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 一樣是明月,一樣是隔山燈火

人群自動讓出一條道路,夏桐走入其間,人們笑着圍繞她。演奏者悠揚的音符傾瀉而出,編織月色裏溫柔的夢。

突然,燈光變暗,只剩下一束光束打在夏桐身上,她身上如湖水一般的裙子上點綴着用特殊工藝加工過的碎鑽、珍珠、寶石,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夏家兄弟一前一後出現,夏夜捧着蛋糕,燭光搖曳,他們唱着生日歌走到夏桐的面前。

“Happy birthday,桐三歲。”

夏桐看見夏夜捧着的蛋糕上面只有三根蠟燭,她心想,這種事也只有夏夜幹得出來。

“許個願,吹蠟燭吧。”夏玉珩聲音醇厚。

夏桐雙手交握,閉上雙眼,睫毛顫抖,不知道許下了什麽願望。

言笑晏晏的賓客心想,這樣美麗而富足的女孩子,能有什麽煩惱呢,恐怕一出生時,所有的願望就都已經披上精美的包裝擺在她的面前,只等待她一個一個拆開。

只是,誰的青春不迷茫,其實都一樣。

吹熄蠟燭,夏桐清透的雙眸裏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

沈明瑗看到陸晨風也在,走到他的身邊,不無遺憾地說:“為了你,看來我把夏家千金也給得罪了,早知道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我在追求你的時候就應該三思而後行。”

“三思之後,就看不上我了是嗎?”破天荒的,陸晨風居然接了話。

“當然不是。三思之後,還是會被你吸引。”沈明瑗言之鑿鑿,“不信,你看看你家夏桐。”

夏桐的身邊,一左一右站着兩位姿态各異的俊美男性,大哥儒雅內斂,風度翩翩,二哥風流不羁,肆意潇灑。兩人把唯一的妹妹護在中間,一副視她如珠如寶的模樣,不知讓多少人見了羨慕不已。

陸晨風和夏桐之間像是存在着某種不需言明的默契,當夏桐舉着香槟向拐角樓梯走去的時候,陸晨風沒有遲疑地跟上去。

夏桐領着陸晨風穿過玻璃棧道式的走廊,來到建築的另一邊。她推開一扇房門走進去,不疾不徐地回頭,正巧對上陸晨風的視線。

“夏九歌?”陸晨風問,他說話時好聽的尾音在舌尖打了個轉,沉沉落下。

夏桐抿了一下嘴唇:“九歌是我的字,取自《楚辭·九歌》。”

這裏是夏桐的書房,分為上下兩層,緊貼着牆壁的立式書櫃非常壯觀,由上至下,依次擺放的是夏桐從小到大看過的書,還有許多全新的書等待拆封。另一部分的書櫃,書籍擺放得更為龐雜,從魯迅、胡适的書到明清小說孤本,從伊麗莎白時代的詩歌到奈斯脫流斯教派的研究,從亞裏士多德再到更為細分的專業書籍,并不像是同一個人的閱讀體系。

夏桐解釋說:“我平時不在,這裏會時不時為過來做客的學生存放他們的一些書籍,他們都是與我哥哥相識的高校生,或是校友,他們方便的時候,也會過來借閱。”

雖然夏桐用了“高校生”這樣的表述,但其實意思已經非常明确了,能夠與她哥哥相交的高校生,無非是那幾所頂尖高校的學生。陸晨風颔首,心想,書裏寫的“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恐怕不外如是。

他笑着問夏桐:“沒想到你讀了這麽多書。”

“我看着不像嗎?”

“像,像讀書讀過頭的那種。”

“你要說我讀書讀傻了就直說呗。”

“你比書呆子聰明得多。”就像一只毛發蓬松而靈動狡黠的小動物,長着憨萌的外表,專門迷惑他這樣一無所知的路人。

夏桐打開窗,涼風“呼”地湧進來,紗簾便像夢幻的熱氣球,忽而騰空而起。

桌面上放着的書頁,被涼風吹得嘩啦啦地響。陸晨風走過去,把它合上,壓好,他看見封面——《托斯卡納豔陽下》。這本書被人翻看過很多遍,邊角都卷了邊,他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一擡眼,夏桐還站在窗邊,今夜烏雲蔽月,不見半點星光,更別提月亮。

他走上前,給夏桐披上外套,把她拉到背風的地方,心疼地說 :“不管我在不在,你都要愛惜自己。”

“你會不在嗎?”她問。

“只要你不趕我走,我永遠在。”

“別說……”夏桐搖頭,“永遠這個詞太重,我已經不是那個相信永遠的小女孩,誰能保證一段感情到得了永遠?”

