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回,以前從沒人想過孩子會丢
保安大爺回憶:“是九七年年底,孩子們都快放寒假了。放學時候,我還看到了婷婷跟平常一樣和另外一女孩兒走出的校門,”嘆了口氣,“誰知道再也沒回去哦。”
紅奶奶聽得攥緊了手包,緊張兮兮地問:“然後呢?孩子就莫名其妙丢了?”
“是啊,你看現在丢個孩子都很難找回來的,何況那時候啊。”保安大爺一指,“喏,那時候就那一個監控照到她了,居民院子裏根本沒裝監控的,連孩子出了校門去哪兒了都不知道。”
頓了頓,“要不說孩子是家庭的紐帶呢,閨女丢了,好好一個家就,”大爺拍了下手,“啪”地一聲,“破了。”
據他講,劉婷婷丢了沒幾個月,孩子媽就受不了了,和劉軍離了婚。
劉軍不知道是孤兒還是怎麽回事,沒有父母沒有親戚,除了妻兒沒別的牽挂。所以孩子丢了之後,連工作也不要了,每天就到處跑,發尋人啓事。
“但是估計後來也受不了了吧,跟誰都沒講就走了。”大爺搖搖頭,“還是他債主發現的。”
綠奶奶顯然不知道這麽多內幕,聽得興致盎然:“咋回事啊?”
劉軍孩子丢了,老婆走了,工作也不幹了。為了找孩子跟一個認識的小老板借了錢。人家剛開始覺得他挺可憐的就沒催債。
可是後來一直不還,就上門要債去了。結果一個月都沒見着劉軍人,債主才意識到應該是還不上錢跑了。
紅、綠奶奶聽完你一言我一句地唠叨,都在說要好好跟孩子講講,提高警惕心。沒一會結伴邊聊天邊去菜場買菜去了。
倆奶奶剛走,江钊就問:“您怎麽知道的劉軍債主上門要債的事兒?”
保安大爺擺擺手:“嗨,就這麽小的地方,附近發生點事誰不知道啊。”擡手一指,“當時大多學生家都住對面那個小區,劉軍家也是。那要債的後來沒了耐心把他家房門給砸開了,鬧得還挺大的。”
“那段時間人心惶惶啊,都怕孩子出事,大部分家長都開始每天接送小孩上學,我聽他們聊聊天就都知道了。”
白禾心裏一動,做驚訝狀:“啊,我們剛搬過來,也住那個小區呢......”面露擔心看向江钊,”感覺治安不太好啊......”
保安大爺是當地人,還是聽不得外人說治安不好之類的話的,語氣有點冷下來:“姑娘你這就想多了,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帶上帽子要往保安室裏走,“劉軍那會住的東北角最老的那棟樓,确實不太安全。但是你們住的是新樓吧,這都二十一世紀了,安保系統肯定好。我們雖然是小地方,可也不是你們以為的那種沒發展起來的小村子。”
江钊摟着白禾,小夫妻的戲份要做足。帶着抱歉的笑意連忙說:“女人嘛,膽子小,沒別的意思,您別在意。”
大爺揮揮手,是不想再跟他們聊天了。
白禾、江钊說了聲再見轉身往對面小區走去。兩人不約而同看向對方,都明白對方眼裏的意思——去劉軍住過的老房子看看。
“我們不會得把劉婷婷給找回來才算解了劉軍的心結吧?”兩人正往老樓走着,白禾念叨了句,“這難度也太大了......”
江钊覺得她說這句話的語氣帶點女孩子那種讨人喜歡的撒嬌味,不自覺低頭笑了下。
然後極其流暢地掏出揣在褲兜裏的右手,舉起,看了眼——嗯,高度正合适——手擱在她腦袋上揉了揉。
“先別想這些,哪次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啊。”
白禾登時被他搞得有點懵,說着讓她別多想,這自然而然的摸頭殺又是怎麽回事?背過、抱過、摟過,肢體接觸就習慣成自然了?
