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如恍然隔世
這樣的狀态大概持續了小半年, 柏舟的精神又慢慢恢複了。像熊熊烈火中燃燒殆盡的野草,經過歲月漫長的縫縫補補,從潰爛破碎的根系擠出鋼鐵一般的嫩芽。
初冬, 這年柏舟二十二歲。
他很久不接劇本了,在家閑居了五個月,這天溫年突然造訪,提着果籃和名酒, 還帶了一塊玫瑰海鹽千層。
他們的新家是一間複式公寓,裝修全部按照柏舟的喜好, 牆壁刷成水藍的漸變色,家具風格很簡約,牆角擺放着一個巨大的圓形毛絨沙發, 兩人的照片擺放在冰箱上,電視機旁,茶幾上, 有相框的地方旁邊都有馬蹄蓮點綴,溫馨而雅致, 是柏舟曾經夢想中家的樣子。
“前輩,好久不見。”
柏舟穿着居家服,穿着毛茸茸的拖鞋,從客廳走過來給溫年開門。他們很久沒見了,大概一年的樣子, 溫年倒是很想來看看他,可是楚子郁把他藏得太好了。
他以為柏舟現在已經精神失常了,但是沒有, 柏舟好好地站在他面前, 左手握着門把手, 右手拿着電視遙控器,見他來也不驚訝,平靜地和他寒暄。
溫年怔了怔,有些詫異。
“你知道我要來嗎?”
“嗯……我不知道。但這重要嗎?進來吧。”
柏舟變了很多,和以前很不一樣了。
他給他找拖鞋,帶他到客廳的沙發裏坐下,家裏養了一只貓,叫寶寶,楚子郁最開始不願意這樣叫它,但柏舟已經這樣給它取了名字,為了區分開來,在家裏對柏舟的稱呼就從寶寶變成了小寶寶。
柏舟沒什麽意見,好像很喜歡,又好像沒那麽喜歡,不過楚子郁叫他都應着,尤其親密的時候這樣應答,總會給人瘋狂而迷亂的幸福感。
幸福,他好像真的抓住了。
“近來過得好麽?”溫年問他。
“挺好的。”柏舟用左手提起茶壺,緩緩地給溫年倒茶,右手端起茶杯時,溫年發現他的手有點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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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麽不順心的,可以和我說。我們是朋友,不是嗎?一年了,也不見你給我發個消息,打個電話。你的手機號碼換了,我們完全聯系不上你。”
柏舟沉默一會兒,忽然抱歉地笑:“我忘記了。”
“你啊……”
溫年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機裏播放的動畫片,惡龍與公主,似乎是個不太傳統的故事,惡龍把公主從王室聯姻的噩夢之中拯救出來,但無法收起的尖牙利爪将脆弱的公主弄得遍體鱗傷。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動畫片?”溫年皺眉。
“我也不知道。”柏舟聳聳肩。
“你平常都一個人在家嗎?”
“不,哥哥會陪着我。但是今天他有事外出了,好像是家裏的事,他沒有告訴我。”
“這樣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嗎?”
柏舟似乎有點不太理解他的意思,從地上抱起貓咪,一只貍花,被養得很胖,柏舟抱貓的姿勢很怪異,好像兩只手不能同時發力,需要把重量往左邊壓。
“我覺得還挺好的。”
“……是嗎?”
“嗯。”
“我這邊認識一位大導演,他很想和你合作,可是你這陣子聯系不上,劇本壓在手裏已經很久了,除了你,誰也不合适。”溫年不和他兜圈子了,“你要來嗎?”
——
A市的冬天很冷,初冬天氣出門就已經要裹厚厚的圍巾了,柏舟瞞着楚子郁把合同簽了,抱着貓在旁邊的公園裏坐了一會兒,天色暗了,這邊人很少,柏舟戴着一頂荷葉邊的帽子,長發紮成兩個團子,塞在圍巾裏。
貓咪躺在他的臂彎裏喵喵地叫,偶爾踩起來伸一個長長的懶腰。
“你也覺得家裏有點悶,是不是?”
