覺。

“傅醫生吃飯去了,不在。你沒有預約,對嗎?”齊骧問。

許蘊喆感受到他眼神中并不明顯的探究,心裏不禁緊張,強作鎮定道:“嗯,沒有。我不知道要預約。”

他沉了沉氣,道:“你先跟我到辦公室來一趟吧。”說着,他對那名護士點了點頭,又用眼神示意許蘊喆跟着他走。

春的蕭條在醫院裏顯得尤為明顯,住院部的院中種了許多花樹,經過春雨,已經紛紛落英。春意随着春花落在土壤,流淌着芬芳,也漸漸化作塵土。

許蘊喆跟着這位年輕的醫生通過住院部的走廊,正值午休時間,他們沒在途中遇上其他人。

“病人病情還不穩定的時候,按照規定,是不允許家屬探望的,否則容易耽誤治療。”齊骧推門走進一間辦公室內,在病歷夾中尋找資料,問,“你多大了?有什麽證件可以證明你是病人的家屬嗎?”

許蘊喆連忙找出自己的身份證,遞給他,道:“我的戶口地址,應該和他的住址是相同的。您看看。”

齊骧從眼鏡背後擡起眼睛,沒有接身份證,而是簡單地瞥了一眼,點頭表示看過。

不知道為什麽,許蘊喆總感覺他的眼神另有深意。傅紅鷹交代過他什麽嗎?如果什麽都沒有交代,他會不會已經猜到了?思及此,許蘊喆免不了忐忑。他想了想,試着問:“我外公……他現在的病情怎麽樣了?穩定嗎?”

齊骧低頭翻看病例本,沒有馬上回答。

許蘊喆偷偷地瞄向那個本子,發現上面的內容寫得很少,他無法從簡潔又潦草的筆跡中辨別寫了什麽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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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患有嚴重的阿爾茨海默病,同時精神失常。”齊骧合上本子,回答得簡單明了,擡頭看他一眼,“目前他的情況還算穩定,你如果想探望,現在跟我進去吧。但是注意,不要說任何刺激病人的言語。”

聽罷,許蘊喆連忙點頭答應。

前往住院病房的路上,許蘊喆通過齊骧的介紹得知許仲言的左耳已經失聰,右耳的聽覺也不靈敏,如果和他交談,要湊近了大聲說。

許蘊喆聽得心頭發顫,心想許仲言住院才一個月的時間,怎麽身體的健康狀态變得那麽差?他的心裏直打鼓,忍不住問:“請問,除了我以外,還有誰來看望過他嗎?”

齊骧沉吟片刻,答道:“可能沒有吧。如果我沒上班,也就不知道家屬來訪的事。”

他的回答在許蘊喆聽來,有些過于缜密了。他完全可以說沒有,或者有,卻說可能沒有。

來到住院部的花園,許蘊喆遠遠地看見老人家正在槐樹下曬太陽。

他坐在輪椅裏,靜靜地,一個人。周圍也有一些住院的病人,可都不與之交談。

許蘊喆依然跟着齊骧往前走,半路,一個穿着病號服的小女孩沖過來,攔腰抱住他。

他驚得才彎腰,便見到她昂頭,對他龇牙咧嘴地做了一個十分可怕的鬼臉,邪魅的笑容完全不是她這個年齡應有的,哼聲笑道:“大哥哥,要不要跟我玩?”

“你到那邊去,找那位穿白大褂的哥哥玩,好不好?”齊骧彎腰,溫柔地哄勸。

“嘶——”小女孩學着蛇的叫聲,惡狠狠地瞪了齊骧一眼,一溜煙跑掉了。

齊骧那片刻溫柔的樣子讓許蘊喆錯愕不已,可女孩的狀态更令他詫然。他眉頭緊皺地望着那個在花園裏四處奔跑,不斷重複着要大哥哥陪她玩的女孩。她看起來比許蘊喆小不了幾歲,頂多是初中生的年紀,可在她的身上全然找不到純真、爛漫的痕跡。

“她被鄰居家的大哥哥性侵了,變成這樣。”齊骧平靜地說,“案件還在審理中。她月初才來,病情不穩定。”

