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6
說是回學校以後還能做一套模拟卷,真正返校後,許靖樞卻沒了心情。這幾天學校的食堂為了保證考生們的飲食供應,留着兩個窗口二十四小時供應餐飲,許蘊喆為了等許靖樞,沒吃晚飯,兩人往食堂裏和小賣部都轉了一圈,沒找到想吃的東西,最後決定叫一份外賣,送到校門口。
“這麽說來,我和你既沒有一起撸過串,也沒有一起吃過火鍋。整個高中就這麽結束了。”許靖樞遺憾道,“酒也是,沒一起喝過。”
別說一起喝酒,許蘊喆回想,自己整個高中滴酒不沾。
年紀越大,男生們和爸爸之間的溝通越疏遠和尴尬,無論是長輩還是自己,好像只有在三兩酒下肚以後才能借着莫須有的酒勁暢所欲言。也是到了這個時候,男同學們才開始被家裏允許喝酒。但許蘊喆不然,因為他沒有爸爸,或者說,他沒有這個時候。
“你的酒量怎麽樣?”許靖樞好奇地問。
許蘊喆轉着手中的鉛筆,想了想,說:“不知道,沒喝過。”
他驚訝極了,問:“從小到大,都沒喝過嗎?”
這麽說來,真是一件稀奇事。許蘊喆正要承認,突然想起那次鬼使神差地在酒吧門外和許靖樞接吻,不就是因為自己突然發神經去借酒消愁了嗎?思及此,他不免發窘,說:“就去年在梅引喝的那回。”
“哪回?”許靖樞不明所以,問出口後被許蘊喆橫了一眼,立刻想起來了。“哦!”他努力忍住笑。
許蘊喆看他的嘴角抽動,冷冷道:“你應該沒少喝吧?”
“哪兒有?”許靖樞想了想,道,“就是在酒吧兼職的時候,有時客人請我喝,我會喝一點。但不會喝多,因為要上班嘛,而且我未成年,同事和老板也不讓我喝。”
明明是過去的事了,可現在許蘊喆聽到,還是松了一口氣。
許靖樞提議道:“考完試,我們一起去喝一場吧!再不喝,青春就結束了。”
“你有病吧?什麽‘青春’不‘青春’?矯情嗎?”許蘊喆嗤笑。
“正因為矯情,所以才叫青春。”許靖樞一本正經地說了,又笑道,“去吧?嗯……要不,等我們在梅引租好房子住下後,在家裏喝?這樣喝個一醉方休,也不怕回不了家。”說完,他微微愣了愣。
許蘊喆覺得這主意好,點點頭,見他的神情異樣,問:“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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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靖樞笑着搖頭,既感慨又期待,說:“我們要有自己的家了。”
聽完,許蘊喆露出了和他剛才一樣的表情。可是面對許靖樞,他忽然感到很慶幸,因為在他當初決意離開青川時,許靖樞還沒出現,他已經做好從此一個人的準備。現在真正要離開了,身邊還有一個人,許蘊喆覺得這真是上天對他最好的饋贈和恩德。
“外賣來了。”許蘊喆拿起振動的手機,“我出去拿。”
許靖樞點頭,目送他出門。在他離開以後,許靖樞回頭望向窗外,看見挂在樹梢的月牙。
這是一年之中除了假期,校園裏最寂靜的時候,月色中靜靜飄蕩着曲終人散的氣氛,每一片葉子都在晚風中招展,像把學生們送上更遠的征程。
因為教室全成了考場,學生們只能留在寝室和圖書館裏自習,教學區顯得十分安靜。
直至走到生活區,許蘊喆才看見些人影。
不管心情怎麽樣,餓肚子這件事不會改變,許蘊喆餓得有些發暈,加快匆匆的腳步。
不料,當他來到校門口,卻見到校園警衛處的警衛正驅趕幾個社會青年。許蘊喆在遠處定睛一看,認出其中一個是錢程,不禁愕然。
“哎!那個!”錢程很快發現許蘊喆,遠遠地指向他,“我找他!許蘊喆,哎!”
許蘊喆看見外賣員也在門外,不免心煩,只好硬着頭皮走出門去,對警衛說:“我拿外賣。”
外賣員停穩電動車,拎着外賣袋子走向前,問:“是許同學?”
“嗯。”許蘊喆接過外賣,“謝謝。”
錢程湊上前一看,喲了一聲,陰陽怪氣道:“你倆關系真不一般吶!難道真像他們說的那樣,你倆好上了?”
