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天昏地暗頭痛腦脹,全身像被車碾過一樣痛不堪言。這是在地獄嗎?為何還有酒精藥水的味道?我費了好大勁睜開眼,一張張陌生又布滿欣喜的面容印入眼簾。他們是何人?這裏又是哪裏?我想開口說話卻發現喉嚨被堵着,又火辣辣地泛疼。我茫然地看着這些面生的人,之前的恐懼又爬上心頭。
“別害怕,我們都不是壞人。我叫荷花,你可以和這裏的人一樣叫我荷花姐。”這時娓娓走來一位帶着和藹笑容的少婦。她遞上熬好的藥輕聲勸道,“你還年輕,怎能如此輕生?幸好昨日附近的漁民發現你及時救起你。再難過的事都會過去。你既已重生就該更珍惜自己的生命。明白嗎?”她說着這話忽的哽咽起來,似是想到了極傷心的事,見我看着她,她有些窘迫忙起身離去。
我低頭拿起藥一飲而盡,那苦澀的味道甚是讓我皺眉不已。她以為我輕生,我也不想解釋,因為我不願再觸及那驚心的一幕。只是她為何會突然心傷?我環視這間屋子,有些破舊的小平房,簡陋的裝置,只有幾張床和一些木椅,有些帶傷的人直接平躺在地上,低吟吟地喚着疼。透過窗我看見外面的人正忙碌地為這些傷員煎藥包紮。這些人究竟是誰?怎麽一個個傷成這樣?帶着這些疑問,我費力爬下床扶着牆撐到外面。
“你怎麽出來了?”剛才那位叫荷花的少婦見到我,趕緊上前扶住我,“你肺裏嗆了許多水,不适宜多走動,還是進去躺一會。”她正欲扶我進去,身後突地傳來一聲急促的叫喚聲,“荷花姐,出事了,行動失敗,老奚被逮住了。”這話剛落,身邊的荷花踉跄幾步,若不是我拉住她,她早已摔倒。正當我以為她要哭的時候,她卻出乎意料地堅強示人。她鎮靜地問那人,“其他人呢?是不是也被國軍逮捕了?”
那人強忍着悲痛點點頭,“就我和小三子逃了出來,但他的腿中槍了。若不是老奚掩護,我和小三子也逃不出來。”再堅強也難掩痛苦,他終是忍不住落淚,“那幫奸詐的國軍買通了張虎,那王八蛋通風報信出賣我們。我就算拼了這條命也要斃了他。”他恨得咬牙切齒,一旁的衆人皆是血液沸騰,恨不能将其碎屍萬段。
“十二個兄弟就這樣沒了?”荷花眼裏的痛幻化成網揪住了每個人的心。瞬間所有的人都沉痛地低頭默哀。她掙紮了許久緩緩啓口,“同志們請振作起來,所有的悲傷和疼痛都壓不倒我們。從我們決定投身革命的那刻起就應該将生死利益置之度外。現在我們盡快将傷員移至安全的地方,張虎很快就會領國軍過來。我們趕緊撤。”她這話才激醒大家,紛紛準備撤離。她一回頭見到一臉茫然的我,她微帶歉意地向我說道,“姑娘對不起,我們不方便帶上你,請你堅強地走回親人身邊,不要再做這種傻事了。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何其寶貴,要讓它在有意義的時刻綻放。”
她眼裏是含着悲傷的卻又藏不住那份堅強。她是個堅強的人,至少在我眼裏是如此。我重重地點頭算作對她的承諾。我拉住她正欲甩開的手臂,誠懇堅定地說道,“荷花姐,救命之恩我一定會報答你。”她笑了,因我的客氣;我笑了,因我的堅定。聽他們談話,這夥人應該就是所謂的共黨。國軍嘴裏的共黨是無惡不作的殺人狂魔,但我見到的他們則是友善正義擁有堅強內心的人。
告別他們我仍留在這個小漁村休養,村長夫婦受荷花的委托,對我特別留意照顧。從這些村民口中得知,前陣子國民黨抓捕了一批船運軍火的共黨,為首的就是文子默,接頭的奚敬宗前晚率十五個弟兄去劫獄,不想其中的張虎受了敵軍的誘惑出賣他們,才造成了如此的悲劇。
“真是苦了荷花,剛有身孕老奚就被捕了。”村長夫婦搖頭惋惜,那些圍坐着的村民也顯得很難過,看來共黨深得人心。正當大夥閑聊時,門口沖進來一個村民慌慌張張地報道,“村長不好了,張虎帶着一大批國軍正往這趕呢。”
只這一瞬所有人都開始慌亂,像是有搶匪入襲一般。大夥四處逃竄,直至一聲槍響,這才将衆人停頓下來,都吓得直哆嗦。見他們蹲倒在地兩手抱着頭,我也學着他們的樣子淹沒在人群裏。上方傳來了嚴厲的質問聲,“那些共黨呢?都藏哪去了?”這架勢以及我身邊的村民臉上出現的鄙夷,不用想就知道該是那叛徒張虎。
“軍爺,你所說的共黨我們都沒見過,更不知道在哪裏。”村長顫抖地答複,對着張虎身後的軍官直鞠躬,“我們都是這鄉野小村的漁民,除捕魚外很少外出也不接觸外人,還請軍爺明察。”那人沒有理會村長,而是微微使眼色,機靈的張虎随即會意。
