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回,以前從沒人想過孩子會丢

:“小夥子,知道這代表什麽吧?”

江钊點點頭。

大爺接着問:“你怎麽看啊?”

“理解,支持。”

大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是,現在的年輕孩子觀念都很開放的。”

沉默一陣,緩緩搖了搖頭,“說實話我現在其實還是沒法理解,”端起啤酒又喝了一口,“可是為了我兒子,得支持。”

大爺帶着醉意把這兩個陌生年輕人當成了宣洩口,斷斷續續講着自己的事情。

幾年前兒子鼓起勇氣跟他出櫃了,大爺肯定接受不了,本來還指望着兒子盡快結婚給自己生個孫子,結果竟然得知他喜歡同性。

大爺态度堅定,揚言他要是“不想通”,自己就當沒這個兒子。

老伴兒卻覺得兒子只是還沒碰到心怡的姑娘才會産生這種想法,于是瘋狂給他安排相親。

這樣導致了兒子那段時間壓力大,某次喝醉了酒對一個年輕下屬動手動腳,雖然沒發生什麽可第二天還是被那小夥子報告到上面領導那裏去了。

結果就是丢了工作,這是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那天夜裏兒子跳樓自殺了。

大爺臉喝得通紅,呼哧呼哧喘着氣,耷拉着眼皮,口齒不清地嘟囔着:“我老伴兒心理承受能力太差,心梗死了。”

右手在啤酒罐口摩擦着念叨:“就剩我一個了,真是造孽。”

沉默了一會突然猛地擡起頭,急切地找着什麽,過了會兒目光在對面一帶着帽子的大叔身上停下,擡起左手指着喊:“所以說老徐啊,你別這麽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哪天逼得小徐跟我兒子一樣了你後悔都來不及!”

被點名的老徐聞言狠狠瞪了大爺一眼:“胡說什麽!”

徐蠻見了忙說:“爸,張叔喝醉了你跟他當什麽真,”轉頭又看向醉得滿眼迷茫的大爺,“張叔啊,可少喝點兒吧,您這麽重扛回去可費勁死了。”

大爺估計根本沒聽見徐蠻說了什麽,只是傻笑着念叨:“活着多好啊,愛喜歡誰喜歡誰呗......”

......

桌子上的大多數年輕人都沒怎麽喝酒,倒是幾個上一輩兒的喝得都不少。

結束之後江钊走到櫃臺想結賬,卻被徐蠻拉住,沖他搖搖頭,扭頭笑着對老板娘說:“丁阿姨,謝謝您啊。”

“唉,下次再來啊。”

門外大家正在路邊攔出租車,白禾站在門口等江钊。

沒一會兒他和徐蠻走了過來,接着聽徐蠻說道:“這個隊伍裏年輕的都是同性戀,叔叔阿姨們都是因為自己的兒子或者女兒是。”

他聲音帶着笑意:“我們管這個隊伍叫金江彩虹隊。大家都是本地人,都是因為這個認識的。就時不時出來聚一聚,每次都來這裏吃飯。”

手往後一指:“老板從來不收我們的錢,因為他兒子也是同性戀,十幾年前離家出走了。”一頓,“他們開這個館子就是為了在這裏等兒子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越來越晚的我......其實我最喜歡徐蠻這個名字

☆、林丁

聽了徐蠻的話白禾下意識回頭往店內看。

店鋪是玻璃門, 因為內外溫差上面凝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給裏面來回走動的人影打了層模糊濾鏡。讓店內溢滿暖黃色光線的吊燈在微微擺動,影子打在牆上晃晃悠悠。

徐蠻接着說:“這店名字起得多好, “伶仃”就是林叔叔和丁阿姨姓的組合。”嘆了口氣,“可惜......”

他沒再往下說,一時耳邊除了風聲和遠處隐隐約約的海浪聲再沒別的響動。

“你還挺幸運的, ”江钊張口說道, “父親這麽開明。”

徐蠻望着路邊正架着爛醉如泥的張叔攔出租車的父親,輕笑一聲:“開明什麽,我爸是個老古董, 思想傳統得很。”一頓,“估計他一輩子都不會從內心真正認同這個群體。”

雙手插在外衣口袋裏,縮地更緊了一些:“他這樣是在為我妥協,我挺滿足了。在他們生活的年代同性戀可是被當做有病的, 現在他能不幹涉我甚至還試着去理解,已經很優秀了。”語氣中帶着些不自覺的驕傲。

這時候徐蠻的父親終于把人塞到出租車裏,向他走來:“跟你朋友說我什麽了?”

徐蠻語調無比嚴肅:“誇您帥。”

徐父皺了眉:“又瞎扯。”

“真誇您呢, 說您特別優秀。”

徐父懶得理兒子,不再言語。

徐蠻瞥了眼他父親, 樂呵呵對白禾說道:“你們看我爸這人,順着說不行, 就得反着來。我剛開始讓他來參加這個活動他一直拒絕,後來我就反着激他——那你別來,千萬別來。你看這不就來了嗎?”