“對不起,桐桐,我讓你失望了。”

夏桐微微皺眉:“不是的。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是我奢求太多,過分矯情,我無法交出全部的自己,卻要求有人為我付出一切。想想看,這段時間确實荒唐,或許我從一開始就錯了。”

“你怎麽會這麽想?”陸晨風雙手緊緊握住她的肩。

“你有你的困擾,我也有我的。你和你父親有矛盾,你的初衷是通過一段世俗意義上‘不般配’‘不成功’的婚姻去報複他。他想要你娶個門當戶對的富二代,你就找個窮二代,伺機對抗。腿哥,我以為你會更成熟一些。”夏桐雙瞳剪水,無聲控訴。

“那你呢?身無分文的落難少女,不就是你的幼稚劇本嗎?”陸晨風反問。

“對,我現在長大了,所以要糾正自己的錯誤。”夏桐不屑地輕哼了一聲。

“長大了?”陸晨風勾起嘴角,他望着夏桐晶瑩飽滿的嘴唇,還記得它甜美的滋味。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幽深,“我和我父親之間的事情,你并不了解,将無辜的人牽扯其中,尤其是你,絕對是我此生犯的最大的錯誤。人的想法不會一成不變,它和浩瀚的星空一樣,無時無刻不在變化,只是往往肉眼無法看到,誤以為它們是靜止的。如今,在你看來,你曾經相信的只是不堪一擊的童話,但在我看來,愛情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一刻這樣真實清晰過。”

三毛在《結婚記》裏曾寫,荷西問她,你要一個賺多少錢的丈夫?三毛說,看得不順眼的話,千萬富翁也不嫁;看得中意,億萬富翁也嫁。但也有例外,比如,你。

陸晨風便是夏桐的荷西,他也想要問一問:桐妹,你現在需要一個賺多少錢的丈夫?

他們之間,不知從何時開始,有了一些隔閡,若放任不管,不需要多久,就會發展成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夏桐沒有說話,陸晨風便一個人說,好像要把一整年的話都說了。

他說,網上的流言蜚語都消失了,他都已經處理妥當。說起來可笑,在網上放出添油加醋的虛假消息的人和他們兩個人都不認識,這人還是那個讓人反感的沈明瑗給找出來的。

沈明瑗又來找過陸晨風一次。那天,陸晨風正與律師商談,忙得焦頭爛額。沈明瑗直接把一份資料拍在他的桌上,陸晨風攔住她,問她什麽意思,沈明瑗說,她從來沒想要把事情鬧得那麽難看。她知道陸晨風懷疑始作俑者是她:“但我就算要做壞女人,也不會那麽蠢。這點還是要說清楚。”

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是她不願意看到的。總體來說,沈明瑗除了名字起得有點奇葩之外,這個人還不算是個大奇葩。她的成長經歷與家族後臺給了她驕傲的資本,所以有些時候,她驕傲得沒了邊,會自我膨脹。用她的話來說,她剛剛回到H城見到陸晨風的那一會兒,看世界都像是隔着游移的霧,朦胧的紗,看一切都是走樣的。面對陸晨風的拒絕,沈明瑗的自尊被徹底摧毀,她強撐着不讓任何人看出她的失落,越發想要通過得到陸晨風來證明一些什麽。

好在她及時醒悟,在堕落得更深之前止住腳步。

但世事難料,沈明瑗沒有再做一些什麽,卻有一個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冒出來的人拿陸晨風和夏桐造謠生事。

沈明瑗看見帖子的時候,氣得差點一口血吐出來。

她剛剛決定要做個好人,就有人給她挖坑,這件事讓她啞巴吃黃連——有苦也說不出。她幾乎和陸晨風同時開始針對網絡謠傳事件進行調查。陸晨風第一時間請了H城最好律所的律師處理案件,她也鉚足了勁,即使掘地三尺也要把這個神秘樓主挖出來。

看了沈明瑗提供的線索之後,陸晨風問她:“我憑什麽相信你說的是真話?”

