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出宮

◎她臉上的笑容仿佛一根木刺,深深紮進他心裏。◎

十六這日,天氣清朗,碧空如洗。

太傅家中族親過壽,提早數日告假,不必聽講。

元烨約了同在漱玉齋念書的宗室子弟們到北苑打馬球,一早就換上一身束袖胡服,興沖沖帶着福慶出去了。

秋蕪将人送走後,便回屋裏換了身淺杏色襦裙,想了想,還是将上次元穆安賞的那一枚玉簪從妝匣中取出,換下了原本的檀木簪。

大約是她讓人去尚宮局報請出宮領令牌的事,元穆安已知曉了,昨日夜裏,小太監海連往她這兒遞了話,說太子殿下今日也要出宮。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雖未明說到底要如何,但她不得不做些準備。

準備妥當後,她便帶上要送給容氏娘子的筆墨、金銀,并自己傍身用的碎銀,與竹韻一道離開毓芳殿,去了南面的宮門。

宮門處,十幾名守衛的禁軍侍衛正一一查驗進出之人的令牌。

時辰還早,秋蕪不急,先同前面幾位相熟的女官行禮問候一番,才帶着竹韻等在隊伍的最後。

陽光明媚,并不灼人,只将萬事萬物照得剔透明淨。

秋蕪這兩日歇過後,已然精神大好,此刻站在日光底下,皮膚瑩亮,宛若白玉,淺杏色的襦裙将她襯得氣色極佳,盡顯靈動嬌嫩,如綢緞一般的發間,鑲金玉簪熠熠生輝,又增添幾分難得的錦繡富貴之态。

不但吸引了站在一處的宮女太監們的視線,就連前方的侍衛們都忍不住悄悄打量,一碰上她的目光,又趕緊挪開。

竹韻站在她身邊看了幾眼,不禁贊道:“姑姑這樣打扮真好看。”

秋蕪被誇了一句,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臉頰,打趣道:“難道我平日不好看嗎?”

竹韻趕緊搖頭否認:“平日也好看,姑姑本就生得好看。只是平日不大打扮,看來更清冷些。但今日——”

她又看一眼秋蕪嬌嫩的臉龐,繼續道:“今日雖也沒用脂粉,但看起來就是更好看,大約是因為姑姑今日穿得顯嬌嫩的緣故吧。”

秋蕪笑了,跟着隊伍前行:“在宮中,咱們是伺候人的,樸素些好,今日出宮,自然不必拘着自己。你也是,十五六歲的小丫頭,正是愛笑愛鬧的年紀,別太拘束。”

“知道啦,秋姑姑!”

前頭隊伍走得不緊不慢,不一會兒就輪到她們。一塊令牌可容兩人當日通行,侍衛們幾番核驗後,便将她們放了出去。

城門外,排成一長溜的馬車等在道邊,都等着做宮中貴人們的生意,一見有人出來,便一窩蜂湧上前笑着攬客。

她們這些奴婢,在宮裏伺候貴人,待出宮辦事,又成了百姓們口中的半個貴人。

秋蕪雇了一輛馬車,先帶着竹韻一同去徐家。

馬車從宮門外駛入街道,漸漸淹沒在來來往往的車馬人流中。

車窗外,販夫走卒挑着擔子、推着小車不時吆喝,俊朗少年們騎着駿馬奔馳而過,嬌俏娘子們湊在一塊兒嬉笑打鬧。

各種嘈雜的動靜彙聚在一起,讓一切變得紛繁而親切。

竹韻忍不住掀開車簾,朝外面的街市景象看去,感慨道:“從前還沒進宮的時候,總聽人說宮裏的日子好,吃穿不愁,也不必耕織交租,每月還能攢銀子,是上等人才能享的福。可在宮裏待久了,又覺得外頭的日子無拘無束,想笑便笑,想哭便哭,更親切。”

秋蕪聞言,想起許多年前在黔州時的情形,道:“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壞。咱們都是普通人,恐怕沒有兩全的福分。”

自由自在與錦衣玉食,能得一樣已是幸事。

竹韻轉頭看看她,忽然好奇道:“姑姑會怎麽選呢?将來會留在宮中嗎?”

