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1.[記憶是流水,從不逆上]
01.
空調是2002年買的,冰箱、彩電都是。
那年家裏的房子剛剛建成,我還在寫作業,爸媽大聲喊我出來。陽光照耀下,車子行得有些颠簸。路上還沒有填水泥。
Haier、Midea的标志我都不熟悉。唯有一臺32寸的電視機令我移不開視線。或許會播放《神奇寶貝》、《機器貓》還有《櫻桃小丸子》。
可惜家裏不裝有線。天線一直不好。我為此悶悶不樂覺得還是別人家的電視好,但我不會蹭別人家的電視。爸爸便搗鼓天線,有一次搜索到某個臺,正在播放憨豆先生演的喜劇。我坐在沙發上邊看邊樂呵。
長大後才覺得不值。
演喜劇的人,都成了悲劇。
我常想或許我可以做演員。只演一個啞巴。他們都覺得我是怪人。大概也是因為我容貌不佳。
容貌這種東西,真不知道該不該說是身外之物。但我知道至少錢不是這樣的。
02.
我媽媽打牌的時候要帶上我。幾個大人圍在一起搓麻将的聲音就像蒼蠅一樣繞在我的耳邊。從始至終我都不喜歡這樣的聲音。
媽媽便把我安排在她朋友家。她兒子在家。
我以為是個大哥哥,沒想到他和我一般大。他認真地堆着積木,窗臺種着一盆藍色的小花。旁邊的書架上擺滿了骨科類的醫書。他媽媽喊他,他便擡頭看我一眼。神色無波。我真想走,但我不想看牌。我們就這樣僵持着。
“餓了嗎?”他這樣問我。
我不餓。但我還是點頭。
“面包可以嗎?”
我繼續點頭。
他起身走向冰箱,我才慢慢脫掉鞋踩在他家的地板上,跑過去看他搭建的積木。
“你幾歲了?”他把面包給我,我低頭問他。
“七歲。”
“那我可以叫你小哥哥,因為我六歲。”
“恩。”
他坐下來,把沒搭建好的繼續完成。
我啃着面包,慢慢擡頭看他。他的眸色很黑,很邃。垂着睫毛,神色認真。
我又看了一眼書櫃上的書,問:“哥哥,你以後要當醫生嗎?”
“或許吧。”
“那你經常一個人在家嗎?”我問。
“媽媽打牌的時候是這樣。”他漫不經心地說。
“我不喜歡大人打牌。”
“大人都這樣。”
“你有兄弟姐妹嗎?”
他頓了一下,語氣有些沉:“或許快要有了。”
“那現在就是沒有了。以後我媽媽來這裏打牌的時候,我可以來找你玩嗎?”我睜大眼問他。
他擡頭看我,微笑打趣:“我是男孩子,和我玩很悶的。”
我擺手:“誰說的,女孩子之間喜歡搶電視,男孩子不會和女孩子搶的。”
“原來你想看電視。”
我不好意思笑笑。
他起身給我開電視,插頭插上去電源沒反應。
“壞了嗎?”
“不是。”
他去按牆上的開關,燈沒亮,轉身對我說:“停電了。”
“那他們肯定馬上就要散牌了。”
“恩。”
“你要看我跳舞嗎?”
“恩?”
“我在電視上學的。”
然後手腳并用地跳起來。
“我的動作規範嗎?”
他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也不說話。
我覺得有些尴尬,臉刷的一下紅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良久,他走到窗臺,抱着那盆花過來。
“跳得很好。”他說。
“送我啊?”我抱着花問。
“恩。”
“這花叫什麽名字?”
“不知道,就是路邊的小野花。”他突然沖我狡黠地一笑,說,“不過,花語是健康。”
我看了看他書架上的骨科醫書,像是懂了什麽,然後拍拍自己的小胸膛:“我從小身體就很健康!”
他笑了起來,“你要給它起個名字嗎?”
“好啊,叫什麽好呢?”
他彎唇:“它已經屬于你了,叫什麽都好。”
這時,他媽媽回來了。
我媽媽也站在門外喊我:“笑笑,回家了。”
我有些依依不舍,眼神留戀地望着他,這樣的告別似乎很匆匆。
他就立在門前,朝我微笑,眼神不再無波。像一潭溪水,透徹而明亮。
餘生之年裏,我再未見過他。
03.