她聳肩:“我不需要任何人相信,我做事就圖自己開心,可以嗎?”

當陸晨風順着線索找到始作俑者的時候,那人只穿着大褲衩坐在學校宿舍的床上吃着泡面,啃着烤腸,當陸晨風一行推門進去的時候,他還以為是宿管查房,手忙腳亂地下床想要關掉電熱水壺,差點把手上的泡面灑了。陸晨風怎麽也想不到,給他惹來大麻煩的人,居然是這麽個發際線快退到頭頂上的幹瘦小男生。

他進去之後,把門一關,宿舍裏沒有其他人,就陸晨風、韓助理和律師,加上這位當事人一共四個人。

“認識我嗎?”陸晨風目光淩厲。

“你、你們是怎麽進來的?”他光着的兩條柴瘦蠟黃的腿不住地顫抖,梗着脖子大喊,“我沒錢!”

“嗬,看來你并不認識我。不認識我就寫我的故事,還寫得像真的一樣,你在網上不是說和陸晨風、夏桐很熟嗎?”陸晨風隐怒的樣子讓人不寒而栗,“你說夏桐同時和好幾個男人交往,還說我頭上綠得發光,沒錯吧!”

那人被吓得語無倫次,陸晨風聽得不耐煩,掏掏耳朵,雙手插在口袋裏,對律師說:“直接走法律程序。”

說罷,他把人交給了韓助理和律師,在門外走廊微仰着頭站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麽,等韓助理再向外看時,陸晨風的背影已經消失。

那人的想法,陸晨風很明白。其實說來說去,那人做這些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只有一個目的——想紅。真是荒唐可笑,那人以為他稍微會一點擾亂定位、模糊IP地址的三腳貓功夫,別人就找不到他了?

但陸晨風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和夏桐的事情鬧得網上盡人皆知,只是因為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學生。這個人看到一些真相不明的畫面,便開始了自己的臆測,還編成了一個聽起來合情合理又狗血的故事發到網上。到頭來,面對苦主的詢問,他只能颠三倒四地反複說一句“我不知道事情會這麽嚴重,我就是想漲點粉絲,我錯了嗎”。

真是令人好氣又好笑,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網民們看了這麽一場大戲,這一幕幕追下來,情節比八點檔的狗血劇還要跌宕起伏,曲折離奇,現在得到解釋也就心滿意足地散了。但地震中心的苦主還在受餘震的困擾,這麽大的事,女主角夏桐消失了,男主角陸晨風一個人孤零零地在H城面對無形的腥風血雨,就算是再強悍的男人,又能怎麽樣?只能忍罷了。好在他忍習慣了,竟然也不覺得苦,時間久了,反倒覺得有趣,命運總習慣跟他開玩笑。

在這裏再次見到夏桐,看見她健健康康、全須全尾的,陸晨風就滿足了。

他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夠阻止住想要把夏桐緊緊擁抱進懷裏的沖動。他在夏桐的書桌上放下一個長方形的白色禮盒,上面用一根裸色的絲帶精心紮了個蝴蝶結,他說:“桐桐,這是我很早之前就為你準備好的禮物,希望你不要拒絕。”

說完,他轉身向門外走去。

夏桐向前挪動腳步,身上留有他的味道和餘溫,她捧着陸晨風留下的盒子,沖他的背影喊:“陸晨風,你站住。”

陸晨風腳步停住。

只聽夏桐問:“你還有沒有別的話要跟我說?”

