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922年年初,北平的街道已布滿厚實的大雪,這邊還沒掃完,這飄散而落的雪花又跟人作對,一層又一層鋪蓋而上,打掃之人一惱火扔下了掃把。

“顏嬸喝杯熱茶暖暖手。”她一進屋子,一個十歲大的小丫頭就端着熱茶跑了過來,還幫她撣去身上的積雪。

“二小姐,你別忙活了,這些活都是下人幹的,你哪能做呢?”顏嬸奪過她手中的抹布,心疼地拉起她的小手對其呵着熱氣,“這小手怎麽這麽涼啊?你又跑出去了?”

“我剛剛偷跑去前院了,看見了教書先生在給少爺大小姐上課,你說我是二小姐,為什麽我不能和他們一起住在漂亮的大房子裏,不能向先生學習寫字呢?”章佳曉月真的是章佳二小姐嗎?我很不解也很迷茫,從我記事起我的記憶力只有慈愛的顏叔顏嬸和寵我的祈遠哥,以及這狹小卻很溫馨的小後院。我的阿瑪,哥哥姐姐,奶奶都對我不聞不問,甚至都不願見到我,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老爺的氣還沒消,你可千萬別再跑去前院了,你忘了上次的鞭打嗎?”顏嬸拍着我的背,拿起桌上的梳子熟練地給我紮起兩個小麻辮。

上次的鞭打?那已成為我心中永遠抹不去的傷痛。那天是章佳老夫人六十大壽,前院熱鬧非凡,喧鬧聲傳到後院讓我格外興奮。我忘了顏嬸的告誡,偷偷跑去了前院,然後發生了至今還讓我心有餘悸的事。。。

“喂,你是哪裏跑來的丫頭?還不快去幹活?”院裏的丫頭從領王媽以為是哪個新入府的小丫頭不懂規矩四處亂跑,便攔下我。

“我不是丫頭,我是章佳二小姐章佳曉月。”我無辜地看着她,然後繞過她準備離開,卻被她一手拽了回來。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後皺起眉斥道,“這府裏哪有什麽二小姐,你這死丫頭不好好幹活,看我今天怎麽教訓你。”說着她撸起袖子準備開打。

“出什麽事了?”恰巧章佳大小姐章佳怡筠經過,她向我緩緩走來,我呆呆地看着這位比我年長一歲的大小姐。早前聽顏嬸說過大小姐出落得水靈漂亮,猶如出水芙蓉一般,淡雅清新。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位亭亭玉立的姐姐,我懷着激動和欣喜看着她,一瞬不瞬。

“回小姐,這新進的丫頭不懂事,我正要教訓呢。賓客們都到齊了,大夫人正催着你和少爺過去呢,少爺呢?”王媽見到來人只顧熱情地套近乎,原先糾結的雙眉早已化開,嘴角讨好的笑容越來越深。

“說到鴻立這不就來了。”她小手一點,我順着她的方向看見了白淨的章佳鴻立。從顏嬸口中得之,他十分好玩經常惹得大家頭疼。為了讓他修養心性,老夫人決定讓他下個月和章佳怡筠一起去呂氏學堂學習。提到這我才想起顏祈遠還是那所學堂的優等生,為此顏叔總是得意地炫耀一番,而我。。。

“姐,你走那麽快作何,我差點就沒跟上。”他氣喘籲籲地小跑而來,然後牽起姐姐的手向大廳走去。

“我能和你們一起去嗎,姐姐哥哥?”身後是我稚嫩的聲音,他們回頭對上了我渴望的雙眼,他們的詫異讓我不解,難道他們不知道有我的存在嗎?

