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在等你,以後別再忘了……

輕淺的聲量低沉而有力,嗓音不疾不徐傳了過來,鑽進聞炀耳中,尾調猶帶着幾分微微的嘶啞。

明明是自己要的答案,可現下他卻又變得不滿起來,心底似悄然被抛入幾顆石子的湖面般蕩開層層漣漪,正如聞炀此刻久久平複不下的情緒。

聞炀落在身側的指尖蜷了蜷,緩慢擡起将碗碟拉近了些,随意掃了掃,語速緩慢開口:“師尊要罰什麽?”

奚蘅側首,視線往下壓去,輕易便掃到聞炀泛起薄紅的耳尖,透着淡淡的粉色,眸色暗了暗,他道:“罰……”

聞炀驟然靜下心去聽。

“罰你将桌上的吃食全部用盡。”

溫柔細語落在耳邊,聞炀耳尖微動。

這算什麽懲罰……

他日日皆是如此。

正想着,又一道聲線響起。

“再罰……”

聞炀一怔,原來還有,他略偏過頭,緊随而來是眼前忽然而至的一小片陰影,有溫熱的氣息朝他靠近。

奚蘅的手落到他的額前,緩緩上移在他發絲間輕揉。

‘再罰’什麽不言而喻。

聞炀擡了下頭,一直留意着他動作的奚蘅微頓,他的手指還落在聞炀發間,他擡首的動作很輕……很淺,就像是在他掌中輕輕.蹭了蹭似的,指腹觸上的是一片柔軟。

“這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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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炀聲音低低的,直勾勾看着奚蘅道。

連罰人都是用這種方式。

難怪當初慕從煙前來上玄仙宗求取混元鈴那日,堂堂離妄仙尊、修真界第一人,闵善仙尊會是那般對他咄咄逼人的态度。

對方如此過後,竟只說了一句‘自重’,這許是奚蘅說過最重的話了吧……

聞炀蹙了蹙眉。

他是不是錯了。

離妄仙尊。

與傳言如一。

思索間,穿.插.在他發間的那只手緩緩.抽.離,聞炀複又前傾了幾分,直至奚蘅的手徹底落下,他抿唇,“這怎麽能叫懲罰。”

奚蘅低斂下眸子,含着些笑,對方并未躲避他的視線。

如此坦誠又直白。

奚蘅怎會不懂。

他的小徒弟在向着他。

可是……

我又怎舍得罰你,奚蘅輕笑一聲,“可還記得你入上玄仙宗那日。”

是奚蘅帶着他從中三界來到上三界那日,同是他當着所有人的面、将他介紹出去那日。

記憶回溯,聞炀很快想起一件事,不過是他當時的随口一言。

“正好,兩兩相抵。”

聞炀想起當日他的那句‘我想怎麽樣都可以’。

‘是’——這是奚蘅的回答。

·

一場本是由聞炀可以挑起的事端輕易被抹了過去。

聞炀驀然就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了。

奚蘅是真的不會罰人,是他生性便是如此……

聞炀不得不承認,對方不愧為修真界第一人,确實是表裏如一……

至少在他與奚蘅相處這麽長時日以來,聞炀從未見奚蘅有過脾氣,有的只是雅正端方、皎皎君子,确如傳言那般光風霁月溫潤如玉。

或許是因有上次的承諾在,聞炀姑且将之歸咎于此,他還是想知道。

奚蘅的底線……到底在哪裏。

翌日,聞炀依舊沒有要去聽學的打算,用罷早膳也并未留在露華殿中。

他徑直去了靈劍峰,走前十分信守承諾地同奚蘅打了聲招呼。

原是想看看雲童如何,是否真的受了闵善仙尊的罰,然當聞炀前往大殿時,雲童端坐桌前,手執一枚不知是刻錄了心法或是咒術的玉簡,正專心致志頌着。

但見雲童身姿挺得筆直,面色紅潤,精神亦是十足,完全不像是受過罰的。

聞炀稍稍安下心。

木長老眼下恰好又不在,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殿外的聞炀,衆人同他打招呼,“小師兄。”

認真研究玉簡上功法的雲童猛地擡頭,轉過頭的同時,手中的玉簡‘啪’的一下被他扣到了桌面上,“小師兄!你來了!”

雲童:“我還以為你今日不來了。”

聞炀走近了,上下打量他。

知道他為何這般打量自己,雲童眼睛彎了起來,“昨日多虧尊上,我師尊才沒罰我。”

奚蘅……

聞炀下颚一揚,示意他說下去,“怎麽?”

