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5
以往每一次分別和許芸婉或許硯深有過交流,再見他們另一個,許靖樞總不需要向對方重複對話的內容,因為他倆一定會事先有溝通。
可是這一回,關于“離開”,許靖樞知道告訴許芸婉以後,他還得再對許硯深說,只因為許芸婉已經在他的家裏,他們沒有富餘的時間做信息的溝通。
原來,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有這樣的不方便。
想到自己要對爸爸說的話,許靖樞忍不住忐忑,他和許蘊喆不同,他從來沒有向家裏表達過“離家”的意願。如今要說出口,許靖樞既擔心許硯深不同意,又擔心許硯深太輕易地同意。
望着才給客人上完菜的許硯深,許靖樞做了一個深呼吸。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叫許硯深,卻先發現系着服務生圍裙的葛飒,不禁愣了愣。
正在這時,許硯深看見了他。
許靖樞窘然,只好硬着頭皮走到吧臺前坐下,等許硯深回來,喊了一聲爸。
“怎麽回來了?不是考試嗎?”和以往每一次他們争執過後一樣,再見面時,許硯深能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
許靖樞卻無法将這一次也視作平常,答說:“回來看看什麽東西該帶走的。”
聞言,許硯深默默放下才拿起的抹布。
許靖樞見狀,一時猶豫,開口時話題也偏離主題:“那個女生……是我的同班同學,之前坐在我的後排。”
許硯深往餐廳望了一眼,說:“我知道,她跟我說過。”
他聞之訝然,想了想,道:“她前不久退學了,說是考也考不上好大學,不如出來闖蕩。不過,我沒想到她在這裏。她告訴你了嗎?退學的事。”
“嗯。”許硯深輕微一嘆,“出去闖蕩,也要路費不是?”
許靖樞知道他盡管看起來放蕩不羁,其實深思熟慮,所以關于他為什麽留葛飒在餐吧打工,許靖樞不再細問。正巧說到這裏,許靖樞接着說:“我也要出去闖蕩了。”
又回到原本的話題,許硯深注視他的眼睛,眼神中有錯愕,可不太多。良久,他點了點頭,問:“什麽時候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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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下午,或者後天。反正,考完試以後。”許靖樞始終期待許硯深能夠挽留,可沒有,這讓他的心裏不是滋味。
不過,他沒有表現出來,那樣太沒骨氣了,于是道:“我和許蘊喆一起走。我們商量好了,先去梅引打暑假工,掙第一天的學費和住宿費。也不是特別多,他有一些積蓄,我把游戲賬號賣掉,就不差多少了。”
許硯深沉吟片刻,道:“挺好的。以前,我也是很早就離開家。”
許靖樞明确地說:“但我不會再回來了。”
聽罷,他淡然地笑了笑。
許靖樞看出他的不以為然,心中不服氣,但不知怎麽的,又不敢重申自己的肯定。
兩廂沉默後不久,許靖樞問:“阿姨現在住過來了?”
他微微錯愕,搖頭道:“沒有,她過來吃晚飯而已。”
那晚上會在這裏住嗎?心裏有這樣的疑問,但許靖樞沒問出口。哪怕他和許硯深的關系向來輕松,許硯深也問過他類似的問題,可不意味着同樣的問題他可以問許硯深。
“先前,我聽鎮上的人在背後說她的閑話。”許靖樞沒在他的臉上看到驚訝或憤怒,便知他料到會如此,“我覺得你們可能回靜安會好一點兒,住在屏風樓裏,彼此不認識,既沒閑話可講,也沒工夫講。”
許硯深帶有諷刺的笑了笑,點頭同意。
“那我上樓,看看有什麽能帶走。”許靖樞說完起身。
“不急。”許硯深突然道,“到外頭去不容易,你們沒什麽錢,東西還是用舊的好。先帶些必需品吧,其他的,等暫時安定下來了,我給你寄過去。”
許靖樞聽罷頭腦發熱,鼻子也酸了,不知是氣的還是委屈的,又或者是難過。他咽了一口唾液,重新坐下。
過了一會兒,許硯深将一杯清水放在他的面前。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抿抿嘴唇,不甘地問:“你是不是早想到我會走了?”
