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樓府裏的下人急匆匆地奔忙,遞熱水和請大夫。屋裏的人喊聲連天,屋外的人等得心焦不安,就在這麽一個早晨,日光還沒全數透進這個院子,只聽一聲孩童清脆響亮的哭聲,然後就是府裏的老人報喜,樓家在這一日迎來了新的小生命,一個活潑健康的男孩。

“恭喜樓上将,樓老夫人,少夫人和小少爺母子平安。”大夫接過大紅包笑得合不攏嘴,府裏衆人全數恭喜少将喜得貴子。老夫人那高興勁別提多大了,全府所有下人都有一塊大洋的獎金。這下喜悅全數在府中漫延開來。樓宏宇甚是歡喜,眼底盡是幸福的波浪在湧動。

“這孩子可想好取什麽名字了?”樓老夫人笑意問道,“該給北平發個喜報,讓你父親也高興高興。趁着日升之時,趕緊将府裏布置一番,讓大家都知道我們樓家添男孩了。”老夫人招手吩咐管家操辦,全府的人忙碌地将府中置辦得喜氣洋洋。

“孩子就叫日升,日升之時出生,樓家必定會越發旺盛。”他擡頭望向那冉冉升起的紅日。它是如此圓滿紅旺,正如這新生命一般。

“好,樓日升!”樓老夫人拍手定名,又喚來管家,“給老爺發電報,樓家長孫定名為日升。”

“我去看看怡筠。”他輕步而入,屋裏的丫環趕緊給他讓路。他立于床前小聲問道,“她怎麽樣?”見伺候的老人說沒事他才安心。床上的她面色泛白,虛弱無力。他有些心疼,接過丫環遞來的絹帕小心翼翼地擦拭她的額頭。

“孩子呢?”她吃力地睜開眼睛,虛弱地拼湊出這句話。

“已被奶媽抱走了,放心,孩子很健康。倒是你應該好好休養,這樣才能照顧好我們的孩子。我給他取名日升,你可喜歡?”他手裏的動作輕柔至極,直至将她額頭的汗珠擦拭完才停手。

“日升?孩子叫樓日升!”她的眼前仿佛浮現了一個活潑可愛的男孩,唇齒張動間乖巧地喊着她娘親。這一瞬間她心頭湧出感動和溫熱,所有的疼痛也煙消雲散。

“你喜歡就好。時間也不早了,我得去軍府了。你好好休養晚上再來看你。”他溫潤的聲音帶着魔力,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宏宇,聽說怡筠生下一名男孩,恭喜了。”一見到來人,司徒豐德笑着說道,“那丫頭聽到了這個消息也高興一番,你們就快成親了,抽時間多陪陪她。”

“司令說得極是,我一定會多陪陪她。”樓宏宇陪着笑應道,直至司徒離開,他才長舒一口氣,然後直瞪那個在一旁偷笑的葛裕,“叫你查的事查得怎麽樣了?”

收到惡狠狠的眼神警告後,葛裕随即止住笑意,整理軍裝嚴肅地立正,“回少将,章佳曉月前段時間挨了一槍,送至醫院搶救。”還沒說完,對方早已緊繃神經拽着他的衣服直問情況,這一架勢把葛裕吓得不輕,他哆嗦地補充下文,“沒生命危險,現在差不多可以出院了。報告完畢,請少将放開我,我快不能呼吸了。”

“她好端端地怎麽會挨槍?可查到是誰傷她?”他要将傷她的人千刀萬剮。

“聽說是劫匪,好像是開槍打白尚的,不知曉月怎麽會替他挨子彈,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依我的意思,少将還是多關心一下司徒雲為好。。。”葛裕這下文還沒脫口,樓宏宇随手抄起桌上的蘋果塞至他嘴裏。

“你的話真是越來越多了。”他有些郁氣帶着力度直拍葛裕的肩,見其吃痛地連連搖頭,他這才收手朝辦公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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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望着樓宏宇颀長的背影,葛裕悵悵地嘆息,“他怎麽還是沒分清孰輕孰重呢?更何況章佳曉月是不可能再和他一起了。”

芳香四溢,誘人而嘴饞。我不禁撿起小時候的陋習,偷偷地用手捏起一塊紅燒肉入口。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不想還是被逮個正着。那個糾正我無數次的祈遠哥選擇用筷子敲打我的頭讓我長記性,然後如小時候那般,我只得裝可憐地惡人先告狀,“顏嬸,祈遠哥又欺負我了。”果不其然顏嬸從廚房裏走來用菜勺敲打他,然後繼續回廚房大展廚藝,而小壞蛋的我則是挑釁地看向祈遠哥,甚至還向他吐吐舌頭。