工作日上午在小區溜達的基本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本來他們倆年輕人走着的一路就獲得了不少大爺大媽的回頭關注。此時一位背着手散步的奶奶正好經過,皺眉盯着江钊看了好半天。
白禾下一秒也幽幽回頭。
發絲蹭着他掌心,有點癢。
像觸了電一樣抽手,勁頭過猛直接甩過了頭頂。江钊輕咳了聲眼神飄忽,假裝什麽都沒發生垂下胳膊。
好不自然地補了句:“看我幹嘛?看路。”
白禾看他的眼神仿佛面前是個智障。
......
之後兩人一路沉默,快到小區戶外健身區的時候,看到了兩個年輕男人。
高一些的跑到正在扭腰的大媽身邊問:“您好,請問老三樓怎麽走啊?”
老三樓——就是保安大爺提到的劉軍住過的那棟東北角的老樓。
其實找老三樓倒也不一定和劉軍有關,可兩人聽到都腳下一滞。
“跟上去看看。”江钊輕聲說。
兩個男人敲了301的門,一位老人探出頭來,問了句什麽事。
矮個子男人掏出個東西往老人面前一亮:“警察,請問劉軍住這裏嗎?”
躲在樓梯拐角處的白禾瞪大了眼睛,搞不清楚狀況。太難以置信了,難道二十年過去,警方還找到劉婷婷了?
江钊還算鎮定,聽到老人說并不認識劉軍後,拉着她輕步下樓。
兩人貼在老三樓裏側的外牆轉角後,等着那倆警察下來。
沒一會就傳來了腳步聲和講話聲音。
“劉軍不好找了啊,也查不到他別的住址。”
“那就去找女孩的媽媽吧,總得有一個去認認那屍體是不是他們女兒吧。”
“唉,如果真是的話那姑娘也太可憐了,不知道是不是小時候就被那禽獸......唉......”
“他那老婆也夠變态的,幫着自己老公搞別的女孩。”
“是啊,人都死了也不埋,估計還惦記着肚子裏的孩子呢。”
“我靠,也太惡心了......”
聲音漸漸遠去,江钊探頭一望,确定兩人已經離開。剛一回頭卻發現白禾雙眼無神地盯着牆面,一動不動。
“怎麽......”
“江钊,”白禾打斷,擡頭看他,“我不是說幻象裏那個年輕男人眼熟,”做了個吞咽動作,“那個應該是張民。”
“誰?”他不覺得這個名字耳熟。
“張民,王春華老公,那個啞巴。”
腦子裏“嗡嗡”直叫,耳邊突然響起剛才那兩個警察的話
——屍體,幫老公搞別的女孩,人死了不埋,惦記肚子裏的孩子。
“劉婷婷,是被他們綁走了,殺死劉軍的也是他們,”白禾聲音止不住地顫抖,“那我上身的那個孕婦,應該就是劉婷婷吧......”
☆、鄰居
救下白禾那晚江钊報了警, 王春華一夥被警方控制了合情合理。兩個警察的對話也能跟他們目睹的情況對上。白禾又基本能确定幻象裏和劉軍攀談的年輕小夥是張民。那麽王春華、張民、王強三個人是當年拐走劉婷婷又害死劉軍的罪魁禍首可以說是板上釘釘的了。
“快跟上他們。”白禾回過神兒來拉着江钊想去追那倆警察。
“唉, 不用跟。”胳膊用上力拉着白禾站定。
她不解:“他們不是要去找劉婷婷的媽媽?為什麽不跟?”
“我們要解劉軍的怨,關鍵是劉婷婷, ”手被白禾拉住後他一直沒放開,這會兒就牽着她往小區外面走,“所以不用繞彎子。”
白禾當下根本沒功夫去關注兩人牽着手, 滿腦子這個案子, 就一路被江钊攥着手回車上了。
江钊直接開車返回鄂多,去市局——王春華一夥以及被害者劉婷婷應該都在那裏。
她安安靜靜坐在副駕駛許久沒說話,眉毛一直皺着, 無意識地摳着指甲。
白禾覺得整件事,越想心越涼。
本來以為王春華只是求子心切找了個代孕媽媽,而事實竟然是才六歲的女孩就被他們騙到手,“養了”二十年後成了傳宗接代的工具。
沒人知道他們最初的目的是什麽。也許是因為王春華不能生, 拐劉婷婷來當孩子養。還有可能......她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被張民侵犯過了嗎......