想起這樣一件往事,正值新的一周開始。周藍開始上班。她在雜志社給我發來消息,說她卡文了,讓我幫忙想想她某某小說接下來的情節。
我遲遲想不出。她便約我晚上吃烤串。
“我不看瑪麗蘇情節,也想不出來。”坐在附近的燒烤店裏,我如實說道。
“別诋毀我心血啊,你就是懶。”周藍一杯啤酒下肚。
“你的事都要我做,你就不懶了?”我笑,卻一口也不動那些烤串,心口有些悶,這都是他讓我留下的後遺症吧。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們這麽多年的好朋友關系,幫一下有什麽關系,你個小氣鬼。”
“我就是小氣鬼。”我微笑着說。
周藍被我氣得啞口無言,一雙眼睛瞪得老大。
“你這是過河拆橋啊,我上回還給你介紹一個對象來着,你就這麽對我?”
我攤攤手:“我可沒有要求你這樣做啊,一個人自由自在過也挺好的啊。”
周藍啧啧兩聲:“唉,我說你啊,我還就真不信你單身這麽多年就沒有寂寞過。你也想要個男人對吧?疼你寵你,多好啊。”
我瞪她一眼:“還疼你寵你,你就是沉浸在自己寫的泡沫劇裏。”
“不許侮辱我的作品啊。”她不高興了,又湊過來賊兮兮攬着我,“說真的,你不會還想着江定那臭小子吧?”
我推開她:“你胡說什麽啊,我都不記得他長什麽樣了。”
“切,你就是還想着他。”
“沒有。”
“那你就還是喜歡江定那種類型的。”
“你再說我可就不給你想情節了啊。”
“得了吧你,就你那文采,我可是不敢恭維啊。”
我竟啞口無言。
“那你耍我啊?”
她又咧嘴笑:“我這不是想你了嘛,請你吃烤串啊。”
我氣結。
“哎,你還是說說吧,畢竟你是畫漫畫的,好點子還是能想出一兩個的。”她喝了一口啤酒,戳我肩膀。
夜空裏,暮色如布,星辰閃爍。我望着天空,有些出神。我告訴了周藍我小時候的那個故事。
她喝得有些醉,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好你個池依笑啊,小時候還有這樣言情的事情你都不告訴我,太不仗義了。”
“你又沒問。”
“你自己不會說啊。”
“你不問我,我也沒想到啊。”
“可是你這智商怎麽回事,你也太蠢了吧,記得跳舞記得收花,怎麽不記得問他的名字?”
我略微惆悵,我也沒有告訴他我叫池依笑,但他聽到我媽喊我笑笑。
“我後來得知他第二天就和他媽媽一起搬走了。她媽媽改嫁。”
周藍摸摸下巴:“怪不得他說他很快就有兄弟姐妹了。”又問我,“你那盆花呢?叫什麽名字?”
“就叫藍花。”
周藍上下打量我一眼,啧啧嘆道:“俗!可別用我的名字給花起名啊。”
我眯眼望着天空,慢慢說:“怕什麽,或許,我遇不到他,将來他卻和你有緣啊。”
04.
那是路旁最常見的婆婆納,開藍色小花,花蕊為白色。
我上大學時才知道那花的名字。它開在田野,開在路旁,在我們身邊,卻因為不起眼而容易被人忽略。
我在南方一座城市念美術系。大一那年,我在社團認識了陸文書。
當時我脖子上戴着的項鏈,墜子就是藍色的婆婆納。高三畢業後的那個暑假,我完成了草拟圖,用最便宜的玻璃自己做。
陸文書一直盯着我的脖子,我以為他是變态。
社員都站在門口等社長開門,我慌忙別過臉去,他跑過來一臉邪氣地對我說:“我能看看你的墜子嗎?”
連名字都不介紹,上來就管人家要東西,我真是覺得有些難為情。我只是學美術,不是學設計,這樣的墜子只會是個半成品。況且我不平易近人。
“你幹嘛呢?”有個女生跑過來将手搭在他的肩上,這樣的動作一看就證明這兩人關系很鐵。
後來我知道那女生叫林文仙,是林文書的妹妹。
這時門開了,我慌忙跑進去。
我們社團第二次活動時,他又來找我,我有些頭疼。我只是來學畫畫,并不想新認識人。
“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呢?”他笑着問。
“池依笑。”我說的直截了當。
“你戴的是婆婆納?”
