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三天後,杭州城又是熱鬧非凡的景象,陣勢絲毫不亞于司徒豐德大壽時的情形。大到床鋪家具,小到針頭細線,金銀首飾,衣裳布匹,冠巾鞋襪,銅盆器皿,瓷漆杯盤,珠玉珍玩,光箱子就數十箱,百人擡行,綿延數裏,這“十裏紅妝”的架勢引無數百姓圍觀。鎏金玉雕的大紅花轎盛載着鳳冠霞披的司徒雲,轎前一身大紅褂的樓宏宇騎着馬笑吟地向兩邊的百姓招手,神清氣揚,若仔細探究,卻又能瞥到他眼中含着的那幾抹黯淡之色,無奈無望。。。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這一串行禮結束後,禮堂內的衆人皆鼓掌祝福新人。當這熱鬧勁漸漸遠去的時候,月兒已爬上樹梢,繁星争相窺探二人的情景。新娘嬌羞地低着頭等待他步步走來,他挑起桌上的喜杆輕輕挑開喜帕,透過大紅喜燭搖曳的燭光,只見她紅潤的雙頰宛若朵朵鮮豔的花兒,酒精的迷幻下,他似是覺得床頭坐着的嬌美娘很熟悉,是曉月!他欣喜不已,将她緊緊納入懷中。。。
玉佩的主人今日成親了,一切都成定局!我倚立窗口望着那皎潔依舊的月亮,卻歡喜不再。我與那人從此不再有關聯,至少我是這麽下定決心的。一回神,白尚就立在我身側,卻不是看我,而是望着窗外的夜空。他指着璀璨的繁星悠悠開口,“明天又會是一個好天。”
“是,明天是個好天。”我順着他的意境重複這句話。現在的悲傷止于今晚,明天一切歸于美好。借着月光,我凝視白尚的側臉,漸漸地我不覺笑了。
“有什麽好笑的?我臉上有東西?”他使勁擦拭嘴臉,見我笑意不減,他有些發急,“你到底在笑什麽?”
我搖搖頭收起笑意。我笑是因為我發現每次難過的時候,他總在我身邊陪我,若哪天他不在,我定會更難過。我習慣于他的存在,也習慣于将所有的喜怒哀樂與他分享。他或許會笑我,或許會關心我,或許只是一句話就足以安慰我。與他一起我會順利地走出傷痛。他若是陽光,我願化作向日葵,把臉一直向着陽光,這樣就不會再見到陰影。
“我有一瓶珍藏許久的白蘭地,你要喝上一杯嗎?”他低聲問道,他原是不主張借酒消愁的,因為他是個受害者。但見我眸子裏含着淚花,或許喝醉了睡上一覺,明天醒來就能當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酒嗎?我從來沒喝過,今日還是他提出來的。既是珍藏那必是好酒,沒道理不嘗嘗,于是我勾起他的臂彎,壞壞地提醒,“好酒呢?”他扯嘴低笑,然後彎起手指敲打我的額頭。他緩緩地從酒櫃裏掏出兩個大酒杯,替我斟上半杯,我不依使勁撒嬌才換來整杯。我淺嘗一口,覺着甜甜醇醇,便一飲而盡。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大笑然後往地上一倒,失去知覺。。。
天明晴朗,樓府卻是一股濃濃的火藥味。新媳婦剛給婆婆斟完茶,欲拍拍屁股走人,全然未将樓家大少奶奶放在眼裏。一向心高氣傲的章佳怡筠自是覺得臉上挂不住,這要就這麽放過新媳婦,下人們一定會笑話自己。她輕咳一聲擺出女主人的架勢,喚道,“站住!”
“姐姐可是叫我?”司徒雲停下腳步換上笑臉,輕輕地向怡筠走去,“不知姐姐叫我有什麽事?這會兒我該陪宏宇哥去司令部。”她臉上的笑意宛若那沾着蜜糖的針,一不留神就能将對方紮得千瘡百孔,繼而是她洋洋得意地看着章佳怡筠。
“你既然叫我姐姐,就該明白尊卑長幼之分。我先你入府便為大,按理數該是得向我敬杯熱茶,不是嗎,妹妹?”怡筠說着這話便正襟入座,挑釁地回應司徒雲不善的眼神。
“姐姐該是弄錯了。我喚你一聲姐姐只因你年歲大我好幾載,若講尊卑之分,怕是那沒落的章佳府尊貴不到哪去吧?”司徒雲掩嘴譏笑,引得一旁的幾個丫環也低聲哄笑。這下章佳怡筠的臉已化為紅團,氣鼓地說不出話,司徒雲則是不再看她得意地揚長而去。
司徒雲一路直奔書房,臉上還挂着勝利的笑容,眼底的得意之色似是在告誡府裏的下人分清主次。她雖後進門,但從這刻起,樓府的女主人已改姓司徒。推開書房門的那刻,她臉上的笑容僵在原處,繼而是化為不悅,“少将呢?去哪了?”