劉婷婷已經死了,所有的一切都沒辦法知道了。她短短二十幾年的人生,正常的生活軌跡在六歲那年就畫上了句號, 後面這些年......
不知道過着什麽樣的日子。不知道在王春華家她以什麽樣的身份存在,被怎樣對待。不知道還記不記得她的父母, 對拐走她的人又是怎麽樣的心理狀态。
白禾突然想起以前讀過的故事,一個被老師猥亵的十三歲女孩, 為了過自己心裏的坎、為了“活下去”,甚至“愛”上了老師。
加害者為所欲為,逼得受害者只能在夾縫中百般扭曲折疊。痛苦不堪卻只為了一口能續命的空氣, 哪怕臭氣熏天。
紅燈的空擋,江钊扭頭被她那眼神吓了一跳——像陷在了夢魇裏,仿佛他不抓住她就再也回不來了。
“白禾,”叫了一聲人沒反應,“白禾......”
小姑娘怔怔轉頭看他:“我不是說在沙城裏有股力量拽着我嗎,你說是不是劉婷婷啊,她是有事情要告訴我吧......要是我聽到了就好了......”
江钊覺得心被狠敲了一下,一跳一跳得疼,忙說:“別陷進去,不許想這些。想點你能做的,能改變的事情。”
她還是回不過神兒的樣子,還想說些什麽卻無從下口,此時後面狂躁的車喇叭聲已經在提醒他燈變了。
“嗯,知道了。”
他左手搭回方向盤上時終于聽她輕聲答應了。
多好的姑娘啊......
人經歷得多了,能把事情看透徹,卻難免會把一顆肉心鑄成鐵,涼飕飕的。客觀看待他人的苦難,無法産生共情之感。
她被生活打磨得理性克制,心卻依然赤誠柔軟。
而此時讓江钊緊張的,是王春華和他們由劉軍串起的聯系。
救出白禾那晚江钊提出這種可能——背後存在着一位神通廣大的人,手裏有個巨大的信息庫,能把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聯系起來。
但是因為實在難以解釋這些巧合如何才能被操作得如此“精确”,他甚至開玩笑說過那人是上帝。
而現在看來,在造成白禾被王春華利用的狀況之前,大家似乎早就被綁在一條繩子上了。
——白禾生來就是解怨人,注定要跟封寶屍打交道。王春華一夥是當年“制造”這具封寶屍的兇手。把白禾困死在裏面讓她差點魂飛魄散的孕婦又是封寶屍的心結所在。
所以那個“上帝”,好像沒那麽神通廣大。
因為他們根本不是“随機”的陌生人。
“上帝”的信息庫,仿佛是基于封寶屍存在的,或者說
——是圍繞老祖宗的五行封寶術衍生的。
江钊頭皮發麻,極力想把這種想法趕出腦海,可是像被控制了似的揮之不去。
萬一的萬一,真如他所想——
那“上帝”在背地裏下的這盤棋,不只是範圍巨大,還從古至今,橫亘了上千年。
“江钊,”白禾打斷了他剎不住閘的思緒,“劉婷婷死了,劉軍的怨還能解得了嗎......”
在他活着的最後那段日子裏,找女兒是他生活的全部。可他至死都在憂心的女兒——活得不好,年紀輕輕命都沒了。
這種結局,怎麽可能打開他的心結,散去靈邪之氣呢......
“真相難以接受,也比懸而未決好,”江钊沉默了好一會才說,“我們沒法改寫別人的宿命,能做的也只有幫他弄清楚前因後果而已。”
瞥見她面色凝重地輕點了兩下頭,江钊咽下口中的話——關于“上帝”的事情,以後再跟她說吧。
大半天的車程,終于到了目的地。
正是下班的點兒,倆人大大方方走進了鄂多市局。
江钊碰到迎面而來的女警官就說自己是幾天前報案說在居民樓頂發現屍體的人。
民警“啊”了一聲,就把兩人帶到張桌子旁,招呼着坐下。
掏出筆、本,說:“當天怎麽不來啊?”
