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洩氣

◎春日裏的嬌花。◎

與秋蕪朝夕相伴已有七八年的光景,這還是元烨第一次感到她生得這樣美。

這種美,不同于過去在孩童心裏的姐姐的美,而是一種連他自己也無法說清楚的美,一不小心,就能鑽進他的心眼裏去。

他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秋蕪姐姐了。

八九歲的時候,他的乳母還在身邊服侍。

秋蕪也像其他近身的小宮女一樣,隔三差五需要伺候他沐浴。

浴房裏水汽袅袅,宮女們都得脫下外面的衣衫,只穿着一件單薄的齊胸裙站在他的身邊。

那時,雖都一樣是瘦瘦的小身板,可他就覺得秋蕪姐姐比別人都好看,于是格外喜歡同她打鬧,時不時捧着熱水往她身上灑,看她躲避不及的樣子,就高興得大笑。

秋蕪脾氣好,不似別人,從不與他着急,每次都等他玩夠了,才笑吟吟上來給他擦身、穿衣裳。

乳母嚴苛,不喜他與小宮娥們玩鬧,每回見他沐浴的時間久了,就要責罰宮女。

他起初不知曉,直到有一日從漱玉齋回來得早,看見秋蕪在牆角頂着碗罰站,這才知道自己給她惹了禍,從此收斂許多。

再後來,乳母離宮,秋蕪成了毓芳殿的掌事宮女,便再也沒有親自服侍過他沐浴了……

“殿下——殿下?”

直到身後的廊庑下傳來竹韻和蘭荟兩人四處尋找的聲音,才将不知愣了多久元烨拉回神。

他忽然覺得眼前像被火燙了一下一般,立刻轉開視線,掉頭就往回走。

可走了幾步,又忽然停下,在原地呆了呆,重新回到窗邊,将窗棂關上,直到不留半點縫隙,才快步沿路返回。

才轉過一個拐角,便迎面遇上竹韻和蘭荟兩個。

“原來殿下在這兒,奴婢們已備好早膳,只等殿下用了。”竹韻笑吟吟地提醒,“今日殿下起得早,可不能耽誤了時辰,否則,讓秋姑姑知道了,該笑話了。”

一提到秋蕪,元烨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仿佛方才眼前的那真熱醞釀了許久,到這時才猛然炸開。

蘭荟奇道:“殿下怎麽了?臉這樣紅,可別是夜裏着涼了。”

元烨伸手摸摸自己滾燙的臉頰,不知怎的,不想告訴她們自己方才去了秋蕪的屋子,只好支支吾吾道:“沒有,是這天太熱了。”

說完,也不與她們走在一處了,悶着頭飛奔回正殿,連伺候的人都不用,囫囵吞了兩口早膳,就帶着福慶往漱玉齋去了。

留下竹韻和蘭荟兩個在殿中,面面相觑,一時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

不過,元烨年紀小,性子也活潑,時常有這樣不着調的時候,她們沒多想,留了些早膳在小爐子上後,便各自用膳、收拾屋子。

天漸漸大亮,日光照得陰雲散去,又恢複了幾分暑熱。

秋蕪就是被這一陣暑熱悶醒的。

昨夜關窗時,分明留了些縫隙,可現下卻關得嚴嚴實實,半點風也透不進來,難怪屋裏悶熱。

她憊懶地爬起來,才一動,就感到腹部一陣脹痛,一股熟悉的暖流悄然劃過。

看來昨夜的感覺沒錯,果然是來月事了。

不知是不是這半年來喝避子湯的緣故,近一兩個月,她漸漸覺得月事時腹痛、虛弱的症狀比過去重了一些。

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她得多多為自己考慮。

待清理完,穿戴整齊後,竹韻也恰把留的早膳送了過來,見她臉色蒼白,不禁有些擔憂。

“姑姑,可是昨日夜裏仍舊沒睡好?臉色竟這樣難看。”

秋蕪搖搖頭,起身接過她遞來的食盒,示意她坐下,笑道:“無礙,只是身上不太方便,三五日後就好了。”

竹韻一下明白過來,連忙從食盒裏端出米漿:“還有些熱,姑姑快喝了吧,暖暖身子,也快入秋了,不能掉以輕心。”

秋蕪喝了一口,一陣暖意順着喉管流淌進腹中,果然緩解了幾分隐痛。

“有勞你費心。殿下今早可好?沒誤了聽講的時辰吧?”

