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也會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周藍待我也不差,甚至比林朵更好,為什麽我總是放不下林朵?什麽都有個先來後到的順序,林朵之于我,在童年時光留下了太深的記憶,而且還是在我覺得人生最絕望的時刻。她總是能一眼看穿我,她覺得我不該這樣,不該什麽都不說,像個不成熟的僞大人。

或許,我要過很久才會明白,一個人出現在自己生命裏的先後次序,并不決定他的重要性。決定他重要性的,往往是你們一起經歷了什麽磨難和快樂。因為,生命中有些人的到來,注定要将過往翻頁,重新啓程。

09.

我們一起上到初一。沒等到初二開學,林朵的爸媽就帶着她轉校了。臨行前,她将一疊漫畫稿交到我手上,那裏構想了我們未來的藍圖。我們不會整天坐在寫字樓裏朝九晚五,我們有各自的房子,推開窗就能看到對方,然後擁有一天的朝氣。

我輕聲問她:“你還回來嗎?”

她搖着頭哭:“我也不知道。”

“去吧,一路平安。”我說。

等她消失在那條街道,再也沒有她瘦小的身影時,斜陽便悄悄抹在我的臉上,我頓時淚眼漣漣,泣不成聲。

十三歲時她送給我的東西,如今我還留着。那些畫稿早已經泛黃,就像她構想的藍圖,沒有實現,早已經飄散在風裏。只有我們共同殘存的回憶,還在時光的縫隙裏招搖着它的笑臉,又像是在哀嘆什麽東西。

初二開學後,我一直沉默寡言。我總和林朵在一起,如今林朵走了,原先班上的女生也早已經有了各自的小團體。我介入不進去,更不想介入。有時,也會有好心的女生喊我一起吃飯,總會被我用各種各樣的借口搪塞過去,也就漸漸不再找我。而體育課時,老師每次都要求兩人組成一隊對打羽毛球,我總是落單。我頭一回覺得,即使心中想着有林朵我就什麽都不怕也沒有用,因為那種叫做孤單的情緒還是像狂風暴雨一樣朝我的心上襲來。

我第一次真切地覺得,孤單啊,竟是這樣一種可怕到令人恨不得縱身躍向大海,一去不複返的情緒。

江定就是在那個我極其孤單敏感的時候出現的。

他是轉學生,轉來的那天天氣并不好,下着大雨,還有些冷。老師在班上介紹他的時候我還在埋頭畫漫畫,并不清楚他的樣子。我只聽清老師說他的名字,說他很有才藝,接着聽他淡淡地笑了一聲,嗓音就像泉水一樣溫和。随後而來的是拉小提琴的聲音,我停下筆,那種感覺就像是看到音符從琴弦裏飛出來一樣,正在滿世界地飄,我也跟着音符在飄,目光飄到了他的臉上。

少年柔和的臉,入鬓的眉,就像從指尖裏流淌的陽光。我醉眼朦胧,兩耳發聾,覺得全世界都在轟鳴。忙趴下遮住臉。窗外的雨還在慢慢地落着,落在地面上,發出落玉珠盤的清脆響聲。

就像我此刻的心,脆得一碰就能碎。

但我和他并沒有過多的交集。唯一能說上話的也是在美術課上。本來,美術課不需要代表,但因為要收作業,所以有了個美術課代表。我跟着林朵畫了幾年,美術功底比其他人好,大家就推選了我。因為當場就要評分,所以我要挨個挨個的收,收到他的作業本時,他總是慢一拍,要反應幾秒才給我,我總覺得他是故意的,但每次他擡頭時都是一臉溫柔的笑,又令我懷疑是自己産生了錯覺。

有一回美術老師不在,讓我照着他的書把作品畫在黑板上,讓大家臨摹,然後再讓我評分。

我心如擂鼓,咚咚作響。

讓大家臨摹的是一株芙蓉,書上是潑墨畫,我直接簡化成了簡筆畫,所以畫起來比較輕松。我始終覺得緊張,因為同學給同學評分不是那麽容易的,如果我是老師,那事情就簡單得多了。但正因為簡單,大家都畫的不錯,我很快看完,看到江定的作業本時,我呆了一下,他怎麽會畫成這樣,可我又不好意思去找他,随便給個不及格?可我又怕他會來找我。

思前想後,我最後猶猶豫豫去到他的桌前。

他正翻着教科書,擡頭看我時露出招牌式的微笑,問我,“批好了嗎?”