江钊笑笑,腦袋朝白禾的方向一點,沖着民警說:“那天吓壞了,沒顧得上。其實不是在天臺上發現了屍體,是被我們救出來的。”
女民警接着聽他言簡意赅把那晚的事情講了一遍——
兩人是男女朋友。白禾和人家合夥做生意,接了王春華的單,誰知道是羊入虎口。她利用通話的機會給江钊留下了線索,他便想了點辦法将人引走,進去救人。誰知道屋內除了白禾還關着個孕婦,看着不對勁,就一起抱出來了,到了天臺才發現人之前就死了。
白禾面上裝着依然心有餘悸的樣子,心裏直打鼓——不知道女民警能不能相信這一半真一半編的故事。問細節的話,不能露的東西太多,容易說着說着前後矛盾。
進來之前兩人對說辭,白禾挑出了個漏洞——王春華說劉婷婷死了快一年,她的屍體會不會和那些散了氣的封寶屍一樣迅速腐敗?
“這樣你說以為她也是個活人就一起救出來了也太不靠譜了。”
江钊解釋,不能這麽類比,封寶屍不腐歸結于靈邪之氣的作用,而劉婷婷顯然不是,但具體因為什麽他也猜不透。且那晚他們走的時候屍體并沒有極速腐爛的跡象。
聽他這麽說了白禾還是有些擔心,卻還是硬着頭皮上了。
“她還沒緩過來呢,”江钊看着面前的女警官誠懇地說,“但是還是帶着來了,想着不能給那一夥人跑了不是?”
那女警察倒是沒多想,估計因為這個案子的重點也不是他們。而且看白禾畏畏縮縮的樣子,還挺同情地安慰了幾句,并且教育江钊以後遇到這種事要先報警去,自己救人簡直是不要命。
江钊答應着,裝着不知道問:“警官,抓到他們了嗎?”
“當然抓到了,”于心不忍地看了眼白禾,感嘆道,“你們也算幸運,碰到這種人真是倒了大黴了。”
“怎麽回事啊?”
聽白禾還帶着顫音的問句,覺得她也算摻和到這案子裏了,女警官猶豫了會兒還是說了:“具體情況不能告訴你們,”一頓,“雖然還沒确切證據,但是八九不離十了。那孕婦,是他們二十年前拐來的孩子。”
“還一直嘴硬說是親戚家小孩,可也沒戶口,怎麽可能呢。”
“怎麽查出是拐來的小孩啊?”
女警官依然保持着不能透露具體細節的原則:“我們就查呗,發現他們二十年前住的地方,正好有人丢了孩子,還是對門兒的鄰居。”
白禾只覺得脊背發涼——是啊,平時都知道放學直接回家的小孩怎麽可能無緣無故亂跑,原來是被鄰居拐走了。
所謂的遠親不如近鄰,竟然成了犯罪的最好掩護。
“孩子丢了他們就搬了家,多巧啊,沒鬼才怪。”
突然響起敲門聲,一年輕男警官把女民警叫了出去。
江钊走過去輕輕把門張開一個縫,将耳朵貼上去。門外兩人交談聲音不大,将将能聽到而已。
“你看周隊發來的照片。”
“這啥?啊——劉婷婷走丢的報道,咋了?”
“看聯系方式——這個呼機號的後五位。”
“54237——怎麽......等等——那孕婦大腿內側刻的......也是這五個數字吧......”
“可不是,這下不用做dna都能确定是丢了的那個孩子了。”
“刻這號碼幹嘛啊......”
“誰知道......唉我瞎猜的啊,有沒有可能小女孩在他們手裏精神都不太正常了,可腦子裏還記着父親的呼機號碼呢,刻在腿上等爸爸來救啊......”
女警官倒了一口涼氣:“這作的什麽孽啊......”
“哦對了,周隊說今天可以下班了,劉婷婷媽媽得明天才能來認屍。”
“為什麽啊?”