“都好,奴婢記得姑姑的吩咐,叮囑福慶又查點了功課和筆墨。殿下今日也不知怎的,起得格外早,用早膳去前,還往西面來了一趟,讓奴婢們好找,也不知是不是來看了姑姑。後來用早膳,也比平日吃得快。旁的就沒什麽了。”

秋蕪聞言,忽然想起床邊那扇被關嚴的窗。

“清早我睡得熟,倒沒注意有什麽動靜。一會兒讓尚食局備一些點心,免得殿下回來覺得餓。”

竹韻點頭應下,又看一眼秋蕪,似乎有話想說。

“過兩日,我要出宮一趟,這一回,你是否要與我同去?”

按宮規,尋常宮女無事不得出宮禁。只有在每年的上元、上巳這兩日,若皇帝允準,才有可能踏出宮門。

而各宮的管事宮女和六局的女官們地位稍高,女官們日常采買宮中用度時,可按規矩出宮,各宮的管事宮女們,則會替各自的主子出宮辦事。

秋蕪每隔一兩個月會出宮一趟,給容才人妹妹的夫家徐家送些錢財。徐家郎君早逝,留下妻子容氏和一雙兒女,須得有人給他們撐腰,才能防住徐家其他遠近親戚們打歪主意。

這是容才人在時定下的規矩。

毓芳殿裏凡在屋裏服侍的宮女、太監們都跟着秋蕪出過宮。按理說,這一次,該輪到蘭荟跟着同去。

“是,我正想着如何同姑姑說,姑姑卻已知道了。”竹韻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不過是猜一猜罷了,前陣子不是說你母親病重?也應該讓你回去看一眼。不過,你得先同蘭荟說好,她若同意,你才能跟我出去,回一趟家瞧瞧。”

秋蕪在宮中做事一向細心,将手底下這些小宮女、小太監的事都記在心上。

“我昨日已同蘭荟提過了,她同意了,還讓我幫她問我阿娘好。”竹韻說着,莫名就紅了眼眶,“多謝姑姑心裏想着我們,您待我們好,我們心裏都知道的。”

“不必謝我,倒是應當慶幸你家就在京城。”

秋蕪是黔州人,故鄉距離京城千裏之遙,父母又早就不在了,毓芳殿的人都知道。

竹韻生怕說起她的傷心事,便收住話,起身去正殿裏整理收拾。

秋蕪一人留在屋裏,用完早膳後,仍覺得渾身無力,只往各處查看灑掃情況,又吩咐衆人這幾日将入秋的衣物、被褥香料等都漸漸準備起來後,便又回屋歇下了。

一直到傍晚,她才到正殿等着,待元烨一回來,便與往常一樣,笑着迎上去。

“殿下今日可好?”看他又是一腦門汗,她轉身拿起架子上的巾帕,要替他擦汗,“出了滿身汗,可是又去北苑跑馬射箭了?”

“嗯,我才與幾位堂兄一起去了北苑。還有幾日就要入秋,入秋後有秋狝,我得——”

元烨跑回殿中時還興沖沖的,才說了兩句話,卻猛然收住了。

白日出去的時候,他心裏惶惑極了,連聽太傅講學時,都連連走神差點被當衆責罰,幸而身邊一位堂弟好心提醒,才僥幸逃過一劫。

中途休息,與年紀相仿的郎君們一道玩開時,他沒再想着秋蕪。

本以為不過是自己起得早,胡思亂想一番,沒放在心上。

可這時回來,看見秋蕪近在咫尺的笑臉,元烨的腦袋又是一陣莫名其妙地發熱,連要說什麽都忘了。

“殿下?”