聽罷,許蘊喆的心倏爾收緊。

齊骧望向那個抱住值班護工的女孩,說:“被自己親近和信賴的人傷害,真是莫大的不幸。”

悲憫在他平淡的語調中被許蘊喆察覺,許蘊喆的呼吸突然變淺,淺得險些不能完成一次完整的呼吸。過了兩秒鐘,他意識到自己得說些什麽,略微失神道:“希望傷害她的人能受到應有的懲罰。”

“嗯,雖然傷害最好不要發生,不過一旦遺憾地發生了,最好要惡有惡報。”齊骧停步,向不遠處的許仲言擡了擡下巴,“他在那兒。我不過去了,你們不要聊太久。我在這裏等你。”

他說的前半句,許蘊喆相信沒有別的深意,只是看向許仲言的那一秒鐘,許蘊喆忽而汗毛倒立。

許蘊喆走近時,許仲言沒有留意,而是雙眼微眯着,享受中午的陽光。

他這麽慈祥的面容,讓許蘊喆感到既陌生又熟悉。熟悉是因為許蘊喆兒時從被他疼愛過,陌生則是因為許蘊喆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過這樣的面容,加上外貌和狀态的改變,許蘊喆真覺得自己看見另一個人了。

許蘊喆回頭看了一眼在不遠處等待的齊骧,按捺住激動的情緒,在一旁的長椅坐下。

過了一會兒,許仲言看向他,目光呆滞。許蘊喆卻看得心髒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動,仿佛要從胸腔裏跳出來。

老人的雙眼已經渾濁,但目光卻如同孩童一般純淨。半晌,他沖許蘊喆咧嘴一笑,可眼神依然像看一個不認識的人。

“外公……”許蘊喆喊出這個稱謂,“您還好嗎?”

許仲言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

想起齊醫生說他失聰了,許蘊喆湊近他的耳旁,大聲問:“您還好嗎?”

他笑盈盈地看他,樂呵呵地點頭:“好、好。”

他全忘了嗎?忘了以前的事,也忘了自己為什麽來到這裏?許蘊喆震驚極了。他左思右想,良久,小心翼翼地說:“外公,媽媽要結婚了。她終于要結婚了。”

“結婚?”許仲言懵懂地望着他,很快皺眉,扁了扁嘴巴,像一個不高興的孩子,“結婚有什麽好?為什麽要結婚?”

許蘊喆一愣,迅速地觀察他的表情,心中的困惑再次擴大。

“婉婉,你是不是喜歡漂亮裙子?”老人家用近乎無邪的目光望着許蘊喆,笑問,“爸爸給你買很多很多漂亮的裙子,好不好?”

許蘊喆的後背沒來由地開始僵硬起來,但對着外公誠摯的目光,他努力保持微笑,甚至将嘴角上揚。

“爸爸給婉婉買很多很多漂亮衣服,有白色的紗,紅色的花。婉婉喜歡伐?”他的笑容慈祥而親切。

許蘊喆覺得自己的背上已經滲出汗來,半晌,他點點頭:“喜歡。”

“婉婉喜歡就好。”他拉起許蘊喆的手,搖了搖,“婉婉喜歡什麽,爸爸就給婉婉買什麽。爸爸給婉婉買好多好多漂亮的玩具,婉婉是爸爸的小公主,一輩子都不離開爸爸。”

後來老人家說的話,再也沒有離開過他的婉婉。

許蘊喆幾度感覺自己會暈厥,但他始終沒有。他不知道是否因為外公緊握着自己的手。

他發現才短短一個月不見,外公比從前衰老了很多。他的頭發全白了,找不到一根黑的,臉上的皺紋也比從前多了很多。許蘊喆看着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嶙峋的骨架上包着一層皺巴巴的表皮,上面長滿了老年斑,指甲灰白沒有血色。

許蘊喆忽然悲哀地想,自己老了以後是不是也會變成這個樣子。

“外公,您想媽媽嗎?”他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輕輕問。

老人家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只顧問:“婉婉,清明節你吃青團了伐?爸爸這裏有你最愛吃的豆沙青團,給你留着。待會兒我們一起去吃,好伐?”