“說是得把兒子安頓好才能來——估計也得做做心理準備吧。本來都過着新生活了,突然要再見到丢了十多年的女兒,還是屍體,誰受得了。”
☆、無能為力
晚上十一點半, 兩人回到了埋屍地。這一整天在兩地往返, 兩人渾身都是說不出的疲憊。
白禾套上江钊從後備箱拿出的那晚在天臺放血時候穿的衛衣,深吸一口氣坐到地上。
把左手伸到他面前:“開始吧。”
還是一樣的程序——手心割開一道口子, 給封寶屍喂血。
沒有顫抖,在寶火滿布全身後,劉軍緩緩坐起來了, 直勾勾盯着她。
白禾被看得心慌, 生怕“騙”不了他,下意識做了個吞咽動作,試探着開口:“爸爸?”
他幾乎是立刻變了表情, 滿面驚喜:“小婷啊......”
很簡單的三個音節——父親叫女兒的名字而已。
可也不知道怎麽的,白禾登時覺得喉嚨發梗,眼也酸了,扯出個笑容答應着:“唉, 是我......小婷。”
解怨的關鍵是讓劉軍見着劉婷婷的面。
可真的把劉婷婷的屍身從鄂多帶回位于格其的埋屍地根本不現實。
一來,從警方眼皮子底下偷屍體是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二來,實在不人道——劉婷婷的母親明天就來認屍了, 這時候再把人家女兒屍身帶走了算個什麽事兒。
而且死了才終于能被親人接走,對劉婷婷來說算是個來得太晚且微不足道的安慰。
于是江钊就想出了這麽個“李代桃僵”的辦法——讓白禾假扮劉婷婷。
出了鄂多市局, 他在後備箱翻出一件皺巴巴滿是暗紅色血痕的衣服,說:“還好沒扔。”
那晚江钊放血與劉婷婷肚子上的傷口相對, 手上必然沾到她的血了。哪怕只有一丁點,他當時穿的這件衣服上應該也是蹭到了的。
“它們沒人類那麽缜密的思維,單純得很, ”江钊解釋道,“還記得吧,沙家村那晚,人裝裝死就能騙過封寶屍。”
“靈邪能辯識有親緣關系的血的味道。你到時候穿上這件衣服,它就會覺得這味道是從你身上發出來的。再加上你本身就被它們接納,假扮劉婷婷騙過劉軍沒什麽問題。”
白禾看着沖她笑得溫柔的劉軍,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張口。
江钊輕聲提醒:“抓緊時間。”
她深吸一口氣,說:“爸爸,我......”
對上這位父親的雙眼,她就沒辦法說下去。那滿含憐愛的目光像鞭子似的打在她身上,讓白禾覺得自己在做一件特別罪惡的事情。
移開目光,說:“我......明天媽媽就去接我回家了。”
頓了頓,想起江钊說的——不用把所有事情都講出來,關鍵是引導他放下心結,散氣歸土。
“這麽多年,我挺想你的。”白禾每說一句話,右手就攥得更緊了些。
“你也放下吧,放下了......”白禾徹底閉上眼睛不再看他,“放下了我們就能再見面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江钊拍了拍她的肩膀:“結束了。”
她緩緩睜開眼,看着寶火散去,進入快速腐爛狀态的屍身,無力地問:“屍體怎麽辦?”
連個親人都沒有的人,遺體交給誰來處理?
江钊像是早就計劃好了,一把拉起她:“就放在這兒等明早附近的人發現了報警吧。他衣服內兜裏有身份證,确認了身份,警方應該能找到給他辦後事的人。”
白禾愣愣點頭,腦子裏沒有任何想法。
三次了,哪怕是第三次解怨了,她還是會在結束後被強烈的無力感包圍,心慌得要命。
“那走吧。”那語氣跟認了命似的。
江钊卻沒動:“不急,天上星星挺多的,看會兒吧。”
兩人靠着那面被拆了一半的磚牆席地而坐。
“江钊,”雙手抱膝坐在他身邊,正仰頭看星星的姑娘說道,“你說我們做這些有什麽意義啊,連亡羊補牢都算不上。”
緩緩低下頭,披散的發絲垂下擋住她的側臉:“什麽都改變不了,挺沒勁的。”
死的人還是死了,散的家還是散了。
江钊哼笑一聲,說:“施術人不是更沒意思?就在屍體“被制造”出來之後去埋一下。這麽無腦的事兒機器人都會做。”
頓了頓,“什麽都被安排好了,我們就只是幫忙執行而已。”
白禾一下覺得特別煩躁,抓了把頭發:“那我們折騰什麽呢?搞了半天什麽都是宿命,沒法改變的話有什麽意義呢......施什麽五行術啊,封什麽靈邪?讓它們出來啊,就看它們比人類強在哪裏,能造出什麽大動靜!”
