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4

在所有學過的科目裏,許靖樞最喜歡的是數學。

他尤其喜歡做證明題,好像所有的命題,只要掌握好公理和定理,就能判斷真與假,而且答案只有一個,不存在模棱兩可。

一個真命題殘酷在于:它的否命題未必為真,逆命題也未必為真,只有将條件和結論對調并雙雙否定,得到它的逆否命題,才能重新擁有一個真相。

可惜在實際生活當中,人們往往難以考慮和區分清楚這些。人們常常認為逆命題為真,甚至确信否命題也為真,卻不知道自己距離逆否命題有多遙遠。許靖樞想,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他只是數學學得好而已,但生活,依然一塌糊塗。

距離考試結束時間還有半個小時,許靖樞往答題卡上填好了最後一道證明題的答案。

對着這些“∵”和“∴”,他有一刻的恍惚,心想自己什麽時候能将生活看成一道證明題,一絲不茍、毫無畏懼地朝着證明結論的方向奔去?

這真的很難,尤其是當他根本不想證明這個結論的時候,再清楚的公理和定理、再缜密的邏輯和推理,都無能為力。

然而,如果題設和結論已經清清楚楚地擺在卷面上,為什麽要證明?它給出一個假設,需要證明結論為真,只要證明出來就能得到相應的分值。

如果生活是為了追尋真相,那麽當真相已經出現,為什麽還要徒勞地證明呢?想推翻定理嗎?可是,如果結論不為真,又哪裏來的分值?

許靖樞又一次想起許硯深和傅紅鷹常對自己說的,要往前去,不要再尋找宋葦杭離世的真相。

他以前不明白,最近才漸漸地想清楚,原來他們不是要阻止他去尋找真相,而是勸說他,不要試圖推翻一個結論——一個他不想承認的結論。

宋葦杭去世以後,許靖樞拿到她留下的日記,其中記錄了她對其他人格的認知。

秀寧,生長在江南小鎮中的少女,雖然與偶然來訪鎮上的青年相愛,可迫于家族的壓力在青年離去後和其他男人結婚。婚後,她懷有丈夫的骨肉,但一心等着青年。她親手殺死自己腹中的小孩。這是宋葦杭出演的第一部 電影《不及夜深》。

他在影片獲獎一年後才出生,正如許硯深所言,如果宋葦杭孕育他時,“秀寧”這個人格已經出現,那麽他也許不會來到這個世上。

宜容,影片《雪街》中的女主角,一個身為女同性戀的農婦,在婚後被丈夫強暴受孕,在醫院認識了婦産科醫生,并愛上她。她有另類的取向卻沒有張揚的追求,至死沒向醫生告白,最後難産死在手術臺上,緊握着醫生的手。

這是宋葦杭生前的最後一部影片,在那以後,她專注于接受治療,但最後還是死于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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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靖樞始終記得當初自己第一次觀看《雪街》時,爸爸媽媽告訴自己的,同性戀和異性戀一樣,只要真心地、自由地去愛,沒有哪一種愛應該受到譴責。

他光顧着接受愛的教育,光顧着在宋葦杭去世以後尋找愛,卻忘了邏輯。

如果事實真像許硯深對媒體宣稱的那樣,宋葦杭在拍攝第四部 影片《由始至終的謊言》期間就被診斷患有多重人格障礙,為什麽他們還是繼續拍攝制作了《雪街》?

他明知宋葦杭患病,明知此舉有可能令宋葦杭再出現新的人格,還是用了那個劇本,拍了那部影片,而“宜容”果真在之後出現了,出現在宋葦杭的日記裏,也出現在傅紅鷹的診斷書中……

當許靖樞重新拾起邏輯,同時也拾起更多的質疑。他重重地沉下一口氣,試圖理解許硯深說別去追尋的真意,發現在這樣的一個題設裏,真或假,他只能選擇一個答案。

他的心被緊緊地收起,被一種名曰“愛”的力量,他需要釋放,從“愛”裏掙脫,卻難以接受魚死網破的結論。

幸好他已經決定和許蘊喆一起走了,過去種種,都沒有關系了。

随着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許靖樞和其他人一樣,在監考老師的宣布聲中起立,等着交卷。

他看着答題卡上的最後一道證明題,盯着印在試卷上的那個結論,咬咬牙,握緊拳頭。他放棄了,生活不是考試,他再也不要徒勞地證明一個已知的結論了。

可是,面對結論,許靖樞突然很想回家。

他走出考場外,猶豫片刻,打算直接走,路上再和許蘊喆說。

“哎!許靖樞!”

許靖樞停下匆匆的腳步,回頭一看,發現是顧思酉。

他輕松的笑容裏摻雜着凝重,追上許靖樞後問:“考得怎麽樣?”

“還行吧。”因為有心事,許靖樞回答得敷衍。

“能考上北方大學嗎?”

“啊?”許靖樞始料未及。

他意味深長地笑道:“許蘊喆不是要考北方大學嗎?”

“哦……”許靖樞心不在焉地應了,忽然發現不對,驚訝地扭頭。

顧思酉笑得更暧昧了,沖他擠眼睛,說:“那些直男直女看不出來,當我也眼瞎嗎?”