我吞吐道:“還……還沒……”

我在心裏罵着自己,我怎麽就成了結巴。

“那你不批?”他挑眉問我。

“批,批啊。”我說,“可,可是我覺得不及格。”

“為什麽?”

“芙蓉是紅色的,你塗成了綠色,葉子是綠色的,你塗成了紅色。總而言之一句話,你塗反了。”

“不好嗎?世界上綠葉配紅花的太多了,偶爾讓紅花襯托綠葉也不錯啊。你說對不對?”他笑着問我。

他說的有幾分道理,我竟然不知道如何反駁。

我翻開他的作業本,還是不知道該如何下筆。

“九十吧。”他說。

我就在本子上寫了個九十。

他又說:“我說九十就九十啊,下次老師看到了豈不是說你徇私舞弊?”

我立在原地,感覺心髒的血液正翻湧地往臉上湧。

我只好快速回去,批下一個同學的作業,我的手在抖,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被羞的。

10.

後來很多年過去,在我還是個學生的時候,在校園裏看到形形色色的男女,我還是會記得當時喜歡他時轟隆在耳邊的那種響聲。很遙遠,又很熟悉。

越是喜歡的,越不敢觸碰。尤其是對那種活的小心翼翼的人來說。人類有時候就是這樣奇怪。

我以為,所有躲在角落裏的女孩,都會有被人發現的那一天。可有的人本就天生光芒微弱,還執意要躲在角落。只是過了很多年,躲在角落裏的女孩還是躲在角落,但世界不一樣了。不知道是時間改變了她的心态,還是她拖住了時光流逝的速度。

江定并不主動找我,但有時我覺得他看我的眼神很怪。尤其是在體育課的時候。我在很多年後才理解,那個時候,他看的哪裏是我,分明是我周身的寂寞。有時,你被一個男生注意,不知道是該心存感激還是打起十分的警惕,覺得他是在耍自己。我想,也只會是那種特別自卑,覺得自己什麽都不夠好的女生才會有這種心态。

我才發現,原來那時的我,也竟如此自卑。

我一向是個好學生。說好學生也并不全對。因為我成績并不優秀,正好不上不下。只是按時完成作業,上課會走神但不犯違紀。等年紀大了,我才感慨其實很多學生都是這樣。他們過着普通的生活,一輩子平凡。多數如此,人生也如此。所以我處在一個很尴尬的地勢,學生時代老師不會把你記得特別清楚,但有印象,出了學校幾年便會把你忘得一幹二淨。

體育課很少點名,我以為我不出現幾次,老師也不會發現我。事實上,确實是這樣的,老師沒有發現我不在。但次數多了,他就察覺到端倪。人不要以為自己渺小就覺得自己可以退出任何需要自己的場所,少了一顆螺絲釘火車也會脫軌。後來我被體育老師罰跑四個圈,我至今記得體育老師訓我時那一副鄙夷的表情,他嫌棄學生不用功,覺得這個學生每次都落單,孤僻,以後不會有大出息。好長一段時間裏,我都活在體育老師給我的陰影裏,一輩子平庸,一輩子孤單,想想就覺得可怕。

江定就站在隊伍裏,我跑到第三個圈時,經過他身邊,看他的背影,覺得跑道和操場的距離就像隔了一道銀河。他忽然回過頭,溫柔的眼神無意中瞟到我,炎炎烈日下,我頓時覺得背脊發涼。

因為那一刻,我感到那麽一點,羞恥。

也讨厭他一向溫柔的眼神。或許他帶着諷刺、嘲笑、厭惡的神情,都會讓我覺得好過。我頓時理解了當初林朵每天畫漫畫給我,希望我有點情緒波動時的那種渴望。原來那個時候的我,也夠令人讨厭。他們或許會覺得,池依笑每天擺出一副刀槍不入的臉孔,有點犯蠢。誰會關注一個只活在自己世界裏的人呢?人們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你以為的尴尬場景,其實就像一幕喜劇,觀衆笑完了這場,很快又接着去笑其他演員演的另外一場。

