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酒吧與伊甸園
C市玉林巷,從老式發廊開始,沿街搭着一整行藍色攝影棚,正值炎炎夏季,烏桕樹上蟬鳴不已,蔥茏綠蔭掩去了幾分燥熱。
刺眼的陽光透過葉縫,深深淺淺的光圈落在男人蒼白的眉眼間。
特寫鏡頭中,他微垂着眸,身上皺巴巴的病號服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深青的眼底,烏紫的薄唇,那麽高,卻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他沒有流淚,只是平靜地說。
“我盡力了。”
張導沉浸在氣氛中,一時間忘了喊cut,工作人員甚至偷偷抹起了眼淚,有的直接蹲在地上崩潰地哭了起來。
柏舟對面的老戲骨,居然在此刻愣了神,接不上戲。
“一條過!”張導興奮地喊出聲來,快步走進場內,“柏老師!保持這個狀态,我們休息幾分鐘繼續!”
柏舟冷淡地點點頭,從導演身邊走過,到休息區拿起一杯冰鎮的橙子汽水,卻只是放在臉上涼了涼,沒有打開喝。
他出戲入戲都很快,是天生的演員,當之無愧的影帝。
不多時,兩個機位架了起來,柏舟補了病妝,原本清冷得如同青瓷般的面容變得病氣濃重,不知道怎麽做到的,眼裏突然就沒了光亮,烏黑一片,讓人心頭沉重。
他赤着腳,頭發淩亂潦草,不合身的病號服露出一截手腕,密密麻麻的紫紅色的瘀斑下,赫然是一條暗紅色的腕繩。
“《白煉獄》,AB機,scene287,shot3,take1!”
張導大喊:“Action!”
蟬鳴加劇了心頭的煩躁和痛苦,“董陽”忍聲淚流滿面,身體不住地抽搐起來,他牽起柏舟滿是瘀斑的手,終于失聲痛哭起來。
柏舟張了張口,正要說臺詞,電光火石間,“哐當”一聲,安裝在馬路一邊的搖臂攝像機支架突然斷了,他如有所覺,擡頭回望,鬥大的攝像機猛地砸下來。
“啊!!!”工作人員捂着眼睛尖叫,柏舟的助理更是一口氣沒緩過來,猝然暈過去了,張導連忙沖過去跪倒在柏舟身邊,大夏天的,冷汗冒了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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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媽還愣着幹什麽!打120啊!!”
攝像機架得不高,卻非常沉,砸下來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柏舟眼前一黑,頭顱受到重創,鮮血慢慢滲出來,染紅了張導的手臂。
劇組兵荒馬亂,一片哭嚎,他卻靜靜地躺在馬路上,像睡着了一樣。
他夢見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雖然是很久以前,但總是會夢見的事情。
那時候他還不是影壇最年輕的金像影帝,不是擁有過億粉絲的人氣天王,不出名,也沒有錢,唯一值得一提的只是那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
那時他身負巨債,在城市邊緣的地下酒吧當着一個小小的調酒師,遇見了這輩子最想忘記的人。
——
七年前,柏舟二十歲。
A市棚戶區的一家雜貨店樓下,藏着當地鼎鼎有名的地下酒吧——Cave Befuddle Bar。
在柏舟在這裏就職之前,這家酒吧和棚戶區其它地下酒吧沒什麽不同,藏污納垢,臭氣熏天,毫無秩序,多得是前來買春的酒鬼和罪犯,現在這裏擴建了一倍不止,請來了正規的保安和駐唱,空氣流通,環境怡人,甚至請了專業的設計師對酒吧進行了一番審美改造。
酒吧老板很會賺錢,他知道柏舟應該待在什麽樣的地方才不算糟踐了這種檔次的美人,只要柏舟在一天,他的酒吧便不愁錢,總會有慕名而來的公子哥兒為一杯廉價的酒一擲千金,因為美貌無價。
“美女,來杯你們這兒最貴的酒。”
柏舟連眼皮都沒擡,熟練地從瓶架上拿起一瓶白蘭地打開倒進量杯,他戴着黑色半指皮質手套,骨節分明的十指和手背瑩白細膩,但仔細看能看見縱橫斑駁的傷痕。
“致愛麗絲,客人。”
聲音在燈光暧昧的酒吧中響起,低沉,微磁,聽着悅耳極了。
柏舟将托盤往吧臺外沿推了推,托盤中是剛剛調好的雞尾酒。
“你能喂我喝嗎?他們給多少小費,我給十倍。”
柏舟看向他,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中沒什麽情緒:“按最高的給還是最低的給,我考慮一下。”
“最高的呗,小爺我有的是錢。”那人笑眯眯地說,“如果你願意跟我,我甚至能直接給你我的副卡。”
柏舟只說:“最高兩萬,客人您要是願意為了一個喂酒的服務花二十萬,我非常樂意為您服務。”
那人卻搖搖頭,拍了拍自己的右腿:“當然是坐這兒喂。”
柏舟嘆了口氣,低頭清洗方才用過的調酒器皿:“客人請自用,我就不打擾了。”
“真的不考慮嗎?”
