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3
行百裏者半于九十,第二次階段考結束後,許靖樞重新認識了這個道理。
無論開始時有多意氣風發,中段時有多自信滿滿,只要在最後關頭沒有結束前多一絲懈怠,那麽前面所有的努力都有可能付諸東流,而人往往不能牢記這個道理,喜歡在努力了大半程或者努力過一段時間後,給自己找一個懈怠的理由,取得一點兒成績要慰勞自己一番也好,一鼓作氣太長時間得放松放松也罷,總之,有那麽一些時間懈怠了,不那麽努力了。
這些時間往往小得輕微,像是分鐘從一個刻度跳往下一個刻度時的停頓,因為慰勞和放松太理所當然,所以不被注意。然而,它們會在一個時候突然放大成無數倍,變得特別刺眼——當失敗來臨的時候。
只有在失敗以後,那些細小的、懈怠的瞬間才會放大。可能是晚上早睡了一個小時,可能是飯後打了一局游戲,甚至可能是洗澡時發了幾分鐘的呆,這些都會放大、放大……像一個個标簽貼在“失敗”的面板上,解釋“失敗”的緣由。
高考來臨前的十五天,備考生們進入了第三階段的複習,同時也是最後的沖刺。
那些小小的标簽幾次在許靖樞不小心放空時占據他的腦海,提醒他連放空的機會也不要給自己。他不願意再經歷上次那樣的悔不當初,不願再在失敗以後,不斷地想“如果我當時再努力一點兒就好了”、“如果我那一秒鐘沒有懈怠就好了”……他不斷地被這些“如果”支配着,心仿佛被揉成團。這樣的感受太不舒服,許靖樞不希望再經歷多一次了。
在這最後的半個月時間裏,許靖樞的作息完全和許蘊喆同步了。如果他依然有一些時候想了些別的事,大概就是感慨自己有一個勤奮努力的男朋友。
從前,許靖樞真的從沒有多在乎高考。世界上總有一群人,認為人生成功與否和學歷沒有多大關系,許靖樞就是其中之一。
考得好不好又有什麽關系?哪怕只是一所民辦大學,畢業以後也能找到工作。只不過,工作有好有壞,收入有高有低,這些都不是許靖樞在乎的範疇。
決定離開家以後,許靖樞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之所以會這麽想是不是與自己向來衣食無憂有關。他完全沒有錢這個概念,以前雖然打工兼職,可那不是為了生存,是生活以外的範疇。可是一旦決定要不靠父母,獨立生存,錢的概念就變得完全不一樣。
錢真是一個很強大的因素,以為它的概念變了,其他很多也得跟着變了。為了能保證自己能找到一份好的工作,就得提升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價值,而對陌生人來說,個人的價值往往需要更表面的內容來體現,比如一張文憑,它可能不能體現一個人的綜合素質,但能說明這是一個能應對考試的人。
人生,不就是一項又一項的考試嗎?
多膚淺!可是,許靖樞卻不得不在譏諷它膚淺的同時,選擇向它臣服。
所幸許靖樞漸漸在理解這種膚淺的過程中,也慢慢理解許蘊喆了。
原來,那時許蘊喆說的和他不一樣,指的是這個。原來,許蘊喆在聽說葛飒退學後,之所以會露出苦澀和羨慕的表情,是因為這個。
他最近才痛下決心要離開家,可許蘊喆從很早以前就這麽打算了吧?許蘊喆對未來規劃好了嗎?還是也像他一樣,沒有多想,可覺得無論如何,得先從這裏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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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靖樞從來沒有像最近這樣認真學習過,所以身體一時難以适應,每天都複習得昏天暗地,哪怕時不時有一些困惑,也是沒來得及問出口便被該背下來的單詞和沒算出結果的物理題擠出腦海。
許蘊喆亦然。
複習時的膠着感到了白熱化的狀态,除了反反複複地對已經熟悉得不得了的內容進行複習以外,再無其他。既是沒有心思想,也是不敢想,好像這個時候只要稍微想一想別的,都是在為有可能的失敗埋下種子。
馬達不斷地運轉,嗡嗡作響,總有一種要燒壞的感覺,那麽澆水,澆上冷水,可還要繼續轉,不能停,在跑過終點以前,不能停。
他們在這樣忙碌得沉寂的狀态中度過了最後的兩個星期,最後終于在奔赴考場的前一晚,談起考完試後該何去何從。
回家嗎?
自從上次許蘊喆從靜安回來,兩人與家人不歡而散後,都沒有再和爸爸媽媽聯系。後來他們一心備考,再不敢想家裏的事情,而許硯深和許芸婉也沒有聯系他們。
就這麽結束了嗎?
許靖樞的心裏忽然感覺到一份荒蕪,懷疑自己和爸爸間的争執究竟是為了什麽,如果許硯深根本不在乎他的話。真是傲嬌,雖說很想走了,但如果許硯深不挽留,那真是不甘心。
“考完以後,我們回家拿東西?”許靖樞猶豫片刻,小心地問,“你說,他們會讓我們走嗎?”
許蘊喆嗯了一聲,反問:“如果他們不讓呢?”