“你知道?”我這才擡頭看他。
他眯眯眼看着我:“當然。有件事能不能請你幫忙?”
“我為什麽要幫你?”我反問他。
他有些啞口無言。但随即笑起來,說:“我可以幫你嫁接一株新品種的婆婆納。”
“什麽?”
他不慌不忙拿出學生卡在我面前晃悠:“我是生物系的。有時間你可以去我們系的實驗室來找我。”
“你是說,可以把婆婆納嫁接在別的花身上?比如薔薇?”我盯着他。
他眨了眨眼睛微笑點頭。
我冷眼看他:“薔薇和婆婆納是同科嗎?”
他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呵,一看就是生物沒學好的,誰說兩株植物必須要同科同屬才能嫁接成活了?”
我被他這一聲呵給羞得面色通紅,轉身就要走:“我不是理科生,也不是生物系,沒你聰明。”
他立馬拉住我:“哎哎哎,別走啊,我跟你開玩笑呢,當什麽真啊。我請你幫忙呢,其實是想借你的墜子拍靜物,我要參加市裏的攝影比賽。”
“有獎金嗎?”我頓了頓說。
“你說呢?”
“萬一獲獎了,分我一半?”
“當然可……哎我說你,這才剛開始呢你怎麽就貪起同學的錢了?”他瞪大眼望着我。
“這是合作,不分拉倒。”我甩甩他的手走人。
陸文書就這樣拿走了我的墜子。
但他并沒有得獎。後來,我便再也沒有戴過它。它并不是什麽好東西,但我始終覺得或許是評委老師走了眼光才沒看上它。敝帚自珍,說的就是這樣的道理。所以我一度後悔把它借給了陸文書,如果我沒有,或許它到現在還好好的戴在我的脖子上。
我最近整理房間,重新從抽屜裏拿出這個墜子,把她送給了周藍。她從前不知道我小時候的那個他,但當草拟圖出來的那一天,她就非要這個不可。
晚上,我在書桌前整理即将要動筆的漫畫的文案時,周藍打電話過來。
“幹嘛?我在忙。”我說。
“忙也得等姐姐我把話說完。”她在那頭笑得花枝亂顫。
“你不會高興壞了吧?”
“哪有。哎,說真的,你不是一直都很寶貴這藍花墜子嗎,幹嘛送我?”
“你一直想要,趁着我心情好,就滿足你呗。”
“我想要個男朋友,怎麽不見你給我個男朋友啊?”
“和你一起工作的那個金發碧眼的帥哥道森不是一直在追你嗎?”
“本小姐愛國,不喜歡外國佬。”
道森我見過很多次,我從不知道一個英國男人看一個中國女人時可以有那樣愛慕的眼神。但是周藍要是不喜歡,道森貌似就沒有追她的機會。我只好笑着說:“這個墜子會帶給你好運的。”
“好,我就愛聽這話。那咱明天去哪兒吃飯啊?”
“就在我家,我給你做飯。”我說。
挂完電話,我望着桌上的一堆畫稿,心情五味雜陳。
藍花曾經是我對這個世界殘存的一絲希望,如今我要舍棄它。
曾經我想過,如果人一直都眷念某樣東西,那是不是人與物之間的執念,就可以超越一切而發生奇跡。
可我再不記得他的模樣。我至今還沒遇到他。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個陌生的號碼。我不接陌生電話。挂斷。對方再次打來。
“喂?”我只好按下通話鍵。
“笑笑。”她在那邊的聲音甜甜的,熟悉的感覺令我全身一震。我覺得自己的手下意識地抖得厲害。
她繼續說:“我買了今晚的機票,明天就去C城看你。我們聚一聚吧。”
“後天吧。”
“就明天。我很想你,我知道你一定也還挂念我。”
“林朵,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幫我做決定?”
“笑笑,我知道你不會真的撇下我的。”
有隐隐約約的啜泣聲。接下來是一片沉默。沉默。我覺得內心發憷。
“朵兒,你過來吧。”我嘆了口氣,說。
她依舊在啜泣,忍着嗓音的不适說:“好。我會和江定一起過來。”
我覺得心頭一沉,呆了半響才說好。
05.