“你這死丫頭,瞎說什麽呢?”王媽第一個反應過來,便踹了我一腳,這生猛的一腳哪是一個小丫頭能夠承受的起,我在地上翻滾了一圈,眼淚更是嘩嘩下落,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挨打,我不懂得求饒,只顧着哭泣。

“曉月!”顏祈遠在小院找不到小丫頭就匆匆跑來前院,見到這般情形他氣鼓鼓地将還在動手的王媽推倒在地。他雖只是13歲的孩子,但個子高大足以對付王媽。他把我扶起,為我輕輕地揉搓着,然後對愣住的姐弟兩說道。“大小姐,少爺,她是三姨娘之女章佳曉月,因為一直由我娘帶領,所以大家都沒有見過她,但她真的是章佳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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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裏敘述着事情的原委,怡筠的目光始終定格在這位正義感十足的顏祈遠身上。他長相俊朗,面色泛着健康的古銅色,身材高大,這樣的樣貌不是那些如鴻立這般的白淨小生所能比。不知為何眼前的他猶如一棵大樹一樣,自己則願意做一只小鳥,栖息在這棵大樹上,不離不棄。

“你們兩怎麽還在這,快開席了。”大夫人不悅地向這邊走來催促着,“快走啊!”

“額娘,她說她是章佳二小姐曉月,我們有妹妹為何從來不知?”鴻立指着前面瘦弱泛黃的我問道,“可真有此事?”

大夫人審視的目光游離在我身上,再看到守護的顏祈遠時,臉色難堪至極,冷聲訓斥,“不是讓你們看管她嗎,怎麽能讓她跑到前院?今天是老夫人的壽宴,出了亂子的話,唯你們是問。還不把她帶回去。”她尖銳的聲音透着怨氣。顏嬸說大夫人平易近人,她這樣冷漠的面容是平易近人嗎?我有些害怕不安,我怕兇狠的大夫人會打我,為此我本能地躲到祈遠哥的後面,他像一座山替我擋去風,又像是一棵樹替我遮住雨。他在我身邊會讓我極為安心。

“大夫人放心,我這就帶她回去。”祈遠低着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應該是在為我難過。他牽我離開時更有一種不甘的意味。

“她是章佳府的掃把星,你們離她遠點。”大夫人不高不低的聲音正傳入我耳裏,尤其是怡筠和鴻立點頭稱是的時候,我甚至都覺得很窒息。

我趴在祈遠哥肩上傷心地大哭。他拍拍我的背輕聲哄我,“沒事了,那些都是壞人,不要理他們。好了,別哭了,我的曉月最堅強最勇敢了,再哭就成醜八怪了。”他對着我扮了個大鬼臉,我見狀破涕為笑。

所有不開心的事都讓它随風而去,這是身邊的祈遠哥教我的,我會将它牢牢印記心中,正如我記住他一樣,這個對我很重要的大哥哥。

夕陽西下之後,天空漸漸披上了黑色的披風。不甘落寞的月兒越過烏雲懸挂在高空中,四周圍繞着調皮的星星,一閃一閃星星點點,将這個原是蒼寂無比的夜晚點綴得絢麗迷人。夜風拂過,将院裏的老槐樹吹得沙沙作響,樹葉也片片起舞飛落。聽着這自然的節奏,我随着落葉旋轉飄動。這一刻是屬于我的,月兒和星星是我的觀衆,樹葉磨砂間在為我鼓掌,我随心而飛,像一條飄逸的絲綢随風飄揚,靈動優美。

“啪啪。”身後傳來了鼓掌聲,舞動戛然而止。我喘着氣驀然回首,那人就在燈火闌珊處。我天真的面容漸漸挂上純真的笑容,因為終于有人欣賞我的舞蹈。我輕輕地向他走去,依顏嬸教我的禮儀向他微微行禮,彼此沒有語言,只是這麽靜靜地看着對方。他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男子,劍眉布上英氣,炯炯有神的雙眼帶着深邃迷人的味道。高挺的鼻梁以及那中厚的嘴唇,唇瓣微笑間我還看見他潔白整齊的牙齒。他健拔的身軀高大而有安全感,讓人莫名地安心。

“你是誰?”我撲閃着大眼睛看着他,這個後院很少有外人經過。

“我也很想知道你是誰?”他從內置的兜裏掏出一枚晶瑩剔透的玉佩微笑着說道,“你若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我就将它送給你。”他揚了揚手裏的禮物,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他的目光很透徹,我整個人從內到外似乎都被他納為眼中。記得祈遠哥說過,穿軍裝的人應該敬而遠之。聽說現在的軍閥蠻橫無理,擾民不堪。他一襲深灰色貼身軍裝,雖英氣逼人卻讓我有些害怕,“我叫章佳怡筠,是府裏的小姐。哥哥你可以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嗎?”府裏不知二小姐,外人就更不知章佳曉月了。我怕他說我騙人像王媽那樣打我,所以就盜用了怡筠的名字。