“夏桐,你不要不開心。”陸晨風回眸。

“還有呢?”夏桐又問。

停頓良久,空氣好像要在這一刻凝固,直到陸晨風悠遠的聲音傳入夏桐耳中:“禮物,你記得看。我再來看你。”

夏桐低頭,回答:“好。”

陸晨風走的時候,月亮從層層烏雲中探出頭來。

一樣是明月,一樣是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只有人不見,夢似的挂起。

身份,是個微妙的詞語,它可以讓某種真相被毫無預兆地揭開。令夏桐感到失望的是,她一直以來堅信的信條崩塌。她一直想要尋覓的,無非是一段可以不被身份捆綁的真愛。身份包括許多東西,金錢、地位、學識、名望……種種加起來,便成為一種綜合的标簽,成為一個人在社會中的定位和隐形屬性。但這些其實只是外界定義一個人的方法,夏桐沒法用同樣的指标衡量自己。

她是個鮮活、獨一無二的個體。她想,愛情發生的化學反應,應該遠在金錢之外。夏桐原以為,陸晨風不拘一格,縱使濁世沉浮,一眼望去他卻與別人不同,有着會發光的靈魂。

想象與現實之間總有落差,夏桐有些無措。

她的手撫摸着陸晨風留下的禮物盒,想了想,她把它放進了抽屜裏。

她一直在等陸晨風說一句“夏桐,讓我再追你一次吧”,可陸晨風一直到離開都沒有說。

夏桐以為她還有很多時間,時間總會讓她找到答案,但是她沒想到,意外比答案先來。

生日宴之後,夏桐那遠在海外的爸媽給她發了兩個微信紅包祝她生日快樂。她盯着屏幕看了半天,發現她沒看錯,五個人的群,一共有兩個紅包,第一個紅包上寫着“生”,第二個紅包上寫着“快”。

每個紅包打開,裏面都是一百塊,兩個紅包加起來一共兩百塊。

然後她爸樂呵呵地發語音說,你母親大人代表我們全家祝福你生日快樂,後面跟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夏桐在內心咆哮:媽!你連“生日快樂”四個紅包都不願意發全,說好的我是媽寶呢?這和說好的不一樣啊。

夏母:寶貝女兒,我和你爸在奧地利會合了,我們玩幾天再回家。大哥,照顧好弟弟妹妹@夏大哥。

夏桐抓狂,她現在相信了,夏玉珩上輩子一定做了什麽對不起他們的事,所以這輩子才變成全方位托兒所式大哥,來還債了。

夏玉珩特意找夏桐談過,把她的手機、包都還給她,另外還給了她一張黑卡,但是他有個條件,希望她不要再跟陸晨風有過多聯系。

夏玉珩剪了一支雪茄夾在手上,沒有點燃 :“夏桐,你玩玩也就罷了,如果你想要發展成更進一步的關系,你我都知道,這幾乎不可能。你做的事情家族裏不是沒人做過,當初姑姑自由戀愛,最後選了一個公司職員結婚的時候,其實爺爺、奶奶,還有其他親人,都是誠心祝福他們的。結果你看到了,他們兩個在一起二十年,還是以非常令人難堪的離婚告終。為了結束這段婚姻,姑姑付了多少分手費,你也很清楚。不管花多少錢、多少精力,事情最終還是要回到它的正軌上,這就是家族的宿命。”

所謂的名門望族,其實擇偶範圍非常窄。

就像夏父和他的發妻,也就是夏玉珩的生母。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外面小報都傳,兩個大家族的後代一見鐘情,後結成一段佳緣。但事實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吃的那頓飯,飯桌上坐着雙方的母親,身後還跟着秘書、助理、保镖……要是能在這樣的場合下一見鐘情,那口味也太重了點。

之前大哥怕她傷心,說話總留有餘地,包括對待陸晨風時也都是客客氣氣的,畢竟是妹妹喜歡過的人。夏桐生日宴當天請他來,也是想要讓他看清楚夏桐究竟是什麽身份,不是他能夠愛得起的,希望他知難而退。

什麽人能配得上自家妹妹?在夏哥哥看來,答案是“沒有”。

夏桐點頭稱是,但就是積極認錯,死不悔改。她嘴上答應得好好的,結果她接到一通電話之後,第二天夏家人就發現她又跑了。

管家豐叔問夏玉珩:“大少爺,要不要把小姐追回來?”

出乎意料的是,夏家大哥擺手 :“不用。保護好她的安全,剩下的事,看看再說。”

夏桐再度踏上H城的土地,恍如隔世。

那天,她接到方璞的電話:“夏桐,你能回來一下嗎?”

“什麽事?”