我和林朵,從不曾發生争執。我們的争執,都像是白天裏的煙花,沒有色彩,只有白煙,不動聲色。
除了三年前她打電話告訴我,她非要江定不可,我們才徹底分道揚镳。而對于那次所謂的分道揚镳,對于她打電話給我的初衷,我始終都一頭霧水。
曾幾何時,她還是我心中的信仰。不容任何人侵犯。我們是發小,從小就一起念書,每次她都坐在我前面,閑暇的時候我就畫她的背影,那時候我覺得,如果我這輩子再也交不到好朋友,那麽哪怕只有她一個人在我身邊,我也可以無畏于全世界。
那時,我的眼裏只有林朵。
後來我們三年沒聯系。
我不知道,江定真的跟她在一起了。
我覺得我的頭快要炸裂開,一邊是林朵,一邊是周藍,兩個都是火爆脾氣,水火不容,見面就嗆。
明天是場大戰,我該怎麽辦。
我再也無心整理畫稿,拿了外套就去周藍家。她正在敷面膜,見到我吓一跳,“你臉色怎麽這麽蒼白呢?狂奔過來的啊?”
我的心跳得很快,一臉正色望着她:“林朵來找我了。”
她僵住了。
“你說什麽?”
“林朵來找我了。”
我看見周藍臉上的泥面膜隐隐裂了條線。
她毫不留情關了門,留下啪的一聲響回蕩在走廊裏,令我膽戰心驚。我忽然覺得心累。一直傻愣在門口。就那麽站着。也不敲門。
過了半響,她洗了臉,開門,一臉鄙夷地望着我:“你怎麽還不走啊?滾回去見你的林朵啊!還站在這裏喝西北風啊?”
“對不起……”
“跟我說對不起幹嘛?林朵傷害的人是你又不是我,關我什麽事?”周藍雙手抱肩,我知道她非常生氣。
“周藍,你聽我說,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是林朵明天要來,我總不能叫她走對不對?”我拉着她,眼裏盡是祈求。
她冷冷甩開我的手:“明天?我告訴你,池依笑,要是林朵明天在你家裏,你就甭想我去,我跟她勢不兩立!有她沒我有我沒她!你自己選吧!”
我低頭愣在原地,一動不動。
周藍急了:“在別人面前你泰然自若,在林朵面前你怎麽就變得這麽蠢了?初中時跟你搶江定的是她,高中時對你愛答不理的也是她,三年前跟你說友盡的也是她?你老為人家想着,她有想過你嗎?她這次給你打電話也很突然對吧?她以為破鏡就是那麽容易就重圓的嗎?也就你這個蠢女人會這樣做!”
她見我繼續低着頭,又說:“池依笑,我跟你把話挑明了吧,林朵這次來要不是又在你面前炫耀就是有事求你,你就等着吃啞巴虧吧!我可沒功夫救你!給你三十秒考慮,要是不去見她今晚就睡我家,不然就滾蛋!”
我半響沒說話,周藍冷笑了一聲,将門關上。
06.
深夜裏,冷風灌入衣領,我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的世界那麽小,我都處理不好。那些世界大的人,會不會比我更孤單。
回到家後我給周藍發了短信。她沒回我,她一定氣壞了。我還是那樣不善言辭。第二天我去超市買了食材,九點的時候林朵就到了機場,十點的時候我還在煮飯,外面就有人敲門。我的心撲騰一跳,想着開門不僅能夠看到林朵,還能看到江定,我就覺得自己大概從沒這樣緊張過。手在門柄上探了又探,最後深呼吸開門看到的卻是周藍。
“瞪什麽瞪,不歡迎我還是咋了?”周藍一把推開我進屋來。
我的眼眶有些發熱,沖過去抱着她,聲音發哽:“周藍,謝謝你。”
她沒有推開我:“哎哎哎,可別矯情啊,我只是來看看有沒有人傷害我這個比傻子還傻的朋友。她什麽時候到?”