原來昨日在木長老兩邊告狀後,奚蘅便提前知會了闵善,故而雲童才并未受罰。

只是……聞炀擰眉。

闵善那樣一絲不茍的人,奚蘅去說情,說的還是這等亂紀的小事,想必這師兄弟二人少不得一番争論。

以奚蘅的性子……

聞炀的眉頭不禁皺得更緊,腦中回想起上一次闵善與奚蘅‘争鋒相對’的畫面,唇線也跟着繃得緊緊。

早知如此……

昨日就多讓奚蘅揉幾下了。

此事因他而起,後果卻由奚蘅來擔。

聞炀第一次體會到這種……仿佛無聲無息、被人照顧着、護着的感覺,心口處酸酸澀澀,并不難受,無端卻升起一股……

令人眷戀的感覺。

***

忽然之間,聞炀心中莫名有些氣憤。

具體原因為何便是連他自己都不知,像是情緒不受控制地被引動,體內的魔氣受到影響,跟着躁.動起來,裹挾着淡淡陰戾的氣息。

耳旁是其他弟子們嘈雜的說話聲,因為九宗大會将近,木長老事務逐漸繁忙、此時無人管教的衆弟子自然也松散了不少。

聞炀臉色微沉就要轉身離開。

雲童驀地叫住他,“小師兄你去哪?”

還以為聞炀是特地來找他玩的,不承想二人這才剛說上幾句話他便要走了。

“出去看看。”聞炀沉聲道。

雲童站在原地,看着人走遠,“總感覺小師兄有些怪怪的。”

恰好旁邊就有一名弟子,雲童便道:“楊旗你覺得呢?”

被喚作楊旗的弟子搖了搖頭,“小師兄還是老樣子啊,興許是今天心情不太好。”

雲童轉念一想,“也是。”

楊旗見他點頭,繼續笑着道:“小師兄脾氣好,難怪尊上待他那麽好、放在身邊親自教導……”

這話像是說到了點子上,雲童立即打開了話匣子,跟着楊旗就開始聊了起來。

另一邊,正在被兩人談論的人——聞炀離開靈劍峰後并未直接回定宸峰,而是去了靈劍峰後峰。

靈劍峰後峰有一處冷泉,冷泉外靈力充沛不說,泉水更是有洗髓伐經之功效,眼下所有弟子都待在大殿中,倒是沒有什麽人過來。

聞炀正覺心中煩悶,這是惟有每次進入魇魔門後才會發生的反應,卻在方才……

他想起奚蘅時,情緒突然起.伏,那種難.言的、陌生的情緒将他識海侵.占,理智被沖.刷,體.內的魔性剎那占據上風,頃刻間将他籠罩。

神識掃蕩一周發現後峰除了他并無旁人,聞炀眸底金芒閃爍,卸去護身魔氣、倏地躍入了冷泉之中。

躁.動不安的情緒仿似得到了安.撫般,被冰涼刺骨的泉水擠壓下去,惟餘滿身冰涼。

聞炀沉入泉底,感受着寒涼的泉水包.裹而來,心情出奇的平靜。

不知從何時開始。

他的情緒似乎總是容易受到牽動,情緒,是聞炀認為最無用的東西,他也從不會任由它擺布、更加不喜它受到其他外力影響。

聞炀知道,魇魔門裏的那些魔獸是根源。

但他無法切除,便只能盡可能平靜面對。

然而現在。

他的情緒也會開始漸漸不由他掌控,總是不由自主的産生出種種聞炀感到陌生的情緒。

這一切都源于——

奚蘅。

他成了聞炀情緒上的意外。

·

聞炀不知自己在冷泉中泡了多久,除卻留有一絲神識在外用來觀察冷泉周圍的情況,整個人都浸泡在水中。

不知時間。

直至日落西山,天地蒙上一層暗色,黑幕席卷了大地,幾點繁星于天空高懸,點綴着那一輪皎白彎月。

環宇峰。

“尊上,您怎麽來了。”雲童剛走出大殿便見一道身影朝這邊走來,定睛一看連忙垂首恭敬詢問。

大殿之中,聽到殿外動靜的闵善睜開眼,旋即從打坐的狀态中回神,正襟危坐、準備等待奚蘅進殿。

外面的雲童顯然也是這麽想的,猜測尊上定是來找師尊有事,随後便自動自發側身讓開,“師尊正在殿中打坐。”

還不等雲童說出‘請’這個字眼,卻聽奚蘅已然出聲打斷。

“本座問你,”奚蘅視線微垂看向雲童,“聞炀在哪。”

簡單的一番話,語調雖緩,其中不經意間顯露出的威儀足矣令聞見這話的人渾身一顫,被他氣勢所懾。

直面離妄仙尊問話的雲童身子抖了抖,在短暫的怔愣過後猛然意識到什麽,反射性道:“小師兄?”