柏舟輕輕撫摸貓咪毛茸茸的腦袋,貓咪很親他,蹭着他的手指打呼嚕,擡起爪子抱緊他的手腕。
又坐了一會兒,柏舟正打算起身離開的時候,白桦林裏有一團黑影急匆匆地跑來了,越來越近,落葉沙沙作響,柏舟放下貓,張開雙臂,穩穩地接住猛撲過來的愛人。
“……怎麽不回家?”楚子郁氣喘籲籲,急得不行。
“正打算回呢。”柏舟拍拍他的背。
“什麽叫正打算回?你知不知道我在家裏找不到你又多着急?!我從家裏一路找過來,我問他們,有沒有見過我的寶寶,可是他們都搖頭說不知道……”
楚子郁緊緊抓住柏舟的胳膊,那個力道足以壓出淤青,但柏舟好像感覺不到疼痛似的,他習慣了這樣的對待,好像很暴力,又好像很珍惜。
楚子郁以前沒有這麽嚴重的分離焦慮,是那次意外之後,他總害怕柏舟會不聲不響地消失在他眼前。
他是整個A市最年輕有為的企業繼承人,結交的青年才俊無數,在各個行業各個領域都有人脈,最近和溫氏醫療合作,共同研發抑制精神分裂和躁郁症的藥物,投資上百億,商業前景無限,成為各行各界追捧的領軍人物。
可是在柏舟面前,他變得越來越低聲下氣,越來越謹小慎微,總怕不小心傷害到他,不小心吓到他。他知道柏舟很脆弱,很膽小,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他神經衰弱,尤其是剛搬到這裏的那一段時間,柏舟老是做噩夢,驚醒後不是哭,而是笑,哀傷地笑。
現在已經好很多了,但那段時間混亂與失常,楚子郁依然記得。
他很後悔。
“出門太着急,忘帶手機了。”柏舟慢吞吞地說,“對不起啊,哥哥。”
“出門着什麽急?”
“噢,對,忘了和哥哥說。”柏舟從貓咪肚子下抽出一個文件夾,打開,拿出一份合同,“我接了一部戲,後續還要走公司的流程。因為有點無聊,所以就答應了,我和制片人說了,不會耽誤每天回家的,以後可能就要輪到哥哥多等等我了,可以嗎?”
柏舟說這些的時候,也許自己都沒有發現,臉上的表情豐盈了許多,不再那麽機械,僵硬,麻木。楚子郁其實不想同意,但他知道柏舟已經做好決定了。
“這有什麽不可以的,公司那邊和陶竹說一聲就行了,最主要是你能開心。”楚子郁沒有看那份合同,而是蹲在柏舟前面,給他系好松散的鞋帶,白桦樹葉娑娑地卷起風來,柏舟牽起他的手,兩個人并肩走回家去。
路過一個賣糖炒板栗的小攤,這邊很少有這樣的路邊攤,有也只是偶爾經過,楚子郁買了一袋,用手指一壓剝掉殼喂給柏舟吃,板栗香甜軟糯,熱乎乎的,柏舟彎了彎眼睛,睫毛撲閃撲閃:“好吃。”
怕風吹走帽子,柏舟将繩子繞過耳後在下颔處打了一個結,圍巾遮住小半張臉,楚子郁總覺得他和以前很不一樣了,但具體哪兒不一樣,說不上來,但這似乎才是正常的,人哪有不變的呢?
也許只是那雙淺茶色眼眸裏消失的光芒,還令他念念不忘。
柏舟憔悴了許多。
他碎掉的骨頭裏泛出青綠的生機,前路好像有了希望,他已經盡了他自己最大的努力,但過程無疑是一場煎熬。
楚子郁突然用力地将柏舟抱進懷裏,糖炒栗子散了一地,馬路邊上,汽車呼嘯而過,他恍惚記得還有類似的時候,可是柏舟不再關心地上的東西,只是同樣用力地抱緊楚子郁,他穿得很厚,因為怕着涼,他以前從來不用擔心換季感冒,可是現在不行了。
“我好愛你。”
像一句古老的咒語,把兩人牢牢地釘在一起。
A市的冬天很幹燥,柏舟的眼眶卻倏地濕潤了,身上細細密密的裂痕好像不斷地滲出傷痛的膿血,他很想哭,可是冷風帶走了淚水的引線,他把臉埋在圍巾裏,埋在楚子郁的肩膀上,試圖從他身上汲取一點溫暖。
不知怎的,在人生中的很多個瞬間,他都會回憶起那個遙遠的雨夜。只要回憶起那個雨夜,就算楚子郁現在真的奪走他的生命,他也不會有絲毫怨言。
外婆的病治得差不多了,現在住在鐘家,過得很幸福。
他想,他其實早該死掉了。
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意義,就是報答楚子郁的恩情,陪他治好這個古怪的病。愛情,家庭,幸福,前途,他全都不再奢求,只希望楚子郁平安順遂,長命百歲。
“哥哥,走吧。”
不要停在原地,不要止步不前。
他撿起栗子,扔進垃圾箱裏,徑直往公寓的方向走,右手牽着楚子郁的手,其實沒有太多知覺,手的溫度,力度的大小,感受都已經不甚清晰,曾經就算掌心出汗也要緊緊扣在一起的感覺,在記憶裏已經太模糊了。
他擡頭望向天空,陰沉沉的,像鐵面無私的命運之神,路過的公交站臺依然滾動播放着他的廣告,站在對面的人恍如隔世,好像連自己都已經認不出來了。
“哥哥,一定要好起來哦。”
“要早一點好起來哦。”
柏舟垂眸看着他,溫柔地說,他的眼睛折彎成笑盈盈的弧度,帶着點釋然,又帶着點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