秋蕪驚訝地停住替他擦汗的動作。

“啊,我、我得練習騎射,到時跟着太子哥哥去打獵……”

元烨趕緊移開視線,盯着秋蕪身後的香案。

可更衣的時候,兩人靠得更近了。

他忍不住悄悄瞄了兩眼,忽然又有新發現。

她長大了,不像小時候,瘦弱得像一根小豆苗。現在的她,身姿婀娜,能讓人想起春日裏的嬌花。

“那殿下好好練,只是別太勞累。”秋蕪擡眼看他,笑着把他的外袍捧在懷裏,退後兩步,“殿下還小,正是長個的年紀,可不能傷筋動骨。”

聽到“還小”二字,元烨忽然洩氣。

……

入夜時分,元穆安才從前朝離開,回到東宮清晖殿。

今日在朝上,高甫才參倒了一個企圖暗中聯絡元烈的禮部官員,他下令撤職查辦後,又親自去了一趟這位官員的家中,好生安慰他的老母親。

那位官員聽聞此事後,在獄中百感交集,悔恨痛哭,其他臣子則紛紛贊嘆他公私分明,心胸開闊,有容人之量。

不過是件小事,他只需做個樣子,就能讓那些人對他心悅誠服。

人心,就是如此。

九弟是這樣,外面的臣子們是這樣,全天下的人,都是這樣。

他們的信念與情感太過淺薄,太過脆弱,以至于太過容易被他操控。

他仿佛正坐在棋盤邊,棋盤上的每一顆棋子都顯得那麽微不足道,任他主宰。

這種縱覽全局,把握一切的感覺,不斷讓他熱血沸騰、興奮難耐。

不過,事情總有例外。

“今日宮中如何?”

元穆安脫下外袍,就着康成親自端來的溫水淨了淨手,随口問道。

“太液仙居一切如常,陛下今日召了昭儀與充容二位娘娘陪伴左右。至于清寧殿——”康成知道他問的是什麽,答得一點不含糊。

“今日一早,老奴便請了尚宮局的老尚宮到清寧殿給小郎君教導禮儀。小郎君哭鬧了一陣,娘娘心軟,本要阻止,後來由謝娘子勸說了幾句,這才忍下了。”

“謝家這個四娘倒是比母後明白幾分。”元穆安擦幹手,飲了半杯茶,并不覺得意外。

謝家要與他聯姻,無非是為保住世家大族的地位。

當初,他在軍中打拼,積累戰功時,以謝家為首的隴西貴族們的确幫過他。

但那時,他們已被皇帝元烈漸漸疏遠、排斥,選擇幫他,只是權宜之計。

如今,他們若能安分守己,尚能活長久些。可他們卻妄圖利用他這個新任太子的地位,如圈地占田一般,為他們的家族在大燕的勢力添磚加瓦。

這便成了附骨之蛆,不得不除。

他可不想做那垂拱君王,任由世家擺布。朝中得不斷提拔新人,才能如活水一般,清澈如許。

“繼續看着吧。別處呢,可有什麽事?”

康成愣了愣,揣摩一番太子的意思,有些猶豫道:“別處,倒是沒什麽了,只是毓芳殿中,聽聞今日秋蕪姑姑身子不适,歇了許久,不知是不是病了……”

秋蕪昨夜可是從東宮被送回去的,一回去便病了,也不知是不是太子太沒節制的緣故……

元穆安臉色一頓,蹙眉道:“昨日分明說沒事,怎麽又不适了?”

康成陪笑道:“老奴也不知,不過想來并不嚴重。毓芳殿中未再往尚藥局請人,秋蕪姑姑還派人往尚宮局報了十六那日要出宮一趟呢。”

元穆安沉吟片刻,道:“讓劉奉預備一番,過幾日,我出宮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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