“回少夫人,少将已先行前往司令部了。”管家瞄着這位剛進府的少夫人,她此刻臉上盛載着不滿,想是因為少将沒等她就先行了。這位被寵壞的女主惹不得,所以管家既小心翼翼又畢恭畢敬。
新婚第二天撇下嬌妻投入工作,他是工作狂?司徒雲有些怨氣隐忍着沒有發作。她美眸回轉,衆下人皆低頭不敢觸及她的眼神。
司令部內,葛裕附在樓宏宇的耳邊嘀咕幾聲,然後只見樓宏宇的臉色越發積聚,最後揉成一團,他突地用力地拍打桌子,将底下那些将領吓了一跳,衆人皆看向他。他嗖地起身,一邊向外走一邊下令,“所有人都立刻去碼頭,将共黨一網擒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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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命。”衆人整裝出發,幾十輛軍車飛馳碼頭,不到一會兒工夫只聞碼頭上傳來一陣槍聲,然後十幾個共黨全數被擒。關于這次的槍鬥,立即成為各類報紙的頭版頭條。
啪!報紙上的文字剛被洋行的職員敘述出來,呂雨薇手中的茶杯則滑落在地,她驚慌的神色令衆人不解,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她早已飛奔出門。“祈遠!”她大呼并大步上前拽住顏祈遠的胳膊。她焦急萬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子默出事了!怎麽辦?他被國軍抓住了。進了那個地方不死也得脫層皮。怎麽辦,我們該怎麽辦?”
“別急,你表哥不是杭州城的少将嗎?這次也是他負責抓共黨,我們去拜托他,或許。。。”祈遠這話還沒結尾,呂雨薇就直搖頭。
“他這人從不徇私,除非。。。”她腦海裏忽的浮現一抹身影,然後她拉着祈遠直奔英租界。
門鈴聲略帶倉促和急切,我拖沓着開啓大門。門外的雨薇姐忽的向我下跪,這下我殘留的半分酒意全無,震驚地看着她,然後再看看一頭霧水的顏祈遠。“姐姐,你這是做什麽?”我正要扶她起身,她則是死活不起,眼淚直流。
“曉月,我實在沒了主意這才來求你。你若不答應,我是不會起身的。”她懇切地看着我,“現在也只有你能幫忙了,我求你救救子默,求你了。”
“我救子默?”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她如此淚流滿面甚至下跪一定是出大事了。我俯身扶她,堅定地回道,“若能幫上忙,我一定會幫。姐姐不用如此,有何吩咐你盡管開口。”
她緩緩起身,拉起我的手哽咽,“子默被定為共黨,現關入杭州監獄,而這次事情的主權者就是我表哥樓宏宇。我知道你們關系非同一般,你去求求他,讓他放了子默。我求你了。”她急切地緊拽我的手,我的雙手被她握得生疼卻無暇顧及,而是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我以為我與那人的事只有白尚一人知道,她是怎麽知道的?回頭看到祈遠哥震驚的目光時,我甚至不敢面對趕緊低下頭。
我去求他?以何身份?他如此傷我竟不帶一句歉意的話,我予他不過是一時興起的玩偶,想起來想矣,想不起就只有被遺棄在角落,這樣的我予他有何意義又有何分量?我想回絕她,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還沒等我開口,她又是撲通下跪。我招架不住也只得跪下,“雨薇姐,我和他的事你既已知曉,就不該不知我此時的情況。”說這話時,那強忍的眼淚混着辛酸委屈一并落下,如決堤的洪水止也止不住。
“不是的。單那塊玉佩就足以證明你在他心中非同一般。我求求你了,你救救子默。聽說下星期這批共黨會被槍決。他才只有二七,青春年華之際,你救救他吧。”她苦苦哀求,祈遠哥也緊随相求。我看着他們,然後咬咬牙點點頭。