按宮中的規矩,只要年滿十八,在宮中服侍已有多年的,求得主子同意後,經尚宮局審核通過,便可放出宮去,自行婚嫁。

不過,每年出宮的名額都十分有限,往往只有二三十個。大多數沒有地位的宮女要想出宮,只能企盼皇帝忽然開恩,下令放所有到年紀的宮女。

秋蕪父母雙亡,又與九殿下親厚,竹韻心中猜測,她會像宮中有權勢的女官和宮女們一樣,選擇長伴主子身側。

“我?”秋蕪看向外面的藍天白雲,輕聲道,“我留在宮中,只是想報答才人當初對我的恩情罷了。将來殿下離開這座宮城,建立府邸,便算是自立門戶了。若那時能走,我自然要走……”

元烨将要十六,慢則一年,快則三兩個月,就會有人提起替他建府之事,到那時,她也恰滿十八了。

怕只怕,事情沒那麽容易。

不一會兒,兩人抵達徐家,入內送完東西後,便各自分開,約好日落前在宮門口彙合。

竹韻回城南的家中探望,秋蕪則轉道去了城中集市。

每回出宮,她都會到集市上走走,給元烨和殿中的其他小宮女、小太監們帶些吃的玩的。

宮裏雖什麽都不缺,但從外頭帶回去的東西,總讓人覺得更加新奇。

只是,才下馬車,還未走出幾步,便聽後頭傳來一道年輕男子的嗓音。

“秋蕪姑姑?”

秋蕪應聲回頭,就見十步開外的路口處,一名才二十出頭,背着藥箱的清秀郎君正有些驚訝地望着這邊,見她轉過身去,确認了身份,便連忙快步走近。

“竟真是姑姑,我還以為認錯了人。”

來人正是前幾日才到毓芳殿為她看過傷的尚藥局直長周川。

“真巧,原來是周直長。”秋蕪笑着沖他略一行禮,看他手上的藥箱,問,“周直長可是來這兒給人看診?”

“我來這兒坐診。從這兒過兩個街口,有一處義診堂,我平日不必去尚藥局當值時,就會去那兒坐診。”

周川笑得有幾分腼腆,白淨的臉上浮現一抹微紅。

“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姑姑,姑姑這是替九殿下辦事?可要我幫忙?”

“周直長閑暇時也不忘接濟貧苦百姓,這份善心,實在令人敬佩。”秋蕪真心稱贊,正想婉拒他幫忙的好意,餘光卻瞥見斜前方的一家酒樓外,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朝她露出笑容。

那是康成的幹兒子海連。

……

酒樓二樓的雅間裏,元穆安坐在窗邊,面無表情地看着樓下站在街邊的那兩人,端着茶杯的右手不禁無聲捏緊。

今日十六,難得沒有朝會。

他昨日夜裏就将政務都處理完畢,清早又命人往中書省傳了幾道口谕,便帶着幾人出了宮。

誰知,坐在這兒小半個時辰,卻讓他看到這樣一幕。

十七八歲的小娘子在集市邊偶遇年輕俊俏的小郎君,二人相談甚歡。

她臉上的笑容,仿佛一根木刺,深深紮進他心裏,算不上多疼,卻十分膈應。

“那是何人?”他問得雲淡風輕。

随侍一旁的康成卻将他微妙的表情變化看在眼中,心裏叫苦不疊,只盼着那二人能趕緊說完話。

“殿下,那位郎君,似乎是尚藥局的周川周直長,平日常跟着奉禦與侍禦醫在宮中給貴人們看診,因不曾進過東宮正殿,所以殿下沒見過,秋蕪姑姑想必是在毓芳殿見過周直長,這才要客套一番……”

他特意用了“客套”二字,企圖讓元穆安的心氣順暢些。

元穆安沒再說什麽,随着時間推移,捏着茶杯的手越發緊了。

康成膽戰心驚地瞄着道邊的那兒人,直到看見秋蕪後退一步,沖周川叉手行禮後,便進了酒樓,這才暗暗松了口氣。

不一會兒,門外傳來東宮勳衛統領劉奉的聲音:“主子,秋蕪姑姑來了。”

元穆安的手慢慢放松,将捏着的茶杯輕輕擱在食案上,什麽也沒說。

他越是如此,反而越讓人惶恐。

康成一點不敢耽誤,連忙開門将人迎進來,自己則一轉身,與劉奉一道守在門外。

門從外面重新阖上,屋裏只剩下元穆安和秋蕪二人。

秋蕪幾乎一下就察覺到他淡然表情下的陰郁,遂小心地走到他面前,主動在榻邊跪下,提起食案上的茶壺,替他重新斟一杯熱茶,捧到他面前。

“請殿下用茶。”

元穆安冷笑一聲,從她手裏接過茶杯,一口未飲,反而直接送到她的唇邊。

潔白的瓷沿在紅潤飽滿的唇瓣上壓出一道淺淺的痕。

秋蕪顫巍巍掀起眼簾,觸到他平靜中醞釀着怒意的眼眸,又默默垂下去,一聲不響地就着他的手飲下一整杯茶。

他灌得快,茶水未及吞入口中,順着嘴角流淌至下巴,又往脖頸蔓延。

她想伸手擦,卻被他一把捏住下巴,拉進懷裏。

他俯下身,吻上她脖頸處仍在流淌的水線,将那一縷茶水一點點帶走,留下另一種濕潤,最後貼在她的耳畔。

“那人叫周川,對不對?方才同他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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