原來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并不會喜歡他的全部。也會讨厭他和自己之間的各種差距。各種融合不融合的問題。這是特例。

江定只是在美術課上調侃了我,我便以為他調侃了我的整個人生。人在年輕的時候,一定不要這麽想。

我後來辭了美術課代表這個職務。我再找不到任何理由和江定說話。美術老師沒有罵我。但很快他就将注意力放在了下一任美術課代表身上。晚上睡在宿舍,大夥兒七嘴八舌讨論八卦和未來的時候,我也會雙手枕着

頭望着上鋪的床板想,會不會人生的局限其實很短,有時人不會在意另外一個人身上所擁有的才華,人只會在意你是否給足了自己面子,是否,和自己親不親近。

我在畫畫時,非常喜歡畫一條不深不淺不寬不長的河。人的前半生常常就在陷在這裏,不會被淹死,但水剛好就漫到胸口,所以會很難受。

11.

我知道這樣很沒有骨氣。但現在我不是美術課代表,這是事實。我的日子恢複到從前那樣,有時陽光很暖,我靠在窗邊,也會忘記林朵,覺得就這樣也挺好。偶爾舉行班會,江定在教室裏拉小提琴時,我又會驚醒。原來我還活在真實的世界裏。我因此覺得自己的思想很奇怪,我有時自己都不能看穿我自己。直到這個學期快要結束,期末考試的前一天,晚自習時班主任公布考場名單後,江定第一次主動找我。

我坐在他前面。

“25,池依笑;26,江定。”班主任這樣念。

我覺得我的心快要從胸腔裏跳出來。

第二天要考試,所以桌上的書都被清空。還要排位子,恰好江定的課桌搬到了外面挨着窗。此時夏熱的天已過,只剩冬季蕭瑟的風在刮。我清晰地看到他的鼻子被吹得有些紅,手捧着保溫杯,在思忖着什麽。等他想清楚了,再一擡頭,就看見我的目光正盯着他,等反應過來,紅的就是我的臉。我迅速低下頭,沒看清他接下來的表情。

一整個晚自習,我都在畫漫畫。他紅着鼻子,我紅着臉。我始終覺得,即便不喜歡他的全部,但還是改變不了和他四目相對時心中的那種悸動。很多在年少時用最熾烈真誠的心喜歡過一個人的人,是很難再次經歷那一種久違的心髒複活的感覺的,因為随着時間的流逝,人的心,會被各式各樣的,自己悟出來的感悟,而蒙上一層要好久好久才能洗掉的灰。周藍一直追問我為什麽不找一個人陪着時,我就是這樣回答她的。

我雖然成績不拔尖,可我一點也不懼怕考試。活在各種各樣的不快樂裏,即使人生沒救時,我也不覺得分數能一錘定音人的命運。可是第二天考試我卻出奇地緊張,緊張到頭昏腦漲,手腳發麻。覺得自己的後背有個窟窿,江定能一眼透過這個窟窿直達我的肺腑。

發卷子時,我都覺得自己的手指在抖。

我把卷子傳給他,但是沒有回頭。他一直沒有接,我就回過頭,看見他就坐在那裏,眼神清澈。

“不要緊張,好好考。”他笑着說,然後伸手拿過卷子。

我覺得他其實蠻狡猾的。但又覺得自己還愣了那麽一瞬,他指了指前方說:“快寫吧,開考了。”

我覺得那場考試真是度日如年。

下考了,他又問我,“要一起回五樓嗎?”