我剛想說話,外面又響起了敲門聲。我想告訴她,來的人還有江定,但周藍立馬打斷我:“你站這兒,我去開門。”
我捂住臉,完蛋了。
周藍一開門,見到的是一個男人。我立在原地從手指的縫隙裏望他,修長的身姿,立體的五官,令我覺得歲月似乎從沒刮傷過他的臉。我想,林朵愛的就是他狹長的眼睛和濃墨入鬓的眉。周藍擺出招牌式的微笑,自帶妩媚功效,笑說,“帥哥,你找誰啊?”
我一縮脖子,用手又捂住了臉一分。
江定像是沒有聽到周藍的話一樣,曾經柔和的眼睛不知什麽時候竟漸漸變得鋒利,他的目光輕觸我,我卻感到千萬斤般的重量。不巧林朵從後面走了出來,眨着眼笑着說:“不好意思,這是我男朋友。”
周藍臉色擰巴了一下,恢複淡定揚唇笑說:“啊,那我也挺不好意思的,我眼瞎。”
林朵臉色一僵,江定拉住她,語氣淡淡的:“我們進去吧。”
周藍也走進來朝我龇牙咧嘴,一把勾着我的脖子恨恨道,“好你個豬,你怎麽不告訴我她帶男朋友來了!”
我在一旁臉色漲得通紅,沒想到幾年過去了,重新見到林朵和江定竟然是這樣的場景。說不出多大的感慨,但是震撼卻是極大的。
“坐坐坐,我去弄飯。”我手足無措地說着,不看江定,只與林朵對視了一眼,便匆匆跑去廚房。江定上前攔住了我,臉上沒什麽表情,朝我說,“我去弄,你坐着。”
我呆若木雞,江定又推了我一把,我僵在一旁動彈不得,覺得被江定推過的肩膀溫度燙得驚人。周藍一跺腳,罵我沒出息,奪過我手中的鍋鏟撂給江定,把我拉在餐桌前坐下,朝着林朵兇道:“有什麽事情趕緊說,說完了滾蛋!”
林朵靜靜地說:“這裏又不是你家,你憑什麽趕我走?”
“一個和依笑友盡的人,我想你連問這種問題的資格都沒有。”周藍有三分譏諷。
江定皺了皺眉,這時,外面又響起了敲門聲,我拍拍周藍的肩膀,然後沖出去說:“我去開門!”
沒想到來人居然是林文書。
他歪着頭靠在門上,朝我眨眼。我小聲說:“你怎麽來了!”
他面不改色:“看你一個人住挺可憐的,所以過來陪你啊。”
林文書以為我家空蕩蕩,沒想到這麽一進來,我小小的房子裏,加上他,居然足足有五個人。
場面有些尴尬。林文書呆了那麽一瞬間。因為從始至終,他都以為我這種怪脾氣怪性格的人只有他這一個好朋友。
我的心如擂鼓,把林文書推到大家面前:“這位是我的大學同學,林文書。”
然後指着周藍:“這位是我高中時最好的朋友,周藍。”
頓了頓,接着又指着林朵:“這是我發小,林朵。”
最後尴尬地看了江定一眼,指着他說:“林朵的男朋友,江定。”
聽到江定的名字,林文書和周藍的身體同時一震。這麽多年來,林文書一直都想見江定,他想知道江定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居然能讓我念念不忘到如今。而周藍則是意外,高中的時候大家同校,但她幾乎沒有正面遇到過江定。有時大會領獎時江定站在主席臺代表講話時周藍又看不清,她近視,後來才戴了隐形眼鏡。而有時我遇到江定,周藍又沒和我走一塊兒。高中時我因為刻意回避江定,也不提他,所以周藍大部分時候也就不主動找他。
這餐飯最後吃得并不愉快,但因為林文書在,大家都沒有撕破臉皮。但我知道林朵一定還會來找我。因為從她的眼神裏,我看出了她有事情要找我幫忙,而且只能私下告訴我。她和江定最先離開,周藍出門匆匆忘了請假也趕回公司。最後只有林文書一人還坐在那裏,眼神一動不動望着我。
“還不快起開,回去吧!”我催他。
他手指扣了扣桌子:“你拒絕我,就是因為這個人吧?他都有女朋友了,你還要跟你發小搶?”
擦桌子的動作僵住,我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将抹布扔在他手上,我咬牙道:“你都不知道事情的起因經過,你憑什麽就這麽說我?”