“章佳怡筠。”他細細咀嚼一番,然後釋懷大笑。他将玉佩塞至我手心,然後撫摸着我細柔的發絲說道,“收好這塊玉佩,将來會有很大的用處。至于我的名字,等你長大的那刻,自然就會知道了。”

他揚長而去的背影讓我有些莫名地失落,我翻開玉佩,印入眼簾的是一個精雕的“樓”字,應該是樓吧?祈遠哥教過我是樓房的樓字。對了,他今天給我布置的功課還沒完成呢,想到這我匆匆地跑開了。

“都給我仔細地翻查,細細地找。找不到誰都不能睡覺。”賓客散盡之時,一直挂着笑容的老太太忽的大發雷霆,原是隆裕太後賜的吉祥如意玉佩不見了,這可如何了得。老太太的臉色猶如烏雲密布,稍一牽動便會雷雨侵襲。

“都怪那掃把星,沒事跑前院來做什麽,害的老夫人丢失了貴重的玉佩,也害的我們都得挨凍受苦。碰到這掃把星真是晦氣。”王媽揉着摔疼的腰,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旁人閑聊,手裏的活卻不敢放下。

“把她給我帶來。”站在亭廊中的老太太一聽到這話,氣得眼裏盛火。很快,在顏嬸的陪同下,我光明正大地踏入前廳,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阿瑪和奶奶,心底不禁流露出欣喜的激動。剛想喚一聲奶奶,卻被她冷冷地話語回絕了,“跪下!”她面帶愠色,甚至都不願多看我一眼。

“你上午跑到前院做什麽?現在老夫人丢了東西,是不是你拿的?”一邊的王媽瞪起眼睛,字字緊逼,我本能地縮在顏嬸懷裏。

“我沒有拿任何東西,不是我拿的。奶奶,阿瑪,我真的不是故意跑到前院來的。”我哆哆嗦嗦地回複。屋裏雖有暖爐烘焙,但我覺得比外面還冷。

“你說不說?”王媽在得到老太太的應允後,拿起皮藤對着我就是一抽,疼得我一時間說不出話,見我搖頭,她又是猛地一鞭。結結實實的皮藤傷在我身痛在我心,“你到底招不招?”說着她又是無情地向我鞭來。

“我根本不知道丢了什麽東西,我也沒有拿任何東西。阿瑪我真的沒有拿奶奶的東西。”我的眼淚因疼痛而泛濫,可為何端坐着的老夫人和老爺卻能無動于衷,尤其是章佳延赫,他漠不關心的神情深深地刺痛了我。他們是我的奶奶和阿瑪,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麽?皮藤無情地揮灑,疼痛中的我漸漸陷入絕望。

“不要打了,玉佩我已找到了。”突地一道清脆動耳的聲音傳來,緊接着是一名抱着五歲大男孩的少婦印入眼簾。她呈上錦盒歉意地看着傷痕累累的我,解釋道,“都怪我沒把浩兒看好,是他拿着這盒子去玩了,還請老夫人念在浩兒年紀小不懂事不予計較。”

她趕緊拍拍他的頭,小家夥随即走到老太太身前作揖,“浩兒願奶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吉祥如意。”胖嘟嘟的小臉扯着大大的笑容,老太太見着高興,也随即消散了一臉的烏雲。

“既然四姨娘已澄清事情,顏嬸把她帶回去,記住不準她再踏入前院半步。”老太太陰冷的氣息讓我寒顫不止。顏嬸趕緊牽着我往外走。我難過地回過頭,正對上了她的笑顏,卻是對着章佳浩而笑。這一刻我恍若跌入谷底,四周是冰冷的池水,淹沒了我的心。

“別想了,那些不開心的事都過去了。”顏嬸見我面露苦澀趕緊安慰道,“二小姐別難過,我和你顏叔還有祈遠會永遠愛護你。”

我對着她展露了一個大大的笑顏并依賴性地鑽進了她的懷抱,她輕輕拍着我的背,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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