我緊張得冒汗:“不,不用了,我自己回教室。”

“好。”他說。

但他沒有動,一步也沒有挪動。就站在我前面。我能感受到他臉上的笑意。我紅着臉轉身從後門跑出去。

到門口的那一刻,我背靠在牆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有時候你急着找某樣東西,它不出現,當你不急着要它的時候,它就在你眼前。我始終不明白這是什麽定律。就像我不明白,為什麽整整一個學期都不來找我講話的江定,在期末的時候會跟我說,好好考試,不要緊張。

整個寒假,我一直處在焦慮之中,被這個問題煩透了心。這是除林朵外的另一個,我覺得是我軟肋的人。

我把自己關在房裏,媽媽喊我出來吃飯。我覺得媽媽寂寞的時候,其實也會有點懷念爸爸。她給我夾菜,眼神有些哀愁,會說到爸爸是怎樣和她相識的,送過她什麽。很奇怪,這時我總會想起小時候遇見的那個小哥哥。

我問媽媽,你為什麽不改嫁呢?

她什麽都不說。但我知道她是個好媽媽。她從前總喜歡看感人的電視劇。那時我只能說是感人的劇。劇情總是爸爸失蹤後又失憶,媽媽一個人艱苦勞作,帶着幾個孩子,等到他再次回來時,身邊已經有了富有的女人。

她看時,我就窩在她身邊。她哭,覺得那孩子可憐,我也就跟着哭。你看別人的媽媽多辛苦,她看着我說。我一定會好好孝順你們的,我拉着她的手。那些感人的,總是艱苦的。艱苦的,卻不一定感人。

肇事者賠了二十萬。我便以為一個人的命就值二十萬。或許我爸爸一生也掙不了那麽多錢。或許那并不重要。因為錢有時候,又并不那麽客觀。當一疊疊現金堆在我家裏的時候,我媽媽呆若木雞,血液僵硬。她或許從沒想過有一天錢會來得這樣意外,意外到家裏因此少了頂梁柱。我再沒看她進過牌室。這是迄今為止,我最感謝上蒼的一次。林朵幾乎不知道我的身世,她看到的只是我一張鮮少有波動的臉,無神的雙眼。

她總在漫畫裏表達這樣的疑問。

“笑笑,每天陽光都這麽好,你媽媽早上都給你煮牛奶,你還有我這樣的好朋友,這個世界是不是很美啊?”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夜路走多了的人,總是無法忘掉自己在黑暗裏留下的影子的。

12.

新學期開始之後,新的座次表還沒有出來,位子随便坐。我來得有些遲,坐到了最後,到的時候已經開始下發新書了。書從第一個人那裏傳過來,傳到我這裏的時候少了一本地理。我想等書發完之後再上去補拿,誰知道從地理起,後面的物理生物化學都沒有了。從一開始,最前面的同學就少拿了一本書,所以傳到我的時候就沒了。

我望着已經拿到的課本有些出神。

“池依笑!”旁邊有人喊我,他很肥很肥,是個胖墩,但班上的同學不喜歡叫他小胖,而是叫他眯眯,因為他胖到眼睛都快眯沒了。

眯眯不喜歡別人叫他眯眯,兇道:“誰再叫我眯眯,我就一個流星倒壓扁誰!”他一定誤以為那是咪咪,班上的人哈哈大笑,改叫他小眯。

“幹什麽?”我問。

“多出來的,給你。”他遞給我一本物理書。

“謝謝。”我接過物理書,接着他又遞來了生物和化學,“你們這組多出來的嗎?”我問。

“班長那組多出來的。”他說。

我一愣,因為江定是班長。

“沒有地理書嗎?”

“不知道啊。”小眯偷偷啃着辣條說。

我擡頭望向第三組,看到江定朝我眨了眨眼睛,我立馬四肢僵硬,又看到他走到講臺那裏,朝班主任說了什麽,忽然皺了一下眉,随後又點頭,再回到座位上。

課間休息的時候我去接水喝,接完回頭就看到江定站在我的位子旁。我以為自己眼花,揉眼确認,并沒有看錯。我覺得腳軟,都不敢回到自己的位子,只好端着杯子站在走廊外吹風。

雖然是春天,可是春風仍料峭,我覺得真冷。

“水都吹涼了。”

突如其來的嗓音吓我一跳,江定就站在我的旁邊,視線集中在我的臉上。我大氣都不敢出,頭都不敢動,保持着原來的動作繼續看着前方。

“我想喝涼水。”我躊躇着說。

“那你怎麽不接涼水?”他笑着問。

你問那麽多幹嘛啊?我在心裏瞪了瞪。

“我覺得溫水也不錯啊。”我自圓其說。

“外面風大,進去吧。”

他沒有揭穿我,反倒這樣說。我有些愣神,但不想進去,可又怕他再問什麽,就說,“你先進去吧,我喝完水就進去。”

“我臉上是不是有什麽東西?”他忽然問。

我回過頭看他:“沒有啊。”

他挑了挑眉笑:“那我跟你說話你怎麽都不看我?”