“老家夥敬酒不吃吃罰酒。”張虎大呵一聲并用重力将村長推到在地。年邁的村長在地上滾兩下,疼得直抖。有些人看不下去剛起身就被長槍頂着腦袋,硬是被逼着直直蹲下。見村民握緊拳頭狠狠咬牙的模樣,再看到村長叫疼的樣子惹碎了不少人心。一些村婦開始低泣,我這眼淚也不禁流下。“別跟我耍這套,還是老實交代荷花他們去哪了?不然你們都沒好果子吃!”張虎提高分貝叉着腰直瞪人群,半響見大夥仍舊不吱聲,他火氣上頭,一手揪起眼前的一個只有三歲左右的小女孩,怒斥道,“你們再不說我就摔死她!”小丫頭直嗷嗷地哭着喊媽媽,她的父母一邊磕頭一邊求饒,可那幫站着的人仿佛一尊尊石像,面無表情無動于衷。
時間一秒一秒地掙紮而過,四周的空氣越發緊張壓抑,張虎的耐心更是被磨得全無。他的手微微提高,只待松開便會有一朵小小的花兒隕落。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嗖地站起來大吼道,“你還是不是人?居然拿一個無辜的小孩作威脅,你還有良知嗎?”此話一出,那些村民被我的勇氣驚呆了,張虎則是暴跳如雷。他剛想懲治我,不想他身後的軍官箭步沖上來,下一秒就把我摟在懷中,像是把我當成了一件稀世珍寶緊緊地抱着,更像是害怕我會在下一秒消失。
“是真的嗎?你真的還活着?誰能告訴我這不是做夢,你真的就在我身邊?”他的激動我全然能感受到,我甚至還聽到他心跳的速度因欣喜而明顯加快。如此真誠深情的懷抱讓我歡笑不起,我多想告訴他,是的,章佳曉月還活着,卻不再是那個會等他愛他的傻丫頭。現在的我對他不再有任何眷戀。他的冷酷無情殘忍兇狠我終是見識到了,即使此刻的他對着我深情溫柔,我依然覺得迎面吹來的風冷徹得讓我從頭到腳一片冰冷。
這是什麽情況?衆人不敢置信的目光定格在我們身上。張虎有些不知所措,葛副官向他擺擺手,他這才放下手中的丫頭。小女孩吓得不輕忙躲到母親懷中尋找慰藉。孩子安然無恙,我這顆心才緩緩放下,然後偎在軍官耳邊呢喃,“是這裏的人捕魚時救了我,我在這裏住了兩天根本沒見到你們說的什麽共黨。你若不信大可以搜查,請不要為難這些淳樸的村民,求求你了。”我忽的想起小時候祈遠哥告誡我的話語,穿軍裝的人應該敬而遠之,因為他們蠻橫無理。是啊,他們蠻橫兇殘,讓人畏之。
他點點頭然後回頭肅然下令,“撤兵。”只這低沉有力的二字就能讓兩百多名士兵迅速退開。他轉身牽起我的手緩緩朝前走去。經過張虎跟前時,我突地對其微微一笑,這狗腿子趕緊點頭哈腰,畢恭畢敬地向我行禮。我見狀笑得更開了。我說過荷花姐的恩我一定要報,十二個兄弟的血更不會白流。張虎,你就慢慢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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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再次出現在杭州樓府的時候,呂雨薇和顏祈遠臉上的表情從驚吓立即轉為欣喜,當然司徒雲的面色則是一片死灰。她驚慌的神色,眼神閃爍不敢直視我。我卻沒事人般地走向她牽起她的手說道,“這就是姐夫新娶的二夫人嗎?真是國色天香的佳人,好生羨慕姐夫豔福不淺。”這一聲聲的姐夫讓樓宏宇的面色難堪至極,他習慣性地皺起眉。
“這好好的怎麽就掉湖裏了?”問這話的怡筠心疼地撫摸我的臉頰,然後更是憐愛地撫摸着我的細發,“你看你都憔悴了,姐姐真是心疼。”
我微微一笑,輕巧地躲過怡筠的溫柔。我與她的生分是早就注定了,她現在這般不就是等我供出兇手嗎?她鋪了臺階就等我走下,我則是選擇了讓她失望的方式。我一轉身自怨道,“難得來趟杭州自是沒道理不去西湖欣賞一番,只是這笨手笨腳的不知怎麽就掉湖裏了。好在一些善心的漁民及時相救,這才保住一條性命。”
司徒雲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更多了份審視的味道,見我始終噙着笑,她的戒備絲毫不敢松懈。她走近我,學着怡筠的樣子拉起我的手心疼的嗔怪,“你這身體可得好好休養才是。”
因她此言,我的笑容越發燦爛,連連點頭,“二夫人說的極是,我心下記住了。”
“你好生歇息,我們就不打擾你了。”樓宏宇的眼底盛載着疼惜,他是最後一個離去的,也是最不舍的一個。我臉上堆積的笑容再關門的那刻全數消散。正當我剛躺下的時候,門外響起咚咚的敲門聲。我匆匆趕去開門,只見雨薇緊張地環顧四周,然後趕緊關上門。
“到底出什麽事了?真是司徒雲害你嗎?”她拉起我上下檢查,緊張地皺起眉,“有傷着哪裏嗎?你可不知道白老板一聽到你出事急得胃疾發作,昨日被藍風擡着趕回上海醫院了。”
噹!我猶如遭雷擊一般瞬時張大了眼睛。他來找我了?白尚終究是關心我的。他胃疾發作想來是急壞了。一想到他躺在冰冷的病床上時,我整顆心揪得生疼,真想立馬就飛回他的身邊,一如他以往守在我身邊那樣守護他。此時此刻我滿腦子都是他的音容樣貌,我好想他,真的好想!
