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8

從淮左回青川的途中,許蘊喆吃了一個水煮蛋,這是他自上午出門後吃的唯一一樣東西。登上城際大巴前,他曾猶豫過是否應該為了身體狀态而吃點東西維持血糖,但他看見任何食物都沒有胃口,最後只買了一個水煮蛋。

回程時,許蘊喆一直想着外公。其實許蘊喆一直認為阿爾茨海默病是一種要等到人很老很老以後才會出現的病征,可沒想到許仲言那麽早就患上疾病,這也許和他本身患有精神病有關。回想起來,事實有些諷刺,在外公生病前,對他有千般好、萬般好,唯一的不好是不允許他離開青川。現在別說不允許他走,外公連他是誰也不記得了。

假如他早一點兒知道許芸婉的打算,他會不會支持和幫忙?許蘊喆的眉頭緊鎖,他發現真正最想離開的人從來不是自己,而是媽媽。他想:他應該會幫助媽媽,讓她走,至于他自己……如果一個人本身從病理上不應該被送進如監獄般的精神病醫院裏,那麽把他送進去,是正确的嗎?何況這個人還是自己的外公。

許蘊喆能夠理解媽媽對外公的恨,可惜他自己沒有辦法感同身受。他體會過外公的寵愛,盡管那距離現在已經很長時間了,如果那時外公沒有強制要求他留在栗山讀書,他或許根本沒有那麽強烈的逆反心理,只會選擇和從前一樣,順其自然地往下走。他對許仲言沒有那麽深的恨意。

他忘了問那位年輕的醫生,許仲言在醫院裏到底進行了怎樣的治療,阿爾茨海默病真的可以在一個月內惡化得那麽嚴重嗎?

自從上午的聯系以後,許靖樞再也沒有給許蘊喆發過信息。按照許靖樞的個性,他們既然約了晚上見面,他不太可能直到日落還沒有消息。

許芸婉也沒有問他去了哪裏。

許蘊喆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應該相信的那個答案。

既然他們都沒問他去了哪裏,為什麽這麽晚還沒回家,許蘊喆在夜晚八點回到青川古鎮後,選擇不直接回家,而是往“晴耕雨讀”的方向走。

如果許靖樞見到他,說不定會很高興,然而許蘊喆希望不要在“晴耕雨讀”見到許靖樞,他希望許靖樞此時已經在自己的家裏。可惜事實沒有讓他如願。

許蘊喆來到“晴耕雨讀”的門口,發現栅欄門外挂着一個“停止營業”的牌子。隔着栅欄和小花園,餐吧裏的氣氛明顯沒有這塊牌子上的卡通字輕松。

透過巨幅的玻璃窗,許蘊喆看見許靖樞和他的爸爸正隔着吧臺激烈争論着什麽,他從沒見過許靖樞這麽生氣和較真的面孔,哪怕聽不見他說了什麽,也能從他的神态和嘴唇語速中感覺到嚴肅和激動。許硯深的神情同樣深沉,說話時表情中透着焦慮和無奈,與許蘊喆印象中的他判若兩人。

過了一會兒,他們的争論暫停了,雙方沉默,臉色都很難看。

許蘊喆移開挂在栅欄門上的木牌往裏走,推開餐廳的玻璃門。

叮鈴叮鈴……

挂在門上的鈴铛響了,像是導演喊了一聲“cut”,許蘊喆看見沉默當中的兩人回頭。時間十分短暫,或許不到一秒,許蘊喆捕捉到父子二人眼神裏的詫異。許硯深很快沖他微笑,而許靖樞原本的嚴肅也蕩然無存,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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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蘊喆對他們微微一笑,走到吧臺前坐了下來。

“怎麽突然過來了?”許硯深問,“喝點兒什麽?”

“水就好了,謝謝。”許蘊喆感覺到許靖樞留在他臉頰上的目光,可沒有扭頭,而是等許硯深把一杯水放在自己的面前,他又說了一次感謝。

許硯深揚了揚嘴角,瞥了兒子一眼,對許蘊喆說:“你們倆。”說完,他走到吧臺的另一端擦杯子去了。

許靖樞的目光始終停留在他的臉上,許蘊喆摩挲着水杯,良久,終于轉頭看向他:“我以為你已經到我家去了。”

他眨了眨眼,笑容中有些微的牽強和局促,如果許蘊喆不太了解他,或許看不出來。“沒有那麽急不可耐啦!”他揮揮手。

許蘊喆難以忽略那些和輕松無關的細微,說:“許靖樞,我們打個賭吧。”

“嗯?”許靖樞的眼中透出不甚自然的笑意。

“從現在起,”許蘊喆再次思考過措辭,“如果你對我說一個謊,我們就分手。”

聞言,許靖樞呆住,原本在他臉上的不自然瞬間擴大。許蘊喆捕捉到他的驚恐,而驚恐當中沒有不可思議,反而有幾分意料之中。

許靖樞愣了幾秒,問:“為、為什麽要打這種賭?”

“你不敢嗎?”他眯起眼睛。

“不是……”許靖樞窘促地笑了笑,打哈哈道,“可是,這太難了吧?人生在世,誰都難免說幾個善意的謊言,不是嗎?”

許蘊喆點頭,糾正自己的說法:“不需要你一生遵守,只要今晚就可以了。”本應是一個更寬松的條件,他的臉色卻因而變得更難看了。許蘊喆看他答不上來,抛出第一個問題:“你今天一整天,都沒有去過我家?”