許硯深臉上的笑容很淡,說:“做父母的,都應該時時做好孩子要離開的準備。”
“但……”許靖樞不知如何面對他的這份從容,這總讓他覺得背後有某種不軌。
“我一直希望你能夠朝前走,這你是知道的。”許硯深語重心長地說。
他的語重心長在許靖樞聽來,變成了坦蕩。盯着面前的玻璃杯,許靖樞的心漸漸涼到底,出神地問:“是不是從來都沒有‘宜容’這個人格?”問完,他擡頭看向許硯深,而許硯深憐憫地看着他,沒有回答。
“所以,你們在我的小時候告訴我,同性戀和異性戀沒什麽不同,是為自己鋪的後路了?就像阿姨對許蘊喆說,他可以愛任何人一樣。”許靖樞苦笑,“你們大人,想得可真長遠。”
許硯深難得地低頭,輕聲道:“靖樞,你要相信,葦杭她愛你。”
“愛我還把我丢在大街上?”一股邪火突然溢出,許靖樞瞪直眼睛,“還打我、用煙頭燙我,關我進地窖裏,說是忘了?”
他無奈道:“那時她病了。”
“借口。”許靖樞隐隐地發抖。
許硯深語塞,他為難地看着他,過了好一會兒,帶着妥協的語氣說:“那麽,你一定要相信我愛你。”
分不清是肉麻還是被觸動,許靖樞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抖。
“我不能現在說,以後有什麽事,記得還有我。”許硯深耐心地說,“蘊喆是個很不錯的人,他可能比你我想象的更好、更有擔當,你和他在一起,我很放心。兩個人在一起,重要的不是不離不棄,而是彼此坦誠。希望你走以後,一切都好。只要你們始終向前看、朝外面走,我相信會好的。”
許芸婉做好了晚飯,但許靖樞堅持沒在家裏吃。
他躲在房間裏收拾要帶走的東西,饑腸辘辘,也沒有停下來。直到他翻出首飾盒,看見那枚傅紅鷹送的藍寶石耳釘。
他坐在椅子上,撚着這枚耳釘發了一會兒的呆,擺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
許靖樞吓了一跳,拿起手機,看見是許蘊喆的來電,連忙接起。
“去哪兒了?”許蘊喆不太放心地問,“都這個點了。”
許靖樞看了一眼時間,剛過了晚上七點。
“我……回家了,回家收拾東西,明天好帶走。”許靖樞心虛地說。
許蘊喆聽罷沉默,半晌輕聲責備道:“怎麽這麽着急?還有兩科沒考。”
許靖樞知道他是擔心自己回家影響了心情,猶豫片刻,道:“我沒事。許蘊喆,我和我爸說了,說考完試我們就走。他沒反對。”
他又沉默了幾秒鐘,說:“嗯,那我明天考完,回家告訴我媽。”
許靖樞聞之心中發堵,道:“阿姨在我家吃晚飯。”說完,他仔細地聽,聽見電話那端傳來一絲笑意,很輕,他分辨不出是自嘲還是高興。
半晌,許蘊喆說:“也好。”
“嗯。”這滋味真奇怪,明明是自己要離開,卻有一種被抛棄的感覺。許靖樞想自己或許還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對父母這樣的坦然釋然。
“我向班主任請個假,去接你吧。”許蘊喆突然說。
接?許靖樞恍惚了兩秒鐘,應了一聲嗯。
沒錢買新的,舊的就得盡量帶走,許靖樞收拾了好一會兒,最終收拾出一個大行李箱,其餘的都得在之後通過郵寄的方式拿走。
他坐在行李箱上,面對收拾好的房間。他平時不怎麽收拾屋子,東西總是随手放在需要時能很快找到的地方,所以顯得很亂。但現在收拾清楚了,反而變得冷清了。
細細想來,因為住校,他住在這個房間裏的時間也不長。哪怕如此,這對他來說依然是家的一部分。
發呆的時間長了,離別的情緒更重,許靖樞看看時間,心想現在回去還能再做一套模拟卷,便摸了把臉,起身拖着行李箱往外走。