“是啊,我什麽都不知道,你也什麽都不肯告訴我。”他有些挫敗。
我沉默不語。
“你永遠都是這樣。”林文書冷冷看了我一眼,然後起身離開。
望着他的背影,那一刻,我出奇的冷靜。
07.
我和周藍是在軍訓時認識的。
她個子高站在後排,教官規定不準披頭散發,她偏要垂下她一頭秀發。教官讓她站在前面來罰站時,她嘴裏還嚼着口香糖。大家都覺得她是個十足的小太妹,但天有不測之風雲,就在她走到前面的時候,她摔倒了。她左腳踩住了右腳松了的鞋帶。
隊伍裏盡是轟塌的笑聲。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周藍的臉鐵青如冰。她掃視了周圍的人一圈,很快站了起來,烈日當空,她就像一具雕塑。
中間休息的時候,別人成群結隊坐在階梯上。而我永遠做不到自來熟。我一個人站在樹蔭下發呆,對面五米外就是林朵所在的隊。我們沒有分在一個班。遠遠地,我看見她和旁邊的同學有說有笑,沒有我在身邊,她還是照樣可以活的悠閑自得,而身邊沒有她的我,則覺得與全世界都不相融洽。
村上春樹說,不是所有的魚都生活在同一片海裏。而我苦于為什麽自己不是那同一片海。
周藍就是這個時候來找我說話的。她遞給我一瓶水。
我一直不接,她就擰開了蓋子,“不渴嗎?喝啊。”她笑着說。
我伸出手還半猶豫着,她直接塞到了我手上。
“剛才謝謝你啊。”她說。
我一臉疑惑地望着她。
“剛才,就你沒笑。”她淡淡地回應我。
“那只是意外,也許我只是發呆去了。”半響,我才回應她。
“以後我罩你啊。”她無視我的話,坐下來長舒一口氣,“你在看那個女生?”她指着林朵問。
我慌忙別過臉去:“沒有。”
她拉着我同她一起坐:“還說沒有,我盯着你瞧她老半天了,她欺負你了?”
那時我和周藍不熟,而我又是一個不愛多話的人。我沒告訴她,從小到大,我只有林朵一個朋友。
有一天晚自習,課間休息,我在走廊吹風,周藍從對面不懷好意地走過來,我驚恐地回避她。
她一把搭在我肩上:“跑什麽跑啊,我問你個問題啊,你老老實實回答我,江定是誰啊?那個叫林朵的是不是搶了你男朋友?”
我轉過身甩開她的手,氣得手指顫抖:“你居然拆了我的密碼本!”
她皺了皺眉:“就你幼稚,那破鎖能鎖得住什麽啊,你得慶幸我看了你的日記,不然你就得苦命一輩子!”
我哆嗦着:“不要你管!關你什麽事!”
周藍拽着我去了操場,我掙紮着:“放開我,我還要回去上課!”
她兇道:“說那麽大聲幹嘛?池依笑,你有輕微的自閉症和嚴重的自卑症你懂不懂!”
“我不懂!”我咆哮着。
“就你們這種愛寫日記的小女生,願意把什麽都寫出來自怨自艾,也不願意把什麽話都挑明直接解決問題,就活該你們這樣受悶頭氣!”她也吼着。
我蹲在一邊,一言不發,紅了眼圈。
她的語氣緩了下來:“你總不能因為林朵對你好,你就把她當全世界吧?況且她還……”
我猛地打斷她:“我的事我自己解決,你去上課,不用管我。”
她聽後突然冷笑:“要不是就你沒笑,誰願意管一個不給自己好臉色看的人啊?”
“我那是因為想着林朵去了,不然我早就笑得肚子痛了。”
“喲,還笑得肚子痛,從開學到現在你笑過嗎?”
我繼續蹲着,一言不發。
她蹲下身看我:“池依笑,我真搞不懂你的交友邏輯,為什麽會覺得今生只需要一個朋友就夠了呢?”她推推我,“你別傻愣着,說話啊!”
“只要一個不好麽?”我擡起頭反問她。
她嗤笑一聲:“笑話!這也得看情況啊,難道整天只圍着她一個人轉但是她卻有自己的交際圈啊?你看看那林朵,平常在校園裏遇見你了和你打招呼了沒有?你主動找她講話她還三言兩語敷衍過去,擺明了就是冷眼看你,你還熱屁股貼上去,蠢!”