“二十萬,你一個小小的調酒師在這兒一年能掙多少?聽說你欠了債,欠了多少,我都能替你還上。”
柏舟清洗杯具的動作一頓,那人以為他動搖了,連忙繼續哄騙道:“你住這兒吧?這種臭水溝一樣的地方有什麽好住的,你要是跟了我,A市商圈裏的房産随便挑。”
“謝謝您的好意,但是——”柏舟伸手示意他往後看,“請您快些享用,後面還有不少客人等着。”
他的臉有種男面女相的美麗,身形卻很高大,俯視人時桃花眼也變得冷冰冰的,給人一股不應該出現在酒保身上的壓迫感。
“媽的,不識好歹的爛貨!”
那人端起酒杯,惡狠狠地往前一潑,冰塊混着烈酒砸在柏舟臉上,長發也變得濕淋淋的,後面等着柏舟給調酒的人不樂意了,沖上來照着那人的臉就是一拳頭,那人正在氣頭上,揮拳回去,又被另一個女人打了一巴掌。
場面變得越來越混亂,柏舟卻只是抽出紙巾擦了擦自己的臉,等着保安來維持秩序。
像今天這樣的亂子,幾乎每隔幾天就會上演一次,柏舟已經見怪不怪了。
他靠在酒櫃邊,接過隔壁調酒師遞來的一支香煙。
“哥,給你點上。”
阿金掏出打火機,殷勤地打出火來,柏舟走近兩步,撩起耳邊被烈酒打濕的長發,火光映照出他清冷卻讓人移不開眼的美麗容顏,隐隐約約,像風中飄蕩的燃燒的花簇。
“謝了。”柏舟右手夾着煙,煙霧彌散,如同隔着一層氤氲的霧氣,不少人拿起手機拍照,這照片傳出去,明天預約位置的客人又會爆。
……
“明天見。”
“明天見。”
柏舟從員工保險櫃中拿出挎包,水洗的牛仔布已經發灰發白了,裏面裝着一個塑料水杯、一些賬單和檢查單,他背上挎包走出員工休息室,走廊上有不少專程等着他的客人。
柏舟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冷着臉從人群中經過,襯衣口袋和手中被塞了很多張名片,其中不乏A市知名上市公司的老總和一些身份特殊的客人。柏舟沒有将名片扔掉,每一張都認真收了起來。
他希望沒有用到這些名片的一天,但他倒黴的一生中什麽事都說不準。
“我回來了。”
柏舟推開門,門上甚至連一個門鎖都沒有,家裏就一張床,一個櫃子,棚戶總有漏雨的地方,好在最近天氣晴朗,被子還是幹燥的。
房間裏很暗,偶爾有窸窸窣窣的聲響,可能是被哪家趕出來的老鼠,在這裏安了家。這裏沒有吃食,卻還算安全,因為柏舟不會趕走它們。
柏舟躺在床上,很快進入了夢鄉。他很累,身心都是,巨額的高利貸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再加上外婆住院的醫療費和高昂的進口藥,他的人生被金錢異化成一個個數字,但是如果現在有人問他,幸福是什麽,他會說幸福就是一包泡面。
他喝了太多酒,很多客人點酒自己不喝,點名讓他喝,胃裏灼燒得難受,半夜被生生疼醒過來,一看諾基亞,發現有人給他發了短信。
【柏哥,地下拳場,這個月29號晚上9點,來不來給個準信】
柏舟最近身體很不舒服,本來想拒絕的,忽然想起下個月要還的債和醫院那邊要繳納的費用,于是眯着幹澀的眼睛,在九鍵上輸入一行字:
【謝謝,我會按時到的。】
地下拳場的獎金很高,比Cave Befuddle Bar出手闊綽的客人給的小費還要高很多,他在地下拳場已經混了好幾年了,但最近淡了那邊的比賽,因為酒保工作的特殊性要求他的臉不能受損,一旦上了拳場,便不能保證了。
可是沒辦法,他急需這筆錢。
——
在這個繁華的城市裏,當然還有和棚戶區有着天壤之別的地方。
伊甸園夜總會有着嚴格的會員制度,單是入會費就是像柏舟這樣的人一輩子想象不到的金額,這裏面的公子哥都有着揮霍不完的財産,尋歡作樂成為他們枯燥生活中的調味劑。
楚子郁就是裏面最頂級的客人,A市金融巨鱷楚雄的小兒子,去年剛從精神病院出來的“矯正失敗者”,名利場上衆星捧月的對象。
僅僅九個月,他就已經報複性地談了十幾場戀愛,難得的是,每一個前任對他奉若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