飯菜雖然都上了桌,可許硯深和許芸婉都沒有坐在餐桌邊,桌上擺了三副碗筷。坐在電視機前的許芸婉看見許靖樞,立刻起身。
“阿姨,我先回學校了。”許靖樞站在樓梯口,無法判斷他和許芸婉誰更拘謹。
許芸婉失意地看了一眼餐桌上的飯菜,點點頭。
轉了身,許靖樞又回頭道:“對了,阿姨,明天考完試,許蘊喆可能會回家拿東西。”
聞言,她的面色一白,一個牽強的笑容在嘴角遲疑,最終笑得不完整。“嗯,好。”
雖然有些傷感,可許靖樞坦誠地笑了,說:“阿姨,再見。”
許靖樞通過走廊另一側的樓梯走,這麽一來,沒有經過餐吧。
突然間走到家門外,許靖樞停下腳步,隔着玻璃門往裏看。
許硯深正在吧臺後煮咖啡,不知是否察覺他的探望,望了出來。
隔着門,他們默默地注視着對方。良久,許靖樞擡起手,做了一個揮別的動作。
許硯深微微一笑,拳頭往心口捶了兩捶,也擡手道別。
見狀,許靖樞舉起的手有些僵。把手完全放下前,他也往心口捶了捶,像是和爸爸達成一個約定。
青川是個小鎮子,卻名聲在外,這裏有南來北往的游客,也有一輩子也走不出去的鄉民。
許靖樞拖着行李箱走在客流如潮的街道上,輪子滾在青石板路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聽起來格外匆忙。
因為是景區,古鎮有好幾個出入口,但過了票務中心的下班時間,所有的出入口都再無人檢票。不少游客選擇在這個時候進入景區游覽夜間的景色,于是黑燈瞎火的小巷弄裏總有游人穿梭。
輪子發出的響聲實在刺耳,許靖樞想盡快離開鋪滿青石板的景區,往最近的弄堂走,卻遇見一群從外面來的游客。
他和行李箱都貼着牆站,等這些人先走。
看着這些往燈火輝煌中走的人,許靖樞在心裏籲了一口氣。
沒想到,才剛剛看着他們離開巷弄,他便聽見許蘊喆叫自己的聲音。
許靖樞驚喜地朝巷弄的另一端出口望去,果然看見許蘊喆停着電動車等在外面。他連忙拖着箱子快步往外走,要不是箱子太沉,他簡直能跑起來。
“你怎麽知道我走這裏?”許靖樞激動地問。
許蘊喆努了一下嘴,說:“不知道,我剛好經過,本想往前面主入口走的。”
“哦。”原來不是心有靈犀,許靖樞不免失望。
見狀,許蘊喆忍俊不禁。可是看到行李箱,許蘊喆不免心情複雜。他想了想,問:“你沒騎車?我看你的車不在車棚裏。”
許靖樞搖搖頭,說:“留給我爸好了,不然家裏沒有交通工具,說不定他用得着。他的奧迪留在靜安的家裏。”
許蘊喆了然點頭,把行李箱搬上車,卡在腳踏上,往後遞了個眼神:“上來吧。”
“腿沒關系吧?”許靖樞扶着他的肩上車,擔心行李箱占了太大空間,他的一雙大長腿沒地方安放。
行李箱這麽放着,腿自然沒辦法踏得舒适,許蘊喆不在意道:“沒關系。坐穩了?”
“嗯。——等等!”許靖樞握緊他的肩。
許蘊喆不解地回頭。
他從口袋裏掏出那枚藍寶石耳釘,往許蘊喆的耳洞裏戴,笑道:“這個,送給你了。雖然是‘二手貨’,但對我來說很重要。”
耳洞雖然打了一段時間,不過許蘊喆始終不喜歡戴首飾。被許靖樞自作主張地戴上耳釘,許蘊喆往後視鏡裏看了看自己的耳朵,又忍不住摸摸第一次戴上耳釘的耳垂。
“喜歡嗎?”許靖樞把下巴搭在他的肩上,問。
“喜歡。”許蘊喆湊近鏡子,又看了看,發現自己喜歡的理由,“突然覺得我的耳朵和你的很像。”
“是嗎?”許靖樞驚喜,扯住許蘊喆的耳朵仔細看。
許蘊喆啧了一聲,扭頭掙開他的手,卻聽見他嘿嘿直笑。
“行了,走了,回學校。明天還有兩科。”許蘊喆說着,把車開動。
随着車開進夜色裏,晚風吹散了許靖樞臉上的郁郁,他張開雙臂擁抱初夏柔軟的風,大聲喊:“加油!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