他的語調還是平靜至極:“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麽不接着做心理學相關的工作了?”
什麽玩意?這就直接岔開話題了?
“不想。”白禾硬生生地說。
“別啊,我現在還挺想講的。”
也不需要她答應,江钊就慢慢說了起來,語氣跟講睡前故事一樣輕柔。
“我之前是在心理科當醫生的,和其他科室一樣,病人挂號,醫生診斷。”
“不比其他要開刀動手術的醫生輕松。挺多人進了診室,講着講着就開始哭。畢竟生活裏能理解心理疾病的人還是太少了,心理醫生算是他們的宣洩口。”
“有個挺特別的病人,是個那會還在上高中的小姑娘。自己翹課來的,說自己抑郁了,但是父母都覺得她只是學習壓力大。”
“給她做了檢測,重度抑郁症。”
“之後小姑娘經常挂個號來找我聊天,說是除了我沒人理解她,周圍的人都不明白為什麽她不愁吃喝、長得好看、學習不錯還想不通。”
“她甚至表現出來的樣子都是個特別樂觀潇灑的性格。”
“其實你說我真的能幫到她多少嗎?我能做的只有和她聊天,給她開藥,提醒她按時按量吃。”
“所以我沒能改變什麽,她高考前一周自殺了。”
這句話跟通過擴聲器了似的,轟隆隆震得白禾太陽穴一跳一跳。
“所以白禾,”江钊看她,“那女孩死後挺長一段時間我和你一個想法,覺得自己做的事兒就是瞎折騰。心理醫生能有個屁用啊,根本沒法憑自己的能力治愈別人。”
“不像生理上的傷,患者配合醫生治療就有一定的成效。心理的傷根本不是兩個人一起努力就能改變的事情。”
“那姑娘很想痊愈,很想哪天起床就發現自己不再被那些可怕的情緒占據。可是光她想、我配合,遠遠不夠。”
“我們沒辦法改變她父母的不重視。沒辦法讓她朋友理解她。沒辦法讓她身邊的人對她産生共情,而不是帶着高姿态的同情。”
白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所以心理治療有什麽意義?沒其他人的全力配合都是徒勞。但是不能因為這樣就不做任何嘗試了,對吧?那樣的話,是真的一點兒改變的希望都沒了。”
“放棄才是真的無能為力,對宿命束手就擒了。”
許久再沒任何聲響。兩人就那麽在地上坐着,星星就那麽在天上看着。
“你都想得這麽明白了,為什麽要放棄這個工作?”她輕聲問道。
江钊幾乎是立刻回答:“我不是個容易産生共情的人,只能用我掌握的專業知識去診斷、治療,對病人來說這樣不算好醫生。”
他突然笑了笑,“說白了就是我認識到這個領域不需要我。”
......
“還看嗎?”
“嗯?”
江钊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星星,看夠了嗎?”
見白禾點頭,他雙手撐地起身,右手攤到她面前:“那回去休息吧。”
搭上他的手借力起來,白禾才意識到自己對那手的觸感一點都不陌生。
是這兩天習慣成自然了嗎......
