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弟子想見師尊

聞炀垂了下眼,默然片刻,話語像是在舌尖裹了一圈方才緩緩吐出,“……好。”

他将來時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不知不覺間,聞炀周身籠罩着的低氣壓已然散盡,悄然透出幾分愉悅。

“事情就是這樣,”聞炀眯了眯眸子,末了,着重強調道,“那是六劍門的弟子。”

既奚蘅說要為他出氣,聞炀倒是不介意多提醒他一遍的。

六劍門與上玄仙宗同為九大宗門之一,實力自是不可小觑,縱使奚蘅是仙門之首,亦不能無故針對對方一個小輩。

且剛剛秦昊軒也并未在他手上讨到好處,若是如此找上前者麻煩,可謂是師出無名。

聞炀靜靜等待奚蘅回答。

他并不懷疑奚蘅在騙他,只是想知道他會怎麽做。

思及此,聞炀眯起眸子看向奚蘅,後者聞言眉目微沉,似在想什麽。

少頃,只聽奚蘅道:“是我的錯。”

原以為會聽到奚蘅要怎麽處置這件事,卻忽然聞見這麽一句,聞炀一頓。

錯的是秦昊軒,與奚蘅有何幹系。

奚蘅道:“此事因我而起,讓你受累了。”

聞炀眉梢小幅度地動了動。

再回想當日——确實是六劍門的門主莫蕭在奚蘅這丢了面子,依照秦昊軒那無比奇特的腦回路,的确有可能因此找上他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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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讓聞炀成了他離妄仙尊的弟子。

加之當時秦昊軒也同樣沒在他這讨到好,這麽一來,秦昊軒耿耿于懷至此也不無可能。

但事情的起因卻是确如奚蘅所說……

因他而起。

聞炀沒有料到奚蘅竟想得那般長遠。

停頓幾秒,他才躲過奚蘅垂着眼睑注視着他的視線,皺眉,“……與你無關。”

明明全都是莫蕭還有秦昊軒的錯,奚蘅為何要替他二人道歉。

奚蘅怎麽會看不出他在想什麽,遂低低道:“好。”

聞炀忍不住睨他,結果不出意料地看到了奚蘅一副他說什麽就是什麽的神色,仿佛他說什麽、做什麽,奚蘅都會站在他這邊……

·

殿中忽然又變得安靜,不多時聞炀就聽到奚蘅問他:“早膳用了嗎?”

聞炀怔了怔,此時才想起被自己收入儲物戒中的早膳,一時緘默。

若要說他醒來後便徑自來了舉戰峰找奚蘅,聞炀是說不出口的。

為什麽急着過來,而不是等早膳用完再來,聞炀沉吟着,他也想不出是為何,最後只回了一句,“用過了。”

奚蘅不疑有他,正準備帶着人前往環宇峰去見其餘各宗宗主。

聞炀沒有動作,見奚蘅看來後遂帶着幾分漫不經心道:“我方才和雲童說稍後要去找他……師尊去吧。”

知道兩人是一道來的舉戰峰,加之聞炀确實不喜那樣的場面,奚蘅點頭,“好。”

見他點頭,聞炀定了定神。

他并未同雲童約好,只是心緒忽然有些浮動,那種奇異的感覺從聽到那句猶如耳語般的輕哄時就開始冒頭,聞炀直覺不能再和奚蘅待在一處了。

然而待奚蘅說起要走,聞炀立在原處看着他離開的背影,視線久久不曾挪開,直到目之所及、前方的那道身影頓住。

奚蘅驀地回過身,“稍後為師過來找你。”

聞炀:“嗯?”

奚蘅不再多言,身形消失在了殿中。

徒留聞炀還在原地。

奚蘅那話是什麽意思?聞炀擰起眉。

***

聞炀找到雲童的時候,對方已經和慕從雪碰了頭,兩人也正準備前往環宇峰。

知曉他二人的意圖後,聞炀扯了扯唇,“去環宇峰?”

方才剛拒絕奚蘅一道前往環宇峰的提議,現在雲童卻說他也要去。

雲童聽到他問,笑着同他點點頭,“小師兄你忘啦,我答應了從雪,要帶他好好逛逛環宇峰的。”

聞炀:“……”

“沒忘。”

雲童說完又去看一旁的慕從雪,“從雪,走吧,小師兄也來。”

聞炀眉峰一揚,思索一瞬還是跟了上去。

三人一道下山,路上雲童把剛剛他們和秦昊軒的沖突說了一遍,語氣義憤填膺,“他可真卑鄙!堂堂一介元嬰還想與我們只有金丹中期的小師兄約戰!”

換作平時,慕從雪早就憤憤不平地同他附和上了,可眼下卻有些安靜。

往日裏唇紅齒白的少年總是一張笑面迎人,現在卻面露憂愁之色。

雲童:“從雪怎麽了?”