周藍的嘴唇動了動,或許她還想提江定的事,但她沒忍心說出來。
“她在新的班級,肯定要和同學處好關系啊。”我反駁說。
“那你在新的班級就不會和同學處好關系了?”她譏諷我,我竟啞口無言。
“走走走,去上自習。”她把我拉起來,“凡事想開點嘛……以後要是遇到了那個姓江的小子我就替你揍他……”後面的話她說得很小。
天上是漫天的星光,地上是香軟的青草。周藍那一刻拉着我去上課的場景,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也不敢忘。
高中三年裏,我再未寫過日記,被周藍拆開的那個日記本,我在寒假的時候燒掉了它。冬天裏,屋外雪花狂舞,屋裏一堆炭火。我将紙一張張撕碎,覺得心上被利爪抓了劃痕,可又突然覺得活了這麽多年,頭一回感到輕松自如。
08.
開學的前幾天,我去看了爸爸。他一如既往地躺在那裏,被新長出來的嫩芽覆蓋。後來十幾年過去了,我想起他時,還是會覺得上帝有時候待人是極不公平的。他那麽好,那麽勤懇,那麽善良,脆弱的生命卻總是抵不過硬物的撞擊。有時候啊,人類造了車輛,又用粗心來奪取性命。
我七歲那年,他就撒手人寰。我想吃對面那條街的包子,他就給我去買。回來的路上,一輛飛奔的汽車就結束了他的生命。我還記得當時,包子從塑料袋中滾出來的情景。他就倒在血泊裏,眼睛還沒有閉上。有路人捂着我的眼睛,說小孩子別看,會做噩夢。我說那是我爸,他就一臉哀傷地看着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
我沖過去合上他的雙眼,然後起身奔向牌室。那個,一大清早就去打牌的女人。我用沾滿他鮮血的手拉她回來。我告訴她,爸爸死了。她不信,我就告訴她,我手上的鮮血就是他的。
她說:“笑笑乖,別在這吵着媽媽,等我贏錢了中午給你買好吃的。”
那一刻,我心裏想的卻是,她都這樣了,我卻還恨不起來。我應該恨的。但她是我媽媽。她總是很溫柔地叫我笑笑。她待我極好。
周藍就是用這樣的語氣來恨鐵不成鋼地說我,覺得我又蠢又沒情商。
十五歲的夏夜,我反問周藍,難道人帶着恨意活一輩子,就很好嗎?
她第一次竟被我駁得啞口無言。
“那你也不能因為誰對你好,你就把什麽都讓給別人吧?你這不叫善良,叫自虐。你太缺乏安全感了。”她這樣回擊我。
我的家就像被分割的彩球。一邊紅代表生命,一邊黑代表死寂,中間那道黃色的縫隙,代表從中散發出的光源。有溫暖。我總在拼命地汲取那份溫暖。我想我的性格成分裏,在某種似有若無的陰影的影響下,逐漸形成了一種骨子裏的淡漠。如果我會做飯,如果我不讓爸爸買早餐。太多如果若成真,那麽已經發生過的現實就要大片大片地推翻重來。人生又不是光碟,怎麽可以後退呢?
我在那時就意識到,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至于将錯誤怪在別人身上。也要有能力去做,才能肩負得起該承擔的責任。
最可憐的是他。她心疼女兒。也死在了心疼女兒的路上。我們永遠也不知道意外就像壞心情,說來就來。
林朵就是那個時候出現的。她新搬到鎮上,在我家隔壁。我每天望着夕陽發呆的時候她也望着我。她不敢和我說話,覺得我一點情緒也沒有,更不會笑。她第一次主動找我時,沒有說話,就在我手中放了顆糖,然後很快跑回去躲在她家門口,伸出腦袋偷偷觀察我的反應。而我,總是一臉茫然地望着她。
就這樣的動作,她做了一個月。她給了我三十粒糖,我一粒也沒有吃,都放在盒子裏,藏在床底下。後來我們共度了整個童年,一起上小學,一起上初中。她古靈精怪,性格活潑,總是想方設法逗我開心。用漫畫記錄我們的故事,然後全部送給我。
我因此,眼裏再也沒有其他的人。我再也不會有比她這樣好的朋友。
我學美術,都是因為她。這是周藍不知道的事。夜深人靜的時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