訂單是許靖樞下的,單子上寫着許靖樞的名字。許蘊喆不知道他說的“他們”指的是誰,也不想知道。他拎着外賣,轉身往校門裏走。
“喂,幫我找一下許靖樞呗!”錢程喊道。
許蘊喆回頭道:“你自己不會找嗎?”
他面色一僵,壞笑道:“你還是那麽橫!”
“你不也是嗎?”許蘊喆看他的臉色變得難看,說,“你別找他了。你想一直留在栗山是你的事,可他很快會離開這裏,這也不會回來了。”
“喂,你什麽意思?”和錢程在一起的青年不客氣地問。
許蘊喆沒說話,校園警衛已經上前擋在他們之間。
還有兩個校園警衛也從警衛室裏走出來。
許蘊喆不再理會他們,趕着在外賣沒涼前回寝室吃遲到太久的晚飯。
并不是惺惺作态,許蘊喆确實不關心錢程從哪裏聽說他和許靖樞的關系,這些對今後的他們來說都不重要了。
他們将要徹底地離開這個地方,不留一絲遺憾,從此以後,他們的是非哪怕留在這裏,也和他們再無關系。或許他們将變成人們口中“故事”中的人,而在“故事”之外,他們有全新的人生。
高考結束的下午,是寄宿生們離校的高峰,但許蘊喆和許靖樞這回走,非同一般,所以不能走得太匆忙。
既然學校沒有規定考生們必須在何時離校,他們打算在學校裏暫住兩天,修整好後再走。
他們買了兩張去往梅引的火車票,日期在高考過後的第三天。
即使把計劃列好,按部就班地進行,離別終須到來。許蘊喆得回家和許芸婉說一聲了。
剛考完的那晚,許蘊喆沒回家。許靖樞很尴尬地告訴他,因為以為他會回去,所以事先知會了許芸婉。
現在許蘊喆晚了兩天才回去,許靖樞不禁擔心阿姨在許硯深那裏,許蘊喆回家後見不到人,豈不傷心?
看出許靖樞的心思,許蘊喆不在意地笑了笑,說:“她在家的,放心。”
許靖樞微怔,又連忙叫住要出門的許蘊喆,起身找襪子穿,說:“等等,我和你一塊兒去。”
“不用了吧。”上回許靖樞回去話別,許蘊喆不在場,他想這回也是只有他和媽媽兩個人更好一些。
許靖樞穿上鞋,起身道:“我不進去,在外頭等。”
許蘊喆感到心口暖融融的,點了點頭。
古鎮的夜晚依然熱鬧,仿佛總有人來,仿佛沒有人會離開。可是,只有長期住在這裏的人才知道,所有皆是匆匆,逗留的人少之又少,最後留下的只有不變的河水、不變的橋。
離別到來時,所有的記憶都在翻湧,似乎每一盞燈籠裏,都裝有許蘊喆的一段過去。
它們紅通通地挂在屋檐下,卻泛着老舊的黃,燈絲燒的時間再長一些,過去更暗一些,直至燈籠被摘下,換上新的記憶。
“江南庭院”的門外沒挂“今日有房”的牌子,許蘊喆推門入內,往東西側的廂房看,見窗戶全暗着,說不定沒有住客。
他沒有特地尋找許芸婉,院門能夠被推開,已經說明主人在家。
奈何他唯一的行李箱在學校寝室,将東西收拾出來後,他得問問許芸婉家裏有沒有能裝行李的箱子或袋子。在那以前,許蘊喆在房間裏轉了幾圈,确認沒有落下其他必要的東西。
正在這時,虛掩的門外傳來敲門聲。
許蘊喆的動作僵了僵,轉身看見許芸婉推門入內。
她嘴角的笑容牽強,像是早已知道他回來,只是選擇拖延時間,就像許蘊喆一樣。
“媽。”許蘊喆瞄向床上收拾出來的衣物,困窘又羞愧。
許芸婉也看向那些東西,思忖片刻,說:“我聽靖樞說……你們要離開。”
“嗯。”哪怕做了再多的心理準備,當真正要面對時,許蘊喆還是有點兒不知所措。他将書桌旁的椅子拉開,推至許芸婉的面前,請她坐。
許芸婉稍有猶豫,慢慢地坐下,等許蘊喆也在床邊坐下了,才說:“挺好的。當初,我也想過趁着考大學走,到靜安去。可惜後來……”她的話不是留了半句,而是沒有後半句。
看着她苦澀的微笑,許蘊喆遲疑了一會兒,問:“媽媽,你喜歡許叔叔,喜歡了很長時間嗎?”