車子交給了汽車托運公司,兩人搭第二天的航班回到北京。
在機場,江钊本想送她回家,誰知道白禾擺擺手,背着包一個彎身就從他胳膊下鑽過去,坐到他剛攔下的出租車副駕駛,還順手把車門帶上了。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沒給他任何反抗的機會。
她降下車窗,腦袋整個探出來:“反正是打車,不用你送了。”
江钊揣着兜垂眼看她:“好好休息幾天,等我電話吧。”
還有挺多事兒要聊的——關于解怨啊,關于五行術啊,關于“上帝”啊......還有必須得在大白天說不然她不聽的“閑談”。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卷完
☆、賭石(修)
白禾有個這麽些年作息不規律留下的毛病。過于疲憊後松懈下來總是會好幾天都迷迷糊糊, 一多半的時間在睡覺, 剩下的時間在哈欠連天。
下了飛機回到家這一覺就睡到了第二天。
恍惚聽到手機鈴響,她翻了個身用被子擋住耳朵, 沒有要管的跡象。
可那來電人極有耐心,一股你不接我就吵死你的氣勢。
被煩得抓心撓肺,白禾眯着眼伸手想把手機關了。可觸到的瞬間動作僵住, 一個念頭闖進腦海——不會是江钊吧, 說了讓等她電話來着......
于是把屏幕貼到面前,擠眉弄眼适應了好半天才模模糊糊看清來顯示——沈學長。
有點失落,也就一點點吧。
摁下接通鍵, 把手機放到耳朵上手就又縮進了被子裏,無精打采地說:“擾我清夢,你最好有要緊的事兒......”
“在家?”
“嗯。”
“十萬火急,來工作室幫忙畫幾張技術圖, 有償。”
根本不給拒絕的機會通話就被掐斷了,下一秒白禾收到他的微信紅包,不多不少一百人民幣。贈言——為兄快揭不開鍋了。
收下紅包, 撐着床坐起來,睡時間長了腦子都是木的。想起剛才自己下意識希望打來電話的是江钊, 白禾搓了把臉翻身下床。
再給他一個下午時間,不來電話, 她就打過去。
白禾覺得在确定雙方都有那個意思的前提下,誰主動倒是無所謂。
男女愛情這檔子事裏,時機很重要。
兩個月前江钊讓她讨厭的牙癢癢, 可現在就是心動了。但誰也說不好這麽暧昧下去,再兩個月後雙方是不是還能有現在的感覺。萬一拖得意興闌珊了,在一起也沒勁。
把悸動磨沒了實在可惜。
再說江钊這邊,八點睜了眼就想跟她聯系,又覺得白禾一定還沒醒,就開了盤游戲消磨時間。
十點半給她打電話,一起吃午飯正合适。
當然是沒能如願的。
姜束秋一個電話過來提醒他該回家了,今天是老姜的生日。
這位老姜——姜必言,是姜束秋的父親、江钊的大伯。
父親失蹤不到兩年母親因病去世,十二歲開始江钊住進大伯家,到了大學畢業才搬出來。
沒什麽“豪門欺淩”的戲碼,大伯一家對他非常好。不是那種“為了讓你成為廢物所以不打你不罵你”的好,姜必言對他比對姜束秋還嚴格。
江家從古至今都這樣,不分你家的孩子我家的孩子,只分施術人和備選人。施術人是所有長輩重點培養的對象。
施術人的身份是父傳子的制度,沒有兒子或是兒子死了,才會由老祖宗在備選人中挑選一個成為新的施術人——被選中的人會有感應。
五六年前姜必言指使姜束秋把二環的房子賣了,老兩口搬到了六環外一個帶套院的宅子,說是城裏空氣太差住得不舒服。
三個小時後江钊兩手拎着幾盒補品到了姜家,是大伯母趙紅英開的門。
女人面露驚喜,一把接過他手裏的東西:“钊兒啊,這都多久沒回來了!”
江钊笑了笑,被趙紅英半推半拽拉到客廳就看到姜束秋坐在那兒嗑瓜子,頭也不回擡起手揮了兩下算是打招呼,含糊說了句:“來了。”
趙紅英對着姜束秋後腦勺狠狠瞪了一眼:“懶透你了,弟弟回來都不起身招呼,”下一秒扭頭溫聲細語對江钊說:“去坐着吧,一會兒就吃飯了。”
“我幫幫您?”
趙紅英攘了他一把,嫌棄道:“得了吧,進廚房還不夠給我添亂的。”
江钊想想也是,對着大伯母背影說了句“那辛苦您”。
剛到姜束秋旁邊坐下,一盤瓜子被端到了他面前:“吃點?”