“曉月?”呂雨薇輕聲喚我,将我從萬千思緒中拉回現實。我搖頭說沒事,她松口氣之後,又哀怨不已,“子默這次誰也救不了他了,前幾日有共黨劫獄不想行動失敗,奚敬宗也被逮住了。聽說明天就要槍決這些共黨。我苦苦哀求可表哥無動于衷。我剛去見了子默,他說為正義光明而死,死得其所。”她的眼淚如斷線的珍珠直直散落。我感受到這種哀傷不住落淚。文子默是愛國青年,他有他的思想,這種堅定的信念值得每個人敬仰。
“我還能幫什麽忙嗎?”我輕輕抱住她,此時此刻最好的安慰不過一個溫暖的擁抱。她搖搖頭徹底陷入絕望。我輕拍她的背為她止淚。樓宏宇,果然鐵石心腸!這一刻我徹底清醒,這樣無情的男人不值得我留戀。
送走了呂雨薇,我忽的想到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匆匆跑出去,不顧屋外的大雨,不顧雨氣泛出的冷意,我一個勁地直奔電話亭,撥通了白尚寓所的電話,“喂,是谷一嗎?我是曉月。”
“曉月?”電話那頭的驚喜透過話筒傳來明顯的顫音,那頭的谷一激動澎湃久久不能壓住情緒,“曉月你沒事了?你現在在哪?”谷一接二連三地直問我,再三确定之後,這才哈哈大笑,曉月果然還活着,實在是太好了!
“我很好,白尚呢?他怎麽樣了?”我現在滿腦子都是白尚。我急切地想要知道他的訊息,他是否醒了胃還疼嗎?他醒來時不見我會難過嗎?
“他醒了,只是狀态不是很好。我勸他去醫院可他執意要留在家中,張媽又不在,我只得拜托白玫瑰照顧他。現在白玫瑰就在樓上陪他。你現在在哪?何時回來?”他真的很想告訴曉月此時的白尚很需要她,只要她回來,白尚才能安心養病。
電話這頭我沉默許久,掙紮一下咬咬牙緩緩啓口,“我要留在杭州一段時間,因為我還有事情沒處理完。”我說過要還雨薇姐的恩,張虎不除誓不罷休。
他怔了一下,對于我的答案甚感心寒,白尚昏迷中還呓語曉月的名字,可她呢?他癟癟嘴搖搖頭,不滿地說道,“一段時間是多久,一個月一年還是一輩子留在樓宏宇的身邊?尚為了你付出多少,你真的感受不到嗎?”他說這話時已略帶怒意和責怪,我為之一怔,當我想開口解釋的時候,他突地說道,“你可知Iloveyou是什麽意思?當他一次次說着我愛你的時候,你就真的感受不到他的心意嗎?”然後決絕地挂斷電話,不容我解釋不容我道歉。
Iloveyou是我愛你的意思?我恍然大悟然後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話筒,腦海裏忽的浮現蘿蔔對我說Iloveyou的情景,那是他的愛意還是單純的笑話?我真的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麽想的。我一回頭正落入一個帶着濕氣的懷抱,掙紮着脫開那人卻越抱越緊。
“曉月,不要再突然消失了,好嗎?”樓宏宇真的受不了這種打擊,他端着準備好的藥和蜜餞來到她的房間,房門敞開着,她卻不再屋中,府裏也無人知曉她的下落。他急得想要發狂,大雨滂沱,冷氣依舊。他的懷抱漸漸溫暖,我的心卻越來越冷,冷得麻木。
深夜,萬籁俱靜。白尚從夢中醒來看見趴在床上熟睡的白玫瑰。她推掉手中的電影不分晝夜地守着自己,他是懷着謝意的卻止于謝意。他的心中空空蕩蕩,整間屋子尋覓不出那丫頭的氣息。她離開了消失了,屬于她的氣息也一并消散。那個夜晚他對着西湖吶喊,聲聲呼喚她可聽到?他精疲力竭地倒下時她可知道?無邊的悲痛四處蔓延,不知不覺眼角一片濕潤。窗外的月光皎潔依舊,繁星調皮地眨眨眼,可她不在了,再美的夜空也沒有意義。沒有她的日子,就不會再有歡聲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