許靖樞面色一斂,抿着的唇動了動,卻沒有話說出來。

“你是不是去過,又回來了?”許蘊喆握緊水杯,水的平面開始晃動,“我媽媽讓你回來的。因為你爸爸告訴她一些事,或者,你爸爸讓你回來的。”他一邊說着,一邊看許靖樞的臉色越來越白。

“靖樞,你上樓去吧。”這時,在不遠處的許硯深說道。

許靖樞回過神,回頭肯定地拒絕:“不,爸。”

既然許硯深一直在留心他們的交談,許蘊喆索性也把他拉進對話裏。他終于看見許靖樞的臉上出現坦然的認真,盡管有些陌生,不過他想這是許靖樞真正的模樣。

“我外公的事,我原本以為是我和我媽媽之間的秘密,頂多再算上一個傅阿姨。”說到這裏,許蘊喆再沒有在他們的臉上找到裝出來的驚訝和不解,“但是,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我最後一個知道,還告訴自己,一定要保守這個秘密。其實早就不是秘密了。你們說,好不好笑?”

許硯深走過來,語重心長地說:“蘊喆,你媽媽沒有告訴你,是不希望你知道真相。真相只會讓你痛苦而已。”

“對,我承認,真相讓我痛苦。”許蘊喆微微眯了眯眼睛,放慢語速問,“可您指的是哪個真相?我媽和我外公的,還是她和您的?”

聽罷,許硯深失去從容,臉上陡然一僵。

“您覺得沒有區別,是嗎?可我剛剛已經把區別告訴您了。”許蘊喆深呼吸,扭頭看向許靖樞,失望道,“你又是為什麽跟着他們一起騙我?說什麽撮合他們在一起,你早就知道他們的事了吧?”

許靖樞勉力地咽下一口唾液,許蘊喆看見他的喉結上下竄動,但他始終不發一言,像是在那個賭局裏,他得遵守賭約。

許蘊喆失望地苦笑,起身離開。

許靖樞見狀大驚,眼睜睜地看着他走,終于忍不住瞪了許硯深一眼,起身追去。

“許蘊喆!”許靖樞跑出門外,很快追上他、拉住他,“許蘊喆,你聽我解釋!”

許蘊喆站定,沒有掙開他的手。

許靖樞原本已準備好被他甩開,可當他發現沒有,手上的力度有過多的餘留,令許蘊喆的手漲紅。許靖樞放手,不安地看着他,說:“我原先不知道他們計劃把許爺爺送走,我知道的時候,許爺爺已經住院了。我爸爸和你媽媽的事,我瞞着你,是我不對。可那是因為我擔心你知道以後,就會想到他們是為了成全自己才送走許爺爺,我怕你不同意他們在一起,怕你讨厭我爸爸,所以……”

許蘊喆不能确定自己對他是氣憤多一些還是失望多一些,看得出來,許靖樞很委屈和為難,許蘊喆想,他或許想不通為什麽他不能接受。可是,如果他知道他不能接受,又怎麽會不知道他不接受的原因呢?這是一個悖論。許蘊喆問:“那你知道花,我祭外公的病原先還不到要住院的程度嗎?”

聽罷,許靖樞微微一怔,半晌垂眸道:“知道。”

許蘊喆苦澀地笑:“你覺得他們這麽做,正常?”

“不正常。”許靖樞說完,焦急地解釋,“可是,許爺爺讓阿姨很痛苦,不是嗎?我想,他們這麽做,一定有他們的道理。”

“所以你就接受了?”許蘊喆終于知道自己該如何向他說明,自己在意的是什麽,“你連我媽媽為什麽痛苦都不知道,就和他們一起瞞我?”

許靖樞突然變得不那麽理直氣壯,猶猶豫豫地說:“我問過阿姨……”

許蘊喆愣了愣,難以置信地皺眉。

“可是,阿姨很不想說原因,而且——”趁許蘊喆發難前,許靖樞着急道,“而且她說,真相對你來說沒有好處,所以、所以我……”

“又來了。”許蘊喆忍不住哂笑了一下,“現在你知道了嗎?她所說的對我而言沒有好處的真相,我已經知道了,雖然很荒誕,可我接受了。它對我來說,不好也不壞,只是一個真相而已。但真正讓我痛苦的,是你們聯合起來瞞我!他們自以為是有他們的道理,可是你呢?你憑什麽也自以為為我好?口口聲聲說喜歡我,有考慮過我真正的感受嗎?遇到事情,不是站在我的角度,想着和我一起面對,而是聽他們說一句‘為我好’就不問緣由騙我。你知道你最荒唐的地方是哪裏嗎?就是你直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們究竟為什麽把我外公送走。你這種盲從的善良……許靖樞,我不敢想象今後如果繼續和你在一起,我的日子會變得怎麽樣。你把他們的話和行動當教條,還要拉着我一起信教,把我當成天真的傻子一樣看待,處處‘為我着想’、‘為我好’……”

許蘊喆試圖控制自己的情緒,深呼吸以後,心底反而更加涼:“你不明白嗎?很多事情不是別人安排得好,事實上也好,就可以讓每個人都不問因果欣然接受的。抱歉,我不能過這種生活。”

“難道我們要分手嗎?”許靖樞看他轉身,害怕地追問,“我們好不容易到這裏了。”

許蘊喆回頭,問:“你說的‘我們’,是指我和你,還是包括他們倆?”

許靖樞聞之怔住。

“我知道這樣的安排很完美,可是我得想一想。”許蘊喆苦笑,“你做到了。今晚你沒對我說謊,我們不會分手的。我從來都沒有那樣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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