我立馬羞得想找個地洞鑽進去,這才發現自己的脖子有些僵。

“新書還差不少,地理最多,估計半個月後才能重新調來學校。你先拿我的書。”

我被一口水嗆到,他把書給我啊……

“那你呢?”我問。

當我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恨不得這口水嗆死我好了,我應該說不用了謝謝的啊!

這時,卻響了上課鈴聲,他沒有說話,進了教室。我跟在他後面,胸的腔裏的心忽上忽下,總覺得怪怪的。

“池依笑,地理書給你。”小眯又喊我,我猶豫了一下,最後接過了書。

嶄新的書頁光滑如蠟,人生的過程卻不如這樣平坦。我翻開第一頁,又立馬啪的一聲合上,扉頁的空白處上寫着大大的兩個字,江定。蒼勁的字猶如長在懸崖上的松柏一樣有力。他還寫了自己的名字。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将書放到桌內,生怕別人看到這兩個字。

我一夜都沒睡好。

第二天最早來到教室,惶恐地悄悄将書放回江定的桌上,又若無其事地回自己座位。沒錯,我又沒有做虧心事啊,我慌什麽。

晨讀是語文。我一直不停地讀古文,嘴裏念念有詞,最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讀的什麽。等到下課鈴一響,我頭一回快速沖出教室,心裏想着這根本不是我的作風但身體就是不受控制啊。

到樓下的時候,江定飛快地攔住了我,臉上居然寫滿了怒氣。

我剛想搶在他前面解釋,他橫着眉脫口就問:“你跑那麽快做什麽?”

吃早飯啊。我想這樣說,但大腦停頓了那麽一兩秒,立馬換了個詞。

“我去廁所。肚……肚子痛。”我捂着肚子心虛地說。

江定不知道想到什麽,臉莫名其妙紅了,直到恰好下個月我第一次來生理期時,才明白原來他會錯了意。

“那你趕快去,我去給你打早餐。”他沒看我,悶悶地說。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去買!”

“反正順路,帶給你!”

他的态度很堅決,原來他也有這麽犟的一面,我滿肚子苦水,只好跑到廁所裏假裝呆了好久。

回來的時候,見到地理書又趴在我桌上,早餐也在一旁,呼哧呼哧冒着熱氣。我蹑手蹑腳坐到座位上,此刻江定并不在班上。我這才有些發軟地喝了一口豆漿。

“嘿!又要排座位了!”小眯看起來很興奮。

“啊……現在嗎?”我輕聲問。

“是啊,剛才班長去辦公室拿座次表了。”

“哦……”

小眯悄悄告訴我:“你知道嗎,我偷偷看過座次表,我和盧妙妙坐一塊!”

“這樣啊……”

我又喝了一口豆漿,盧妙妙是班花,小眯的運氣真好。這時江定從後門進來,而我正好在啃菜包,他從我座位旁擦過,不經意看了我一眼,随即又揚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我噎住了,默默地把包子放在一邊。

江定把座次表貼在了黑板左側,吃完飯回來,同學們一窩蜂地湧上去看。等人少了,我也圍了上去。指尖觸在座次表上,從上往下看,第五組第六個是池依笑,往旁邊看第六組第六位是……

是江定。

我們是同桌。

我猛地往後看,江定在寫作業,但是表情自然,一臉淡定。

老師規定上晚自習之前要換好位子,我推推遲遲,總覺得害怕。外面天還很亮,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很快就要打自習鈴了。我心一橫,換就換!我平時不看他就好啊!就這樣!等我想清楚的時候,桌上的書已經不見了一半。