聞炀瞥慕從雪一眼,大致猜到對方興許是在為父親的身體擔憂。

似想到什麽,聞炀問了一句,“執承仙尊今日可是來了?”

雲童點頭,也想起來了,他問慕從雪,“你是在為仙尊的身體擔憂?”

這次九宗大會沒能在彌行宗舉行,慕如衾的身體情況自然也再瞞不下去。

慕從雪神色有些郁郁,“來了。”

正是因為慕如衾不顧惜身體來了上玄仙宗、所以他才會如此憂心。

“他和師、兄,都說已經沒事了,”慕從雪面色不渝,“這話也不是第一次說了,可哪次不是好了一陣身子又垮下去……還當我是小孩子。”

這些事情,他早就懂了。

慕從雪垂下眼。

雲童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安慰,聞炀亦是。

三人之間氣氛逐漸變得有些沉默。

直至幾人快要走到環宇峰,雲童試圖挑起話題,“啓然是也在環宇峰吧?剛剛沒在舉戰峰看到他。”

慕從雪也已經平複了下來,聞聽此言便道:“他在。”

·

舉戰峰的事情已由火羽聯合幾位長老處理妥當,剩下的還有一些也都經奚蘅檢查後獲得首肯,慕從煙因而得以抽身。

本就是彌行宗麻煩了上玄仙宗,在上玄仙宗準備大會事宜的期間、慕從煙攬下了不少事情。

慕從雪還記得今日自己同宗門一行來時見到的慕從煙,往日總是一絲不茍的衣衫微微淩亂、臉上難得顯露出幾分疲态。

還在彌行宗時便總是在為慕如衾的身體奔波,後又日夜兼程趕到上玄仙宗……

此時聽到雲童提起慕從煙,慕從雪便嘆了口氣。

雲童正欲接上占蔔的話題、詢問慕從煙會不會測算,卻見聞炀掃了他一眼,雲童頓住,這才注意到慕從雪的神色。

“從雪有心事?”雲童斟酌着措辭道。

慕從雪抿唇,他側頭瞥了瞥兩人,輕咬了咬下唇,還是将剛剛想到說了出來,末了小聲道:“如何才能讓他們知道,我已經長大了……”

最後一句話更是低不可聞。

“……我也想為父親、師兄分憂。”少年纖長的眼睫向下垂着,一顫一顫地,嗓音微微發着抖。

雲童沉默,像是被他的哀傷感染,面色也跟着低落了下來。

聞炀斂了斂眸,目光慢慢轉開,落到低着腦袋的慕從雪身上。

其實慕從雪糾結的根本在于——彌行宗宗主所患何症。

慕從雪想讓父親康複、想讓兄長不必再為父親的病症東奔西走,唯一的解決辦法,那便是慕如衾康複。

只是,慕如衾所患之症是什麽……這也是聞炀一早就開始疑惑的地方。

也許……根本就不是傷病。

·

懷着這點好奇,聞炀決定稍後在見到慕如衾時可以多關注他幾分。

很快三人就上了環宇峰、來到環宇峰主殿。

慕從雪已經收斂好了表情,期間雲童同他說了不少趣事,雖然心情是好了,卻也沒了再逛下去的興致,遂三人便來到了主殿。

聞炀擡步徑直走入殿中,雲童和慕從雪則是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側。

瞥見小師兄一派從容自若的姿态,迎着殿中各大仙宗的掌門長老的目光也依舊閑适的模樣,雲童不由多看了兩眼對方挺直的背影。

不愧是小師兄。

雲童在心中暗暗地想。

聞炀三人入殿的那一刻,殿中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他們,遂齊齊将視線朝他們投來。

聞炀目不斜視。

待上首的位置那道目光落下,他才微微擡目,唇角翹了翹。

奚蘅的眼神直直落在聞炀身上。

頂着奚蘅的注視,聞炀向他走了過去,雲童也跟着行至闵善仙尊的位置後,慕從雪同樣往慕如衾的方向走去。

聞炀順着慕從雪的動作、一直看到了坐在後方的慕從煙的身影,眸光微移了移,最終看向最前方端坐着的那人——慕如衾。

自之洲島後,聞炀還是首次見到慕如衾,只覺他同上次似乎沒有什麽變化,然而細看之下便能覺出不對。

聞炀初次見時對方一雙銳目暗藏鋒芒,眼下卻略微失神,隐隐帶着空茫,但也只是一瞬、就被他掩蓋了過去,重又變得銳利。

縱然是聞炀也只捕捉到了這麽一個細微的變化,說明慕如衾對此極善僞裝。

他這副全然無事的模樣,自然引得旁人窺探。

先前的寒暄早在聞炀三人入殿時結束,此時即刻就有人按捺不住了,“聽聞執承仙尊身體有恙,故而推了大會主持,本門主還以為這次的九宗大會……怕是見不到你了,沒想到還是見到了。”