“你們陪我去杭州,我去求他,但結果如何,我不能保證。”我無奈地悠悠地訴道,實在不願面對,為何還要逼着我去觸及那些傷痛。我難過壓抑,好希望這一刻蘿蔔在我身邊,如昨晚那樣陪着我走出這些痛苦。我留下字條便随他們匆匆趕去杭州。
火車抵達杭州的那刻,我們三人全都屏住呼吸。街道上的百姓人心惶惶,像是共黨事件尚未平息,仍有不少軍官在四處搜查。恰巧葛裕經過,呂雨薇趕緊大聲喚他,“葛副将,少将在哪?我們有急事找他。”葛裕聽見有人喚他,他随即擺手止步,随後的士兵立即立正。他緩緩走來定睛一看,陪笑道,“是表小姐,你找少将何事?”忽的瞥到身邊的我,他的臉色刷得變樣,“章佳二小姐?”他不敢置信,忙走近些确定是章佳曉月,他随即搖搖頭穩住情緒,正言道,“少将有要事處理已離開杭州,不知表小姐有何事,我可告知。”這節骨眼上,若是讓樓宏宇見到心心念念的章佳曉月,這會惹天下大亂。
“這。。。”呂雨薇焦急萬分,不知怎樣開口。
正在此時,不遠處跑來一個士兵大聲報道,“報告副将,少将命你速回司令部開會。”他這話一出,葛裕的臉色甚為難堪。見葛裕大步邁開,我們緊随其後。莊嚴肅穆的司令部讓人覺得壓抑陰森,尤其是剛到門口聽到裏面傳來的那段話,“那幾個共黨嘴還真硬,是不是刑罰不夠?一個個都皮開肉綻了硬是不肯招出奚敬宗的下落。要不試試辣椒水和老虎凳?再不張嘴,老子直接斃了他們。”這是一個副官的聲音。他粗魯蒼厚的聲音讓我們不住寒顫,我甚至都覺得呼吸困難。
“你們全部下去。”正坐着的樓宏宇忽的看到門口的身影。他一時震驚猛地起身,将底下那些正商議正事的軍官吓了一跳。有人剛想詢問,他則是趕緊擺手讓他們退下。現在已沒有任何事任何人比眼前的那人更為重要。他此刻的眼裏唯有她一人。葛裕見這情形雖為擔心卻又不敢插嘴只好退下,臨走時輕嘆一聲。時光被定格在這一刻,我們面對面地站着,四目相對,兩情卻不再相依,至少我不願再将那顆傷不起的心依附于他。
這一幕讓顏祈遠甚為不解,他怎麽也想不明白曉月是怎麽和自己的姐夫相識相戀?這一幕讓雨薇甚為心傷,她怎麽也想不明白一向高高在上的少将會如此迷戀一個不谙世事的丫頭?可事實就在眼前,這個并不傳奇并不美貌的丫頭真就俘虜了他的心。祈遠拉着她離開。這個小小的辦公室便只剩我和他。四周靜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我以為見到他,我會泣不成聲,卻發現此刻的自己堅強得讓他詫異。
“你怎麽來了?”他掙紮了半天,終于開口問我,并向我走近些。見他走近我本能地後退。他見之,眼裏明顯布上一層失落,劍眉微微皺起。
“有事相求便來了。”我掙紮的內心已現于表情,我緊握的手心被指甲嵌得生疼,硬是忍住打轉的淚水,“聽聞你們這次抓捕了一批共黨,其中一個叫文子默的是我朋友。我希望你能念在過去的一些情分放他一條生路。”我硬是咬着牙說出了“情分”二字。我與他的那些情分在他眼裏是可笑的情景嗎?那一幕幕會讓他覺得可笑嗎?
文子默不是共黨嗎?還是主幹人員,與她有關聯?樓宏宇的神色越發沉重,在我開口之際,他先義正言辭極為嚴肅地提醒道,“現在是敏感時期,但凡跟共黨有點關聯的都會被捕。在這個節骨眼上,你得注意自己的言行,尤其是在軍官的面前,半個字都不許提。”他的肅然将我吓了一跳,我猛地想到剛才軍官的那些話,依這形勢子默肯定兇多吉少。我不免恐慌起來,怎麽辦?祈遠哥和雨薇姐将希望全數寄托在我身上,我該怎麽辦?
“求你放他一條生路。”實在沒了去路,我唯有跪下求他。他先是一驚而後趕緊扶我,我執拗不肯起身,連連哀求,“他正值大好年華,不該就這樣葬送了。求求你了。”
一聲接着一聲的哀求擊垮了他堆積的堡壘,他心底一軟,蹲下身與我平視,托起我泛滿淚水的雙頰,心疼地說道,“你不該為了這些不相幹的旁人哭泣。你傳話給他,若他肯招出奚敬宗的下落,我保他不死。”說完,他掏出方帕輕輕地替我擦拭眼淚。這一刻似乎定格了,他溫柔如清風如細雨,我則是細細地看着他,看着這個讓我哭泣讓我笑讓我怨讓我癡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