搖頭輕輕一推,那盤子就又轉到了姜束秋面前:“不吃。”
姜束秋跟早預料到會被拒絕似的,自己磕得帶勁:“也是,你飲食習慣好得很,飯前從不吃零嘴兒。”
江钊目光在他身上轉悠了好一會——得虧這人生得一副好皮囊,不然這樣子活脫脫一游手好閑只會嗑瓜子的中年油膩男人。
突然升起點兒優越感,幽幽開口:“該讓白禾看看你這副樣子,不然她還覺得你多青年才俊呢。”
姜束秋動作一滞,皮兒吐了,盤子擱回茶幾上,撣撣手:“白小姐還好?”
這什麽問題?江钊心裏警鐘直敲,就見過一次面而已,人家好不好他關心個勞什子?
姜束秋發覺一道熾熱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他,哼笑了下:“你還真喜歡上人家了?”
“怎麽了,不行?”
“沒,就是挺可惜的。”
警鐘敲得更響了:“你有意見?”兄弟愛上一個女人可不好玩,萌芽了必須扼殺。
姜束秋看他那能殺人的目光,笑着說:“可別想歪了啊,我就是為人家女孩抱不平,怎麽就被你惦記上了。”
江钊翻了個白眼沒打算還口,這位堂哥從小以怼他為日常愛好,每次都當真的話早氣死了。冷處理最佳,那些熊孩子不都這樣,你不理他,他也就消停了。
“前幾天都不說一聲就跑了是因為她?”
江钊點頭,這一問倒是提醒他了:“那天晚上問你歸魂的事兒,”頓了頓,“我找到了個辦法。”
姜束秋猛地扭頭看他,之前調笑的語氣一下子消失了:“你找到歸魂的辦法了?”
“嗯,我的......”
話頭剛出被一陣腳步聲打斷,兩人同時轉頭。
一個男人從後院出來,跑到廚房門口一陣點頭哈腰,絮絮叨叨說了好幾遍“以後再來拜訪姜先生”才離開。
“又是來找你爸看石頭的?”
“嗯。”
“身體好點了?”
姜束秋搖搖頭:“還那樣,查不出毛病,可身體一年比一年虛,就是老了呗。”一頓,“接着說歸魂。”
“吃飯了!”趙紅英喊了聲。
江钊笑說:“先吃飯吧。”
姜必言被趙紅英從卧室推了出來。江钊就算知道他的狀況也還是吓了一跳。
也就大半年沒見,大伯比上次又老了不少。不到六十的男人,已經虛弱得和八/九十歲一樣了。
入座後,姜必言跟江钊說的每一句話都像用了全身的力氣,斷斷續續:“钊兒回來了......事情......還順利?”
“嗯,大伯身體好點兒了嗎?”
姜必言扯出一絲苦笑,趙紅英半勺白粥喂過去,嘆了口氣:“一天不如一天。”
江钊看着幾乎不能自理的姜必言,想起剛住過來的那段日子。
大伯是個言語幽默的人,三十多歲,意氣風發。姜束秋和他父親長得像,風采氣度卻遠遠比不上。
那時候的姜必言是珠寶業的大人物,因為他那雙“透視眼”。
江家祖祖輩輩都是小心謹慎的人,安安分分做古董生意。錢是不缺的,可也說不上大富大貴。
但是姜必言十幾年前的那次賭石,給江家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財富。
賭石是指翡翠在開采出來時候,有一層風化的皮包着,切開才能知道好壞。
那次姜必言出門收東西,路過翡翠礦山,試了一把。賭漲一玉,一夜暴富。
從此玉石圈子橫空飛出了這位一賭成名的奇人。不少人說他只是一次運氣好,但很快被現實打得閉上了嘴。
姜必言後來開的所有毛料,雖再也比不上第一次那塊絕世好玉,但從未碰到過“敗絮”。一次失手都沒有過。
賭石人憑着自己的經驗,依據皮殼表現判斷價格。一刀剖開,可能色好水足,亦可能無色無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