“老大他……不太好。”夏桐沒想到,一通電話把她叫回H城的人會是方璞。

夏桐到達醫院的時候,方璞正在VIP病房外的走廊等她。夏桐一下飛機,連行李都沒放就趕來這裏。

方璞見到她的時候,雙眼下面是兩個大大的黑眼圈,臉上寫滿了疲倦,他已經在陸晨風身邊守了好幾天。韓助理也在一旁,愁眉不展。

“他怎麽樣了?”夏桐快步上前。

方璞對她說:“老大現在已經醒了,只是……”

聽到陸晨風醒了,夏桐不等方璞說完,就沖進病房。

看見夏桐,躺在床上的陸晨風情緒激動,他不顧頭上纏着紗布,拔了輸液的針頭就要下床:“夏桐!”

夏桐急忙上前,抱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陸晨風緊緊摟住她,強大的慣性讓兩個人一起跌坐在地上,夏桐一屁股坐到地板上,發出“哎喲”一聲慘叫。

陸晨風臉上是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桐桐,你沒事吧?”

“老大,你要不要先從嫂子身上起來?”方璞心疼地看看陸晨風,又心疼地看向夏桐,夏桐可是他心中永遠的女神。

陸晨風像個孩子似的抱着夏桐不撒手,一把揮開方璞要上來攙扶的手:“你是誰,不要碰我。”

被他壓在身子底下的夏桐驚訝地半張着嘴:“他是小P啊,你不認識他了嗎?”

陸晨風抿着嘴,皺着眉,一臉警惕地看着方璞。他對着夏桐是快化成一汪水的溫和,對着方璞表情就立馬冷了下來,比三九嚴寒的冰窟窿還要冷。他肯定地說:“不認識。”說罷,又霸道地把夏桐摟進懷裏,不肯撒手。

方璞這時候才有機會苦惱地說:“嫂子,陸哥他好像……除了你,誰也不記得了。”

“怎麽會這樣?”

夏桐好不容易才把陸晨風安撫好,讓他回到床上休息,醫生和護士魚貫而入,一通忙碌。

“醫生,他現在怎麽樣?”

“你是家屬?”

夏桐猶豫了一下。

陸晨風回答:“是。”

醫生看着病床上伸着脖子搶答的陸晨風,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無情地說:“家屬,我們出去說。”

陸晨風可憐地躺在床上,用虛弱的聲音喊:“桐桐,快點回來。”

“醫生,他有沒有事?”夏桐忙問。

“他在工地被墜落物傷到頭,送過來。幸好人已經醒了,生命無礙,我們建議出院前再給病人做一次細致的全身檢查。如你所見,他人已經醒了,但記憶方面出現了一些問題,現在他只認得你。”

“那他還能恢複記憶嗎?”

“這正是我要說的。他能不能恢複記憶,主要還是要靠家屬。他現在只記得你,你要多費心,帶他去以前熟悉的場景也好,見熟悉的人也行,盡量讓他接觸失憶前熟悉的事物,試試看能不能一點點找回他的記憶。這一段時間非常關鍵,需要你有耐心,一定要多陪着病人。他剛醒過來,只記得你,肯定會很慌張,你要留下他一個人的時候,切記要提前告訴他。注意病人的情緒,要像哄小孩子一樣對他,具體的內容,你可以看一下《看護手冊》裏的注意事項。”

醫生走後,夏桐逮住方璞,讓他解釋清楚陸晨風為什麽會躺在醫院。

方璞說,那天陸晨風去工地找他爸。他家的生意主要有兩塊,建築設計和地産,陸晨風去的正是他家公司正在施工的工地之一。

“你知道他為了什麽事去的嗎?”夏桐清楚,陸晨風和他父親關系不好。

“不知道,只知道那天陸哥去得匆忙,結果沒想到遇到了這樣的意外。”

“那現在他爸人呢?”