“小師兄早間去過一趟靈劍峰,可不過一會就離開了,”雲童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今天早學時遇到聞炀的經歷說了,“小師兄他……”

雲童咽了咽口水,聽尊上這語氣……

小師兄不見了?

雲童頓時緊張了起來,待他再要說些什麽的時候,眼前哪還有尊上的身影,惟有殿外殘留着的冰冷氣息訴說着……尊上剛剛确實來過。

雲童不知道情況,有些想去定宸峰看看,卻又礙于規矩。

只能等明天再去看看了。

想罷,雲童轉身離開。

大殿內,闵善微正的身形一僵,冷峻的面容上像是閃過一絲情緒、飛快消失不見,知道奚蘅不是來找他的,遂又緩緩阖目。

只是這一次,往日随便就能入定的闵善仙尊出奇的久久無法靜下心來打坐。

心底剛剛壓下的尴尬仿佛因為這久久不能平靜的心緒重又冒了出頭。

緘默半晌,闵善從雲床上起身,走到桌邊開始處理起環宇峰一應事務入了。

這邊廂。

聞炀從放空的狀态中悠悠醒來,冷泉在月光的照耀下鋪上了一層銀邊,同樣映在了他的臉上,流動的泉水劃過眼前,聞炀眸子微微眨動着。

下一瞬,聞炀破水而出,漫天水花飛濺。

體內的魔性順利壓下,翻湧的情緒也得以平歇。

聞炀站在冷泉邊,看了看天色,低聲道了一句:“這麽晚了……”

·

露華殿側殿。

奚蘅立于殿門處,久久沒動,皎白月光落在他的身上,在這一片清幽夜色中,冷氣環繞在他周身,厚厚籠罩了一層。

“我去靈劍峰找雲童,很快就回”。

這是聞炀用完早膳後離開露華殿時說的。

奚蘅眸光微斂。

“小師兄早間去過一趟靈劍峰,可不過一會就離開了”,雲童的回答在他腦中閃現。

懸在半空的一顆心宛若下墜一般,起初是一點一點地沉,随着時間的推移,墜落感席卷開來,奚蘅呼吸略有些發沉,唇角漸漸泛起淡笑,略微有些苦澀。

“你啊……”

“總是這樣。”

話音一落,奚蘅似是驟然察覺到了什麽,眼神精準地落向了某處。

長廊上,少年秀颀挺拔的身影朝着他的方向快步而來,衣衫微濕,一雙淡金色的眸子宛若墜入了星海般,正凝望着這邊。

聞炀的動作有些急促,從冷泉中出來後,他才恍然憶起自己說過的話,都不及運轉靈氣将周身的泉水烘幹。

若是動用魔氣回來恐會引起奚蘅的懷疑,而單純的靈力卻不能輕易将那些冷泉泉水抹去,因此聞炀索性将之放任不管,直接便回了定宸峰。

只是還沒等到他回去換完衣服,卻在殿外看到了等候着的人。

所有的擔憂在看見自己要等之人的瞬間消弭,奚蘅看着跑來的聞炀,兩人目光交.纏一瞬,他的視線落在聞炀被泉水沾濕的身上。

所有到了嘴邊的言辭盡皆化成一句心疼的話語,“怎麽弄成這樣。”

奚蘅嗓音很輕,“去哪了?”

聞炀如實道:“去泡了冷泉,一時忘了時間。”

說完,聞炀略顯詫異地望向奚蘅,眸光落在他緩緩攏起的眉間。

沒有問他為何回來得這樣晚,明明像是在此等了他許久,聽到的卻只是一句藏着關懷的低語,“冷嗎?”

聞炀搖頭,然動作卻是微頓。

下一秒,只因他被人牢牢扣入懷中,帶着暖意的身軀将他整個人納入其中,聞炀陷在了奚蘅懷裏,他一怔。

“我在等你。”

頭頂上傳來對方低低的話語,聞炀什麽都忘了反應。

奚蘅卻像是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兀自繼續,“以後別再忘了。”

耳邊的聲音像是從極遠處傳來,又似近在咫尺,清冽如冷霜般的氣息卻是透着暖意,深深将他包裹。

是奚蘅抱住了他。

聞炀後知後覺想到。

他說了什麽?

有點聽不清。

聞炀在奚蘅雙手的桎梏下一點一點擡起手,最後再度落在了胸口的位置。

好像是壞掉了。

明明下午方才平複的心緒似乎……

又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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