她似乎沒聽見他的問題,扭頭望向窗外,望向曾經種了杏,後來又種了桃的地方。那個地方現在空了。“嗯,很長時間。”忽然,她輕聲回答。
許蘊喆抿了抿發幹的唇,問:“那你當初……為什麽沒走呢?”他頓了頓,解釋說,“不一定得等到考大學的時候。”
她柔軟的睫毛微微一顫,低頭看着交握的雙手,嘴角牽出一抹無奈的笑,說:“因為硯深當時……很幸福。”
聞言,許蘊喆愣住。
這個問題過後,母子二人很長時間都沒說話,他們沉默着,像是過去已經沒什麽可談了。
許蘊喆發現,一旦決定割舍往事,過去确實變得沒什麽意義,說再多也沒有意義。想到許靖樞還在等自己,許蘊喆決定要走了。道別前,他問:“我們走了以後,你去哪裏?去靜安嗎?”
似乎意識到這是最後了,許芸婉的面色變得透白,眼睛卻泛紅。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把千般的猶豫咽下去,點了點頭,道:“嗯。這裏……或許會賣掉吧。”
許蘊喆的心裏咯噔了一聲,可又想不到這樣的處置有什麽不好,應道:“嗯。”
因為許靖樞辭別時,許硯深和許芸婉都在,所以當許蘊喆也要離開,他和許芸婉之間沒有更多的交談。
正如過去的這麽多年裏,他們很少溝通一樣。
許芸婉總是這個家裏最沉默的那一個,許蘊喆懷疑是否因為他和外公的交流更多,所以才會對他有不同于許芸婉的情緒。許硯深是個熱情開朗、深思熟慮的人,許蘊喆在心裏默默地祈禱,許芸婉和他在一起以後能過得快樂一些、輕松一些。
和許靖樞一樣,許蘊喆只帶走一只行李箱,雖還有其他東西得帶走,但選擇郵寄。
許芸婉把他送到院子門口,緊抿的嘴唇幾度松開,卻沒有話語說出口。
許蘊喆對她點了點頭,拖着箱子轉身,可想了想,又停下腳步。
見狀,許芸婉從門內踏出來,手則扶在門框上,像阻止自己再邁向前。
沉吟片刻,許蘊喆說:“我打電話問醫生,才知道你們已經交了三年的住院費。”他看見許芸婉的面色煞白,像是怎麽也沒想到他會提起這件事,“後面的費用我來付吧,畢竟我也有贍養他的義務……”
許芸婉睜大眼睛,眼中盛滿了震驚。
許蘊喆淡然地笑了笑,柔聲說:“到時候,你就別再想着以前的事了,和許叔叔一起安心過以後的生活吧。”
她的目光閃爍,迅速地看向別處,空洞的眼睛遲遲沒有聚焦。過了一會兒,她像恍然間回神似的,看向他,目光感激而憂傷,道:“蘊喆,謝謝你。”
許蘊喆搖搖頭,坦然地說:“這是我應該做的。”說完,他對她笑了笑,轉身離開。
行李箱的輪子在青石板上留下噠噠的響聲,許蘊喆想到,自己或許也是一個過客。
正當他将要走進闌珊的燈火中時,他突然聽見一聲呼喚——
“蘊喆!”
許蘊喆連忙回頭。
許芸婉的手依然扶在門框上,遠遠地望着他。
他也凝望着媽媽猶豫的雙眼。
好一會兒,他們都沒說話。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許芸婉松開手,踏着木屐下了門前的石階。木屐踏在青石板上,噠噠的響聲是另一種匆匆,許蘊喆怔住,忘了松開拉行李箱的手,就這麽被許芸婉抱住。
他早已忘記上一回被她抱是什麽時候,努力回想,竟發現被她擁抱的感受是何等陌生。可她抱得很用力,讓許蘊喆知道她究竟有多消瘦。
許蘊喆放開行李,将這具羸弱的身體擁緊,也聞到她的發香。
她還是沒說話,等了很久很久,才把他放開。
看見她的笑容,許蘊喆怔忡幾秒,也笑了。
距離“江南庭院”不遠處的石橋畔,許靖樞望着這對在燈火中擁抱的母子,深吸了一口氣。
又是一次不舍,許靖樞搓搓臉,催自己打起精神。
過了一會兒,他看見許蘊喆轉身,拖着行李箱朝橋這邊走來。
許蘊喆沒走多遠,看見他。
許靖樞笑着對他揮手,便見他的腳步加快。
聽着行李箱輪子敲在青石板路上的聲音,許靖樞等許蘊喆來到自己的身邊,他打開電動車的遠光燈,照亮前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