“他在陸哥昏迷的時候每天都來,陸哥醒了之後不記得他了,他有些受打擊,我已經有兩天沒看到他人了。”

“好,我知道了。”夏桐若有所思。

夏桐一直陪着陸晨風,直到他出院回家休養。

她聯系了陸晨風熟悉的醫生姜飛白。他是神經內科的高手,看了之後也很苦惱,陸晨風并沒有其他的症狀,只是不認識人。不過也有好消息,陸晨風之前的睡美人症症狀減輕許多,病情穩定。

“像他這種性情大變的情況,臨床上也不是沒有先例。但是,你看他現在能哭能鬧的,未必不是一樁好事。”姜飛白解釋。

夏桐帶他回到家裏,希望熟悉的環境對他的病情有幫助。

她心想,陸哥也不知道走的什麽運,導致睡美人症好轉的原因,居然是被工地墜物傷了頭。

夏桐沒辦法放任他不管,對他的要求都盡力滿足,所以這個醒來之後“性情大變”的陸晨風越發得寸進尺,好像徹底變了一個人。

他已經不記得和夏桐鬧矛盾分開的事,只記得他們兩個人感情最好的時候,夏桐忽然不見了,令他很慌張。

夏桐還沒下定決心要和他和好,晚上睡覺當然要分開睡,更何況他們之間關系最好的時候,也沒有天天睡一個房間。

她和陸晨風說:“陸哥,主卧是你的,我就睡在你隔壁,你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們去吃早茶好嗎?”

陸晨風委屈地看着她,不說話。陸晨風的睫毛又密又長,此刻黯然地垂下,輕柔投在臉頰上的陰影像張開的扇子。

夏桐無奈,拉着他的手,促膝哄他:“來,我現在帶你熟悉一下房子好不好?”她拉着他的手,在公寓裏走了一圈,“這裏是浴室,你一會兒呢,就先在裏面洗個澡,然後乖乖上床睡覺。”

夏桐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細致溫柔,她想,陸晨風的世界現在就是一個孤島,她是這個世界上他唯一認識的人了,如果她再傷害到他,失憶的陸晨風會變成怎樣呢?

“我不想一個人待着。”

“可是你已經好幾天沒洗澡了,你以前那麽愛幹淨,現在是怎麽忍下來的?”

“不要,我怕。”陸晨風堂堂七尺男兒,現在卻扒着浴室門框不肯進去。

夏桐提高音量:“髒不髒,快進去洗幹淨!”

陸晨風表情掙紮,一步一步挪進浴室。夏桐看他挪了半天還在離門不遠的地方磨蹭,便提高音量又說了一遍。陸晨風聽到她提高音量,神情失落地低下頭,過了半天才小聲說了什麽。

“你說什麽?大聲點。”

“你好兇。桐妹,你以前沒有這麽兇的,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陸晨風撇嘴。

陸晨風失憶之後,撒嬌的花樣有點多呀。

“你、你、你……”夏桐被他忽然變軟的語氣激起一身雞皮疙瘩,“誰教你這麽說話的?”

“你一直是這樣說話呀,為什麽你能說,我不能說?”

陸晨風是誠心要氣死她嗎……

“脫衣服。幹淨的衣服已經給你拿好了,就放在架子上,你洗完換上就行。”

無論夏桐怎麽說,他就是沒反應。

“難道要我幫你脫嗎?”

聽到這句話,陸晨風立馬露出笑容,把手舉起來遞給夏桐 :“好呀。”

夏桐“砰”的一聲把浴室門關上:“不洗澡,今天你就睡浴室吧。”

陸晨風生個病徹底成大老爺了,還等着她幫他脫衣服?她才不要。

夏桐雖然嘴上兇,但一直小心地等在浴室門口,聽見水聲響起,她才松了口氣。

結果,過了二十多分鐘,浴室裏面除了嘩嘩的水聲,再沒有任何動靜。夏桐急了,在門口喊:“陸晨風,你洗好了嗎?”

突然,一聲巨響從裏面傳來,緊接着,是東西倒地的聲音。

夏桐心底一慌,顧不得許多,高喊一聲:“陸晨風,我進來了啊!”便沖了進去,幸好,陸晨風沒把門反鎖。

浴室氤氲的水汽蒙住夏桐的眼,她适應了兩秒,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你這是怎麽了?”