“還愣着幹什麽,把剩下的那一半抱過來。”江定從我身邊經過,低頭看了我一眼。

他眼睛裏都是笑。

我在心裏喊,笑,就會笑,有什麽好笑的。

我慢吞吞地把剩下的書都搬到新位子上,一臉忐忑。

我以為江定會跟我說話,但是他居然一句也沒有說,只是認真地在看書。我覺得自己內心的忐忑看起來才像是個笑話。

快要下晚自習了,他還是一臉淡定地在看書,我卻焦躁得心都要炸裂了。終于忍不住,我……我寫了張紙條給他。離這麽近還寫紙條他一定覺得我很搞笑,但是不管了,就這樣,放學後等我,有事找你,我這樣寫。

側過頭把紙條扔過去,也不知有沒有扔過頭。但下晚自習後,看到他去找生活委員要鑰匙,他來鎖門,我就放心了。

等班上的人都走光了,我這才臉如血色,溫吞地開口:“你……那天找班主任說什麽了?”

“哪天?”

“就是下發新書的那天。”

“問班主任有沒有多的地理書,她說沒有,要半個月後才到。”

“啊……”差點要醜死了。我以為我們同桌是他搞的鬼。幸好沒有直接問。

他揚起唇:“不然你以為呢?”

我含糊地笑,含糊地搖頭,“沒什麽,沒什麽。”

“你是不是喜歡我?”日光燈把他的臉照得有些柔和,他突然眯眯眼笑問。

我驚恐地望着他,脫口而出:“你胡說!”

他只是笑笑,修長的手指慢慢拿起自己的英語書,從裏面抽出一張白紙,他對着白紙觀摩了一會兒,又把白紙交到我手上,故作嘆息地說:“剛才幫你搬書的時候從你書中掉出來的,弄髒了,不過畫的蠻好看的。”

我望着那張紙一下子石化。

那白紙上面分明畫的是我望着江定的漫畫!他紅着鼻子我紅着臉!我看得清清楚楚!

“關燈吧,我鎖門了。”他若無其事把我拉出來,柔聲說,“快回宿舍,不然關鐵門了。”

13.

我和周藍漸漸熟悉起來後,才敢告訴她這件事。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笑得趴在課桌上爆笑到肚子痛,問我,“你怎麽會覺得一個成績又好長得又帥的男生會故意找老師讓你們同桌呢?”

我吞吞吐吐說:“他看我的眼神很怪……而且我又喜歡他。”

“可是你不是很自卑嘛。”周藍譏諷我。

我握拳反駁她:“自卑的人也是被允許憧憬美好人生的。”

“你那是屁憧憬,胡思亂想還差不多。”

“要你管啊!”

“那我問你你就不要對我說啊。”

周藍含着糖看雜志,聳聳肩,我被她氣得半死。她笑眯眯安慰我,“沒事的。”

“都過去了,人要向前看。”周藍說。

我和江定同桌了一年。

這是我完全沒有料想到的事,後來畢業的那天,我望着教室裏五彩斑斓的彩帶,忽然心生孤單,可是卻覺得上天待我已經夠仁慈。

我這樣的性格,注定過平淡如水的生活。卻因為江定的存在,讓我覺得這個世界原來這麽充滿善意。

很多年過後,我雖然不常常記起他,卻也無法忘記他。每個輾轉反側的深夜,聆聽玻璃碎落的聲音,都會令我覺得這輩子恐怕再不會輕易動心。

我果然不再輕易動心,卻也知道,人之所以無力改變現狀,都是因為貪戀過往未完成的遺憾。可是要是執著于此,那才會遺憾終身。

我和江定同桌之後,很快發生一件尴尬的事。因為地理書還未到,這意味着我們要看同一本書。

某個春暖花開的下午,窗外陣陣花香,我把書還給他,忐忑地說,“那個,書給你,你做筆記,下課了我看。”

他把書推過去一半,放在我們的課桌中間,漫不經心說,“什麽叫你下課了看啊,上課一起看啊。”