說話之人聞炀亦是認得,九大仙宗中自稱‘本門主’的,也便只有六劍門那位了。

莫蕭略顯粗犷的笑聲響起,笑音中藏着的揶揄衆人聽得清楚分明。

聞言,慕如衾探出兩指捋了捋鬓邊垂着的一绺白色長須,神色未有變化,舉手投足間貴氣天成,“有勞莫門主惦念,衾倒不知門主如此想見我。”

到底是九大仙宗之一的彌行宗,慕如衾本人更是出了名的君子,能夠教出君子劍的人、其本身的素養自是不必多提。

莫蕭沒有就此停下,又說幾句,皆被慕如衾四兩撥千斤地擋了回去。

***

聞炀頗感興味地聽着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最後才留出幾分心神投到了從自己進殿到落座後、便一直看着他的人身上。

“師尊看夠了嗎?”

奚蘅見他明明知道自己在看他,卻偏偏直到最後才分出心神落向自己,一時有些無奈又在聽到他這話後好笑,旋即也還是自然而然接道:“不夠。”

聞炀收回目光後轉頭,深深看他一眼。

奚蘅笑語,“怎麽想到會過來的?”

聽見這話,聞炀反應過來之前奚蘅提過——稍後他會去找自己。

但卻是他先過來了。

聞炀眸光一轉,彎起眼,“想來便來了。”

奚蘅眼中笑意漸深,在聽到聞炀後話時一滞,呼吸都錯亂了幾拍。

只聽聞炀緩聲說着。

“主要是……”

“弟子想見師尊。”

這句話像是心聲,又似因為興致上頭故意說出來的話語,亦或者二者皆有,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聞炀緩緩眨了下眼。

再同奚蘅對視時,眸光像是沾染上什麽熾熱的東西,倏然收了回來。

好像看到了一片漫無邊際的深海,又如同望不到盡頭的暗夜,深邃又透着晦暗,那樣的一雙眼睛,對視的一瞬間就會叫人忍不住沉入其中。

聞炀斂回目光後,注意力卻并不在此。

它好像……

又跳得有些快。

聞炀指尖隔着袖擺,擡手時借着它的遮掩,慢慢放到了心口處。

為何又快了幾分。

落在身上的視線并未轉移。

奚蘅還在看他。

察覺到這點,聞炀将手重新垂了下去。

直到有人喚了奚蘅一聲,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方才撤離。

聞炀微擡起眼。

奚蘅正同剛剛喚他的黎止交談着什麽,只留着一個側顏對着他。

聞炀不禁多看了幾眼。

喉嚨微微有些幹.澀,聞炀再度擡手摸了摸心口。

他低聲,“又快了……”

·

好不容易将目光轉移至黎止身上,對方說了什麽……奚蘅沒有聽清。

他好像聽見了,他的小徒弟說——‘又快了’。

什麽又快了。

奚蘅眼睑半垂,視線落至自己心間。

“你那小徒弟又在看你了。”黎止的聲音自識海中響起,兩人本就隔着一段距離說着話,此時奚蘅卻驟然聞見了對方傳音入密。

聞炀在看他。

奚蘅知道。

他也想看着他的小徒弟。

奚蘅并未回複黎止,面色淡淡地張了張唇,“你有何事?”

黎止本還在饒有趣味地打量聞炀,心知對方在奚蘅這裏地位特殊、有意拿他來打趣奚蘅一番,不料卻聽到這麽冷淡的一句。

黎止噎了噎,不過又像是發現了什麽,挑高一邊眉毛後、似笑非笑地望向奚蘅。

“哦……”黎止拖長了尾音,“無事就不能叫你了。”

奚蘅表情都未變一下,只是全無了面對聞炀時的溫和,倒讓此時看着他的黎止莫名察覺到了冷意。

但恰巧是這點,黎止宛若偷到腥的貓,唇角揚起的弧度都透着股志得意滿,“還是說……”

黎止同奚蘅傳音:“除了你的小徒弟,你誰都不想理?”

說這話時,黎止不似詢問,話裏話外反而帶着淡淡的篤定意味。

奚蘅為了聞炀花費那麽大功夫,把人從中三界帶到上三界不說,将之收為弟子後又百般維護、還為他舉行了一場如此盛大的拜師大典……

如今整個修真界誰人不知,離妄仙尊待他那小弟子是要多寵愛就有多寵愛。

黎止說罷見奚蘅依舊毫無反應,不禁好奇,繼而問出了一個他百思不得其解、惟有奚蘅知道的問題。

“你為何第一眼就看中了聞炀?”

奚蘅微微斂目,掩住眸底的一片深色。

黎止還在等着奚蘅的回答,他不相信僅憑一眼就能讓奚蘅做到這樣的地步。

然黎止等了許久都沒聽到奚蘅的回複。

就在他等到以為奚蘅根本不會回答他這個問題時,清冽低沉的嗓音傳入他的識海,一字一句,仿佛經歷過時間長河的磨砺,口吻中蘊含沉重和緩慢。

“不是……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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