陸晨風衣服也沒有脫,坐在滿是水的浴缸裏面,渾身上下都濕透了。花灑掉到浴缸外,夏桐一碰,就噴得她全身是水,腳邊還有掉落一地的瓶瓶罐罐。

夏桐心中生出一股怒氣,剛想沖他發火。

只見陸晨風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拉了拉她的衣角,像是知道自己做錯事了一樣,小聲說:“夏桐,你別生氣。”

夏桐在心裏告訴自己,不氣不氣。

陸晨風只是失憶,不是失去智商了吧?性格變化這麽大就算了,還這麽折騰人,是在故意整她嗎?

但夏桐很快就打消了這個想法,陸晨風如果沒失憶,憑他那千年不遇的冰山個性,打死也不會這麽幹的,她只能将他的行為解釋為,這也是病人的一種症狀。

夏桐手疾眼快地關掉花灑,她撩起額前滴水的發絲,雙臂環抱,雙目如炬:“你要怎麽樣才肯好好洗澡?”

陸晨風露出無害又無辜的笑容:“你幫我洗。”

他目光純淨,當他眨巴着眼望着夏桐的時候,夏桐覺得簡直是自己用邪惡的想法玷污了眼前這個濕身的美男。

“你一定要這樣嗎?”夏桐咬牙切齒地問。

最後,夏桐還是屈服了。

陸晨風赤裸着上身,下身裹着一條白色浴巾,靠着浴缸的內壁坐着,他微微仰着頭,閉着雙眼。

身後,夏桐在給他洗頭發。浴室裏面水汽太重,夏桐上身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打底吊帶衫。

夏桐的指甲不長,修剪得很整齊,她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的手指甲劃到陸晨風的頭皮,用指腹在他發間輕揉。她的手指纖細柔軟,力道不大,就像小貓撓癢一樣,輕輕劃過陸晨風的頭皮,好像春日裏最撩人的扶風柳。

兩人的呼吸交融在濕潤的水汽之中,好聞的香波味充滿浴室,夏桐鼻尖都是陸晨風的氣息。

不自覺地,紅色爬上了夏桐的臉頰,她心想,這奇怪的燥熱一定是因為熱氣将臉熏紅了。

陸晨風閉着雙眼,對夏桐的變化毫無知覺。突然,他無意間動了一下,夏桐的目光順着他結實寬闊的胸膛向下。

“嗯……”陸晨風發出不舒服的輕哼聲。

“怎麽了?”夏桐問,然後她才發現,她光顧着垂涎陸晨風的身體,完全忘記了手下這顆腦袋上滿是泡沫,結果洗發水都流進陸晨風的眼睛裏了,“哎呀,進眼睛裏了,你怎麽也不說一聲。”

“我不想破壞氣氛。”

“什麽?”夏桐忙放水給他沖洗幹淨,嘩嘩水聲阻隔了陸晨風的聲音。

他仰着頭,不讓洗發水繼續往下流,幅度很小地搖頭:“沒什麽。”

說罷,浴室又陷入一片安靜。

只有夏桐的聲音不時響起:“你把頭低一點,對。如果再弄進眼睛就告訴我。”

他的頭發又黑又密,夏桐本不信有人的頭發真的會像書裏寫的那樣,海藻一般,但現在她信了。陸晨風叫海神一點錯都沒有,濕漉漉的他就像剛從亞特蘭蒂斯海底游來的美人魚,魅惑神秘。

泡沫順着水流打了個旋,流向下水管道。夏桐給陸晨風抹護發素的時候,她被他炙熱專注的眼睛盯得雙頰通紅:“看什麽呢,小心護發素流進眼睛。”

陸晨風說:“看你。你怎麽能這麽漂亮,讓人舍不得眨眼睛。”

這一瞬,夏桐渾身像是要燒起來。

“就你話多。”

為了掩飾自己的羞澀,夏桐狠狠抓了一下陸晨風的頭發。

陸晨風吃痛躲開,結果他這一躲……夏桐看到坐在浴缸裏的他下面圍着的浴巾散開了!

“啊!”夏桐驚叫起來,扔下洗了一半的陸晨風就跑。

陸晨風忙站起來追她,被夏桐用充滿殺氣的眼神制止:“你快給我坐回去,你這個遛鳥的流氓!”

陸晨風把浴巾圍好,他真的很無辜啊。

他苦惱地把洗了一半的頭沖洗幹淨,低頭看看自己,他疑惑地嘟囔 :“沒道理呀,這是什麽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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