許靖樞語塞。

“唉,羨慕你,成績好,腦子也好。最後那陣子,我看你挺努力的,如果這回超常發揮,說不定真能考上?我就不行了。”顧思酉伸了個懶腰。

許靖樞尴尬,想了想,問:“你打算考哪裏?想過嗎?”他發現,是自己沒有問過。

“這倒是沒仔細想,不過,要麽是北上廣,要麽是‘Gay都’吧!”他毫不避諱地說,“在這小地方憋屈死了,好不容易考個大學,當然得去大地方,才不用一天到晚受人冷眼。”

他的前一句話聽得許靖樞好氣又好笑,後面的補白卻讓他說不出反駁的話來。許靖樞想,許蘊喆起初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才決心離開青川。那時他說他玩不起,他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許靖樞從小生活在靜安那樣的大城市裏,的确很難理解他們,總覺得只要心是自由的,到哪裏不自由?有千千萬萬條路,往哪裏走不行?其實不是,對他們而言,只有“往外走”這一條路可以走。

“嗯……”許靖樞撓撓臉,“不過,那件事是真的嗎?”

“什麽事?”顧思酉問完,眨巴兩下眼,哦了一聲。

許靖樞莫名其妙,看他沒有解釋的意思,更加不解。

顧思酉不答反問:“你怎麽追的許蘊喆?總不能,是他自己彎的吧?”

他啞然,只好讪笑道:“像狗皮膏藥一樣,死皮賴臉黏上去的。”

聽罷,顧思酉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目光在他的臉上反複掃視幾遍,撇嘴道:“真是個看臉的世界。”

許靖樞不能判斷自己是否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想了想,說:“嗯,喜歡一個人,大概含蓄一些更好吧。就算将來到了大城市裏,有更廣闊的視野,被更公平地對待,也不能總像狗皮膏藥一樣為所欲為啊。”

“尤其是沒你這張臉的時候。”顧思酉不以為然地笑道。

聞言,許靖樞發窘,只好在心裏當做自己沒說過剛才那句話,淡淡地笑了笑。

一路上,許靖樞沒有遇見許蘊喆,和顧思酉告別後,他打電話向班主任請了假,騎電動車回家了。

高考還剩一天結束,班主任對許靖樞在這個節骨眼上還回家感到不解,不解當中又透露出一些不滿。但他或許最終選擇不在節骨眼上影響許靖樞的心情,所以放歸。

雖說決定高考一完馬上離開家,可是離家出走又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尤其在牽扯到如何活下去的時候,腦海裏就會浮現出許多必須要帶走的東西,但把“離家”變成“搬家”,又顯得特別不體面、沒骨氣。

許靖樞的游戲賬號挂在交易平臺上,已經有幾個人報價了,他想再等等看有沒有更高的價格。

那麽,秋冬的衣服呢?鞋櫃裏那五雙不同款式的鞋呢?還有書櫃上的書怎麽辦?住在外面,床單和被套得準備,如果不把家裏的帶走,又得花一筆錢。這些實際存在的物品一樣樣出現在許靖樞的腦海裏,讓他覺得自己既滑稽又拮據。

等考完試,和許蘊喆好好商量商量好了。東西太多、太繁雜,許靖樞選擇暫時放棄。

暫時放棄以後,他突然無聲地笑起來,因為自己太好笑了。

正在這時,他看見街道的對面有幾個社會青年正朝自己走來,錢程在他們當中。

錢程看見他,眼前一亮,立即快步向前。

許靖樞的喉嚨一緊,雖交通燈沒轉成綠燈,他也闖了紅燈,通過另一條人行橫道駛離。

“喂!許靖樞!”錢程在他的身後喊,“許靖樞!”

許靖樞沒有回頭,反而把車調至高速檔,避開行人,把這喊聲遠遠地甩在後面。

為了甩掉錢程,許靖樞把車開得很快,回到家的時間比預定的要早。

他沒在事先告訴許硯深自己會在這麽重要的日子裏回家,預料許硯深見到他時一定會驚訝,可他想不到自己也會驚訝——因為許芸婉在家裏。

她在家裏,不是在餐吧。許靖樞看見她時,她正在二樓的小廚房裏熬湯。

許靖樞呆住,腦袋裏一片空白,半晌,讷讷地問候:“阿姨好。”

許芸婉拘謹地往圍裙上擦了擦手,笑得很僵,關心道:“怎麽突然回來了?今天考試,考得怎麽樣?”

“挺好的。”他實在毫無準備,不禁往外退了半步,問,“我爸呢?”

“他在樓下。靖樞——”她叫住轉身的他。

許靖樞遲疑地回頭。

許芸婉的雙手抓緊圍裙,憂郁地望着他,說:“你別怪你爸爸。他很愛你,也很愛你的媽媽。非常愛。”

如果他沒有想通其實他不需要證明那道題,或許聽見這句話,會感到諷刺,可是此時許靖樞的心仿若受到一記重擊,他勉力地咽下一口唾液,苦笑道:“我知道。”在她不确定的眼神裏,他的嘴角窘促地揚了揚,想自豪又無法自豪,“我比許蘊喆……還是有一點好,我不怪隐瞞真相的人。”

聞言,許芸婉愣住。

他終究無法自豪,他紅了眼睛。“阿姨……”許靖樞深吸一口氣,笑道,“您看,我比許蘊喆強。我會幫您照顧好他的,您能放心把他交給我嗎?”

她抓緊圍裙的手始終沒有松開,許靖樞看見血脈和骨骼的紋路在她的手背突顯,她把拳頭握得蒼白。

她久久沒有回答,許靖樞愀然望着她,在心裏籲了口氣,念着自己回來的初衷,道:“我先去找我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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