許蘊喆提起一口氣,有些咽不下去,良久才默默點了頭:“好。”

正在這時,原本等在不遠處的齊骧快步走來,俯身在許蘊喆的耳邊低聲催促:“你該走了。”

許蘊喆不明所以,擡頭訝然地看他。見他面色嚴峻,許蘊喆突然意識到這次探望是一次“特許”。一時間,感激和詫異滿溢許蘊喆的心底,他立即在齊骧敦促的眼神中起身。

他猶豫了一下,彎腰對老人家柔聲說:“外公,我先走了。改天再來看您。”

“啊,婉婉要走了麽?”老人家失望地望着他。

許蘊喆的喉嚨發緊,勉強地笑了一笑,跟着齊骧匆匆離開了。

許蘊喆心事重重地跟在齊骧的身後,不多時便走出防護門外。

齊骧止步道:“我要值班,不送你了。”

“謝謝你。”許蘊喆由衷說道。

他點點頭,轉身打開門,重新回到了冰冷又溫暖的防護門裏。

小的時候——甚至,在不久前,許蘊喆仍記得幼時外公對自己的好。外公是那麽疼愛他,以至于他每一次受到媽媽的責罵時,他總能躲在外公厚重有力的羽翼下。

可是,事到如今,許蘊喆不得不承認這一切或許只是他對童年美好的臆想。他說不定錯過了很多,說不定給殘忍和冷漠加了濾鏡,才會有那麽多的諒解。他還該諒解外公嗎?外公把一切都忘記以後,仍惦記着給女兒買漂亮的衣服和玩具,仍希望女兒一輩子不要離開自己……荒謬讓許蘊喆突然不知自己被置于何地,令他周身發涼。

他沒能和過去道別,因為他發現,只有他自己留戀,也只有他自己想着道別。媽媽一心想着從過去離開,而他呢?他不活在任何人的過去裏。

許蘊喆的步伐沉重而茫然。離開醫院前,他四處張望,找到洗手間的方向,要去洗洗臉,讓自己清醒清醒。

“病人的病情尚未穩定,這個時候,是不允許家屬看望的。這個在學校裏,沒有老師教你嗎?這個病人入院前,我有特別交代過你們幾個吧?你是這批學生裏,最認真的,怎麽犯這種低級錯誤?何況,會診時我不是說過,任何人要探視這個病人,都得經過我的同意嗎?”

聽見走廊傳來一個不陌生的聲音,許蘊喆愣愣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剛剛撲往臉上的水還沒擦幹,水珠順着他的臉頰往下淌。是傅紅鷹的聲音,難怪剛才齊骧讓他馬上離開,許芸婉不希望他來探望許仲言,傅紅鷹應該也是。

“對不起,我确實忘了。以後一定注意。”齊骧抱歉地說。

傅紅鷹沉默幾秒,嘆氣道:“怎麽能忘了呢?這是很重要的病人。算了,這回就原諒你。但你要記住,沒有我和主任的允許,在病人的病情穩定前,絕對不可以再讓任何人探視他。這對病人的治療非常重要。”

她說完後,走廊外再沒有對話的聲音。

許蘊喆把臉擦幹淨,仔細聽外面的腳步聲,卻沒辦法判斷他們離開了沒。他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一時不敢往外走,擔心遇上傅紅鷹。可是,見到那位實習醫生以前,他還和一名護士說過話,傅紅鷹想知道誰來看過許仲言,一點兒也不困難。

許蘊喆不敢想象傅紅鷹把事情告訴許芸婉以後,他回家要如何面對媽媽。他想了想,與其回家後被媽媽責怪,讓媽媽傷心,還不如主動向傅紅鷹坦誠,這樣說不定能夠得到她的信任,讓她不告訴許芸婉。反正,現在外公已經住在醫院裏,記不得人了,一切無法改變,傅紅鷹既然是許芸婉的好朋友,應該也不願意讓她多煩憂吧。

許蘊喆鼓足勇氣,擡頭挺胸,正要走出洗手間,忽然再次聽見傅紅鷹說話的聲音。

“喂?硯深。不好了,剛才芸婉的孩子來看過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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