“這麽些年而過,你仍舊劣行不改,孺子不可教也。”他雖是嗔怪但還是心疼地為我揉揉額頭,“你是個大姑娘了,不可再這般淘氣。”我趕緊乖巧地連連點頭。

“白老板那的張媽回來了,所以我得搬回來和你們一起住了。”一大早從值班護士那打聽到我早已經可以出院,顧不得詢問白尚這些日子留我在醫院的原因,匆匆整理下衣物就直奔顏嬸這了。顏嬸甚是高興非要好好做上一頓飯為我接風。我執拗不過,只好由她,恰巧祈遠哥今日沒出門,我才能和他這般打鬧。

“你回來就好,這樣我們一家人終于齊了。”顏叔剛賣完菜就從集市趕回來,在門口聽到我說要搬回來,他高興地連聲說好。

“曉月回來才熱鬧。”顏嬸将所有的飯菜都備齊後,便張羅着開飯,“老顏,今日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今天的菜好賣,不到一會功夫就收攤了。”顏叔徑自倒上白酒,獨自咪一口。

“生意要是能天天像今天這樣就好了。”顏嬸一邊盛飯,一邊問顏祈遠,“下午還要去銀行上班嗎?”

“今天不用,明天再去。下午要陪安娜去外灘。”一提到這,顏祈遠瞥了下牆上的挂鐘,匆匆塞了幾口飯便出門了,顏叔顏嬸似是習慣了也沒說什麽。

“祈遠哥在銀行工作嗎?”我好奇地問道,“是哪家銀行啊?”

“托了那個洋小姐的福,她在中國銀行存了一批黃金,就介紹祈遠進去工作了。在銀行工作确實是份好差事。”顏叔說着這話忽然想到什麽,也大口吃飯,一打聽才知道他趕着去棋社。幫顏嬸收拾好碗筷,我便外出走走順便務工。

招工?一看到這兩個碩大工整的毛筆字時,我箭步上前,“金典”歌舞廳招歌舞女和勤雜工。歌舞女就算了,咱是正經人邁不開那步子,勤雜工嘛,洗碗打掃不在話下。沖着這個目的我踏進了上海灘鼎鼎有名的“金典”歌舞廳。這真的是風月場所?奢華的裝修處處彰顯貴氣。因為是午休時分并未營業,所以并未開啓多彩的燈光,舞池中還有身着暴露的舞女在排練。我随着門口的侍領一起走進經理室,恰逢撞見他與舞女調情,我頗為尴尬,臉色憋得通紅,語塞詞窮只得幹站在門口。這個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倒也未覺不妥,只是打發走妙齡的舞女,一下子就恢複到正經的管事人模樣。他上下細細打量我,微皺眉頭,就讓侍領帶我去廚房洗餐具。

“別緊張,經理只對美女感興趣,所以你只能在廚房打雜。”侍領見我一路都漲紅着臉,以為我對剛才的一幕心有顧忌,便不以為然地安慰我,只是這安慰未免也太中傷人了吧?我不就是穿着簡樸,素顏朝天嘛,沒準我打扮一番疑似仙女落凡塵呢?當然這只是自欺欺人的安慰。

“老朱,這丫頭就歸你管了。”侍領将我帶進廚房,向一位肥胖的老伯吩咐了幾句就随即離開,似是這滾滾催出的油煙味讓他受不了,他捂着鼻子逃似地離開。

“你和那個丫頭一起把這些盤子都洗了。”那名叫老朱的大伯毫不客氣地吩咐着,然後就躺在隔壁小房間的藤椅上繼續嗑瓜子。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見一十五六歲的丫頭和堆積如山的餐具。我頓時傻眼,停頓數秒然後卷起衣袖朝碗山走去。

“這一堆洗完就可以領工錢了。這裏是計日算薪的。”那丫頭倒是個自來熟,一見有伴陪她,滿臉笑容,熱情地介紹,“我叫芳芳,你呢?”

“曉月。”我随口應道,細細觀察,這丫頭雖未脫去稚氣,但是個美人胚子。水汪汪的大眼睛鑲嵌在白皙幹淨的臉蛋上,眨眼間撲閃出靈動的氣息,一頭烏黑細柔的發絲自然披散于肩。未關的窗戶飄來陣陣細風,她飄蕩起的發絲宛如一塊亮麗的綢緞,我見之甚是歡喜。一連幾天和這個丫頭熟稔了才知她是個苦命的孩子,母親早幾年前就病死了,父親迷上了鴉片為此還把她賣進窯子,好在這丫頭機靈趁混亂逃出魔窟,一路乞讨拾荒才從山西來到上海。

“現在我靠自己的雙手吃飯。”她不覺得自己的經歷凄慘,現今社會不知還有多少人過着水深火熱的日子,至少她沒有讓自己餓肚子。“

“是,我們靠雙手吃飯,沒有任何人可以小瞧我們。“感染了她的樂觀,我也撇開那些不愉快的事。現在的我們雖過着簡單的生活,但因簡單而快樂,何樂而不為。

“我聽這裏的老工人說,這家歌舞廳的老板十分俊朗,可惜我來這兩個月都沒見過他。”她起先還有些期盼,但現在以失落告終,“我們終日困在這油髒的廚房,哪有機會見到外面的場景。你聽外面歌舞聲四起好不熱鬧,真想出去看一下。”一低頭看見手中的碗,她不免失望地嘆氣。