“可是總要有一個人做筆記啊,你坐在右邊的,正好用右手寫方便。”我小聲說着,卻幾乎沒有意識到,我漸漸地已經可以很完整地和他對話了。

“池依笑,聰明了一回啊。”他笑着說。

我瞪大眼望着他,這是他頭一回叫我的名字。除了上學期批作業的那次,我們幾乎沒說過話,我一度以為其實他并不認識我。

文綜裏,我最差的就是地理,我始終弄不清緯度經度,也弄不清各種各樣的地勢和氣候,但那段時間我最期待的就是地理課。

他坐在我旁邊,我們離得很近,我看他手握着筆,一絲不茍地記筆記。有時候我望着他的筆跡,還會走神,他就輕輕咳一聲,手指扣兩下桌子。

直到地理書下發,我有了自己的地理書,嶄新的課本,有那麽一丁點生疏惆悵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這時他卻突然把新書搶過去,然後把舊書扔給我,眯眼笑說,“知道你跟不上進度,這本有筆記的書就給你好了。”

我知道他絕對不是在損我,我盯着他望了許久,忽然頭腦發熱,一股腦問,“江定,你覺得我特殊嗎?”

很多年後我才意識到,那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而且我非常慶幸自己用了那麽正式的語氣。

所以我得到了一個很特殊的答案。

“你不特殊。”他說,“但你做你自己就很好。”

14.

池依笑其實被體育老師罵過兩次,因為被罰跑四個圈之後,她又逃過一次課,但實際上她并沒有,只是因為她遲到了,老師以為她故态複萌,對着她就是劈頭蓋臉地罵。池依笑像棵楊樹一樣筆直地站在隊伍中,一言不發。

她真不想狡辯,反正就是這樣,做錯了一次別人就以為你永遠都是錯的,做對了很多次偶爾失誤一次別人就認為你是僞優秀。

于是老師又讓她去跑圈,她裝作沒聽見。她感覺全班的人都在看她,但她就是打死不動。任憑老師怎麽罵她,她也不說話。

江定個子高,站在後排定定地望着她,一貫溫柔的眼神複雜了起來。

池依笑真像一株植物,卻是一株枯萎的植物,垂敗在枝尾,難以被人注意到。何況注意到又怎樣呢,凋謝的花從來不會被人帶走,最多是一聲可惜啊,但不會被采摘。江定家境好,修養好,他父親是商人,母親是老師,從小被教育的世界觀就與池依笑不同,他活得沒有陰影,認識的人也是池依笑不能相比的。

他和她,從來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他也是偶然注意到她的。

那時上體育課,池依笑每次都一個人站在角落,臉上沒什麽表情,看起來幹巴巴的,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後來他看見池依笑幾乎每節課都一個人呆着,也不和人打羽毛球,後來幹脆直接逃了體育課。

他不覺得池依笑孤僻,只是覺得她不合群。後來看見她跑圈,汗水津津,臉色發白,直到跑到盡頭變成一個小點,他又覺得,其實池依笑看上去,又有那麽一丁點……可憐。

想到可憐這個詞,江定覺得,池依笑一定會很憎恨這個詞。所以他從來都不說。直到她第二次被罰,她一副“要殺要剮我就是不理”的赴死表情,又讓他覺得,其實這個女孩子也蠻特別的。

特別到他每天會光明正大地看她幾眼,然後又看她和自己視線交彙後臉紅不知所措的表情。

那段時期,池依笑覺得江定看自己的眼神很怪,于是自己給自己一個解釋,說他看的是自己身上的寂寞。

人總是喜歡按照自己所想當然的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下定義。

而江定看的哪裏是她的寂寞。

他看的分明是她的光芒。

所以他才把花和葉的顏色交換了塗,告訴她,紅花并不是這個世界的永恒,支撐美麗事物閃耀的基底,都是類似綠葉一層一層累積起來的陪襯。

那天晚上,宿舍裏靜谧得如湖水,江定卻久久無法入睡。他在想,為什麽池依笑問自己覺不覺得她特殊時,他會回答不特殊。

他想了很久。

月光從窗裏透進來,照在他白皙的臉上,映成惆悵的柔光,像是少年的疑惑。一定是因為除了特殊,池依笑在自己心裏,絕對滋生出了別的情愫。江定萬分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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