許靖樞的心一橫,道:“那也走。”話音剛落,他的腦袋被許蘊喆揉了一下。
“既然考完就走,暑假我們得把學費和基本的生活費掙了,還有去上學的路費。住哪兒?你想過嗎?”許蘊喆問。
許靖樞沒有想過,或者說,他秉信着“船到橋頭自然直”的信念,所以沒到臨頭的事,他全沒考慮。可是,距離道別只剩下短短兩天,如果要走,暑假住在哪裏起碼得有個着落。他想了想,回答說:“我們去梅引?前兩年我在那兒上學,還在那裏打過工,比對淮左熟悉些。而且梅引的消費水平沒靜安那麽高,我們找一個小小的短租屋,暫時住三個月,就能去上學了。”
雖說做了那樣的決定以後,難免感到困難重重,可是真的一步一步開始計劃,似乎在理想狀态下,接下來也不會有什麽難事。
可是,扣除掉這三個月的房租和生活費,他們要怎麽掙足上學的錢?兩個人頭一年的學費和住宿費,加起來得一萬多元,這對于目前每個月的生活開銷只有幾百元的許蘊喆來說,真是一個很難想象的數字。
許蘊喆籲了口氣,道:“我初中的時候玩過CFT,後來退圈了,把賬號賣了将近三千元。這幾年在學校裏呆着,沒怎麽花錢,加上平時存下來的零用錢,現在也有四千……算夠一小半了。電腦不能賣,上學要用。其他不是非常必要的東西,我想賣掉換錢。”
“嗯、嗯。”許靖樞同意地點頭,突然興奮道,“那我也把我的賬號賣了吧!說不定也能賣個好幾千呢!咦?許蘊喆,你把你的複習資料賣掉怎麽樣?我看網上有人倒賣這個。你要是考個淮左的高考狀元,能賣好多錢!”
原本是一籌莫展的事,其實想想也還好,再聽見許靖樞的興奮勁兒,許蘊喆忍不住笑出聲。
“這麽想想……好激動,能真正同居了。”許靖樞靜了靜,問,“許蘊喆,你會舍不得嗎?”據他所知,許蘊喆一直想走。
想起許芸婉,他蹙颦道:“會,但是,人如果總是舍不得,是沒辦法往前走的。再說,我想他們今後會過得很好吧。”
許靖樞聽罷心裏咯噔了一聲,半晌,輕輕地應道:“嗯。”
“睡吧。”他親了親他的眉角,“明天考試了。睡飽了,考個好成績。”
“嗯。”許靖樞抱緊他,閉上了眼睛。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高考的第一天,許蘊喆在考場裏看見語文科目的作文題目是“舍得”。
面對這個題目,許蘊喆錯愕了幾秒,最終苦澀地笑了笑。
他很快整理了自己的思緒,在所有自己讀過的經典和歷史裏尋找能論證題目的論點,正面論證勇于舍棄的好處,反面證明不舍帶來的後果,最後寫出一篇激情澎湃的議論文。
歇筆時,他檢查着作文中的錯別字,完全沒有在其中找到自己身上的影子。他和從前每一次寫作文一樣,沒把過多自身的情緒投進供人閱讀、評分的文章裏。
語文科目中的不少題目是主觀題,沒有明确分毫不差的答案,許蘊喆反複地檢查答題卡上的內容,确保自己在那些答案唯一的題目裏萬無一失。他沒有多想、不敢多想,生怕只要有一點點走神,這三年來的努力就功歸一篑。
最終,他在考試結束鈴聲結束時,想起了許仲言。
柏拉圖給出的哲學命題: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要到哪裏去?
這是多深奧又懸空的三個問題,有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會考慮這人生三問。許蘊喆在自己将要成年之際,忽然得知這些問題的答案對自己來說尤為重要,他不得不比很多人更需要得到答案。
如果說,他對許芸婉有千萬的不舍,那麽在這千千萬萬裏,或許大部分源自于他那些沒有問出口的懷疑和同情。
外公和外婆結婚後沒多久,就生下了媽媽,而立刻,外婆和別人出走了。
這對外公和媽媽來說,無疑是可憎的背叛。被生母抛棄後,自以為與父親懷着同樣的憎恨,兩人相依為命,所以,她理所當然地信賴、敬愛父親,同時接受父親的疼愛。直到某一天的到來。
他和外公到底是什麽關系,而她和外公呢?
在十九年前的某一天,許芸婉是不是也帶着難以置信的懷疑詢問過自己,甚至詢問許仲言?然而她可能沒有答案,直到他的出生,才揭露全部的答案。
許蘊喆發現,原來自己對許芸婉而言,是一個足以碾碎她整個世界的答案。可她說,她愛他。
走出考場前,許蘊喆從監考老師那裏領取了自己的手機。
直到此時,重新開機的手機裏仍無法搜索到任何信號。許蘊喆已找出電話簿的電話號碼,等着撥通。
許靖樞的考場在另一棟教學樓,許蘊喆一邊往那裏走,一邊等信號微弱的電話接通。
“喂?您好。”沙沙的電波聲中,傳來一個沒有感情的聲音。
許蘊喆握緊手機,保持鎮定,道:“喂?您好,齊醫生。我是許蘊喆,就是那天去五醫院看望許仲言的那個,我是他的外孫。上回……您給了我聯系方式。”
聽到他自報家門後,齊骧的聲音裏稍微帶了些溫度:“哦,你好。”
“是這樣……”許蘊喆撓撓額頭,最終沒問許仲言的病情,而是問,“想向您咨詢個事情,就是,我外公的住院治療費用,交了多長時間?”
也許答案對醫生來說難以啓齒,他沉吟片刻,聲音低沉:“三年。”
這是要長期住院的意思了,和許蘊喆想的一樣。他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感激道:“好,謝謝您。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