我搖搖頭并未回應她,外面的世界再好也與我無關。我只是想快點把餐具洗好,領上工錢回去塞給顏嬸貼補家用。我只是和顏嬸說在一家餐館裏洗盤子,她若知道是在這樣的地方,打死也不會讓我來的,所以現在的我只想早點回家。

“我要去上廁所。”她擦幹雙手然後跑向後院,我沒太在意,自顧自地洗碗,直至洗好所有的餐具都不見她回來。她以往不是很快就回來嗎?我有些不放心便尋至後院。

“住手!”我嗖地沖上去推開那兩個正在毆打芳芳的舞女,并本能地将她護在身後,然後不解以及憤怒地看着這兩個濃妝豔抹的舞女,“為什麽要打她?你們憑什麽打人?”

“誰讓她不看看自己什麽身份,竟敢和臺柱百合花搶,還敢頂撞百合花,打她是給她一個教訓,讓她長記性。記住明天向百合花認錯,不然有你好看。”其中一人惡狠狠地訓斥道,還有一些旁觀的人也十分蔑視地看着我們,那兩人冷哼一聲趾高氣揚地甩手離去。

“你還好嗎?”我的這一聲問候略帶一絲哭音,看着地上那個頭發淩亂,嘴角滲血,衣服磨破的丫頭,我覺着像是自己被打了一樣,心口泛疼,但我極力隐忍着,深怕這淚水會摧毀她高傲的自尊。

“我以為靠自己的雙手吃飯就不會被人看不起,原來不是這樣的。”她的手指被那些人踩得紅腫不堪,一觸碰竟能讓她淚水直流。她強忍着疼硬是從地上爬起來,我想扶她卻遭拒。她茫然地看着我,然後擡頭望着那殘缺的月亮,拖着泛疼的腿一瘸一拐地從後門離開。

我想陪她一起回去,可我沒有勇氣,面對這樣的事情我竟是這樣無能為力。這個社會根本沒有公平可言,那些權貴在前廳享受着歌舞升平的樂趣,而那些貧民卻忍饑挨餓過着慘不忍睹的日子。這個社會讓人憎恨,我不知道光明在哪裏,何時才會出現?但我知道它一定會到來,就像明天的太陽會照常升起一樣,我以此堅信着。

“谷醫生你來了就好,這大半夜地還麻煩你跑一趟。白老板不知怎麽喝了很多酒引發胃疾,現在疼得都暈過去了。你趕緊上樓看看。”一見到谷一,張媽像是見了救星一樣趕緊引他上樓,“白老板這兩天也不知何故,沒吃什麽東西淨喝酒,怎麽勸也勸不住。你是他好朋友,勞你多勸勸他。”

“我會的,這裏有我,張媽你先下樓休息,有事我會叫你。”谷一熟練地從醫箱中拿出配制的藥灌入白尚口中,然後又替他輸上兩瓶點滴才将他弄醒。見白尚醒了,一旁幫忙的張媽這才敢放松神經,阿彌陀佛地謝謝各路菩薩,然後下樓準備早餐。

“那丫頭離開醫院有六天了。”谷一拿起床頭他畫下的兩抹身影問道,“她沒有找你嗎?”

“找我?”他吃力地重複這兩個可笑的字眼,沒有一點征兆沒有一聲招呼,她就這麽消失了。他們之間竟生分成這般?他知道她在顏祈遠所住的地方,但他沒有去找她也不會去找她。她選擇無聲地離開,從此成為陌路人。他成全她。只是不知為何這心頭只要一想起那丫頭就會泛疼,難道她真的走進自己心裏了?不,他和她已是不相幹的兩人,他也不會允許有人進入他的世界,打亂他的生活。

“心中明明很掙紮卻又不敢承認。”谷一知道白尚的性子,他是如此自負自傲之人,曉月這樣離開自是傷他面子。可在愛情面前,面子又能算什麽?

“我沒什麽事了,你可以回去了。”白尚不想再和谷一繼續這個話題,什麽事能瞞住這個靈敏過人的谷一?他怕再說下去,他堆積的堡壘會瞬間崩塌。

“我為你操勞一夜,你竟這般無情,心寒吶!”谷一堆積一張苦瓜臉背起醫箱,小小地警告他,“若再喝酒,我不會再管你的死活。”

“你每次都這麽說,可以換換新鮮的詞了。”白尚掏掏耳朵佯裝厭煩,但很快又讨好地笑道,“心善如你,又怎會見死不救。我向你保證滴酒不沾。”

“算你識相。”谷一努努嘴,掏看一眼純金懷表,臉色立馬變樣,“哎呀,今早還有會議。話不多說,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說完,一溜煙地消失了。

“這家夥!”白尚笑道,一回頭瞥到畫上的那抹身影,習慣性地靠着床頭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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