徐父聽兒子在這和朋友揭自己短, 面上有些挂不住,邁步離開:“走了,該趕不上車了。”

徐蠻連忙跟上,扭頭對倆人擺了擺手:“那我先走了,再見。”

等他們走遠,江钊看了眼已經挂在天上好一會兒的月亮,輕聲說:“我們也走吧。”

不一會兒倆人就回到了月泷灘。

白禾跟着江钊走到海灘東邊一處不起眼的角落停下腳步。

風吹地帽子忽閃忽閃在耳邊撲打着,蓋得江钊的聲音不太清晰:“就是這裏。”

埋屍地是海灘倒是比前幾次方便多了,白禾想。

雖然帶着充滿海腥味的濃重潮氣,可沙子依然沒有凝聚力,松松散散的,一扒拉就開了,比刨土省勁許多。

在大衣外套裏好不容易把手給揣暖和,這會兒掏出來的一瞬間海風就見縫插針地從袖口往裏灌,激地白禾猛打了一個顫,牙關止不住地抖。

下意識想把手再重新塞回去。

可沒辦法啊,再冷也得幹,還不如速戰速決。

在她的手剛要觸到沙子的時候被江钊制止了:“等一下。”

就見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團東西,展開來竟然是一雙毛線手套——粉紅色雪花邊,手背正中位置還有個兔子圖案,小學生戴的那種。

抓過白禾的手套了上去,完了還捏着人家的手左右看了看——大小還挺合适。

江钊沒忍住笑了:“手可真小,小孩子的手套你戴着正正好。”

被打趣了白禾也不惱,嘴邊挂着笑意去挖沙子,看他光着手,問:“怎麽不給自己也買一副啊?”

江钊理直氣壯:“附近那店裏只賣這種五顏六色的,我一男人戴合适嗎?”

“哦,”白禾憋着笑,突然想起來第一次挖屍體那次江钊欠打的态度,說:“在沙家村你那叫一個兇啊,一點都不體諒人。什麽都不講就強迫我去看屍體,吓得我都吐了。”

白禾本來只是開個玩笑,可說着說着回想起那次的情景竟然真覺得有點委屈了。

江钊看她的表情,覺得心裏苦。心說誰能預料到能和她發展到這一步啊......

“那時候咱倆關系也不一樣啊,”他笑了聲,講起歪理,“你想啊,你長得這麽好看我都不憐香惜玉,說明我對除女朋友以外的女人都沒什麽興趣。”

白禾幽幽瞥他一眼。

“怎麽樣,我這樣的男朋友是不是特能給你帶來安全感?”

身邊的姑娘被逗笑了:“我之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自戀啊?”

......

倆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瞎扯,時間過得不知不覺,很快裝封寶屍的棺材就被挖出來了。

蓋板打開的一瞬間白禾條件反射地眯了眯眼。

屍體屬金,對應的寶火顏色是白色,比其他顏色的亮很多,有些刺眼。

裏面躺着個長相清秀的少年,約麽十七、八歲的年紀。

被挖了肺部,一雙眼睛渙散無神,滿目悲戚——是悲屍。

一張無憂無慮的少年面龐和這種極度的悲傷實在太不相配了,白禾只覺喉嚨一哽。

寶火逐步上移,到少年脖頸間的時候她一時失神——少年脖子上挂着個小挂墜,好像是個輪船的形狀。

“你看他挂的這個東西......我怎麽覺得有點眼熟?”白禾喃喃道。

江钊解了她的疑惑:“嗯,好像和“伶仃渡輪”招牌上畫的那個有點像。”

她愣住,耳邊忽然響起徐蠻在店門口說——他們兒子十幾年前離家出走了,現在都沒回來。

連忙搖頭,希望只是巧合。

對上少年的眼睛,希望落空了——他的名字叫林丁,“伶仃”的諧音,店主夫婦姓氏的組合,不可能是巧合了。

幻象中是深秋時節,少年站在海邊一動不動,任由海水沒過他腳上嶄新的白球鞋。

“林丁!”

他聞聲回頭,眼中的一抹驚喜迅速轉為失落了然:“趙叔叔。”

來人是個帶着眼鏡的中年男人,走到距離林丁只有幾步距離的地方站定。

正是落日時分,太陽親吻海面,正對着看去還是有些刺眼。被叫做“趙叔叔”的中年男人皺眉眯起眼:“林丁,小宇不會來的。”

少年似乎并不意外,扯出一抹笑,尖尖的虎牙露了出來:“我知道。”

男人表情複雜,許久才說:“回去吧,我不會跟你爸媽說這件事。”

又盯着少年看了好一會:“你以後......跟小宇保持下距離,”中年人欲言又止,卻還是說了出來,“他跟你不一樣。他是大學生,前途光明,你......”

林丁還是笑着,替趙叔叔說出了他說不出口的話:“我有毛病,破罐子破摔了,不能毀了他。”

男人攥緊拳頭,沒言語聲兒。

少年慢慢轉回身,重新面朝着大海,背對男人:“我都明白了,趙叔叔你先回去吧。”

中年人剛離開沒一會,林丁就一步步往大海中走去。

“趙叔叔”像是感覺到了什麽,猛地回頭往海邊跑,卻已經來不及了。

......

兩人整理好埋屍地走在回賓館的路上,白禾把看到的告訴江钊後,說:“林丁是在海邊等人,那個沒來的小宇哥應該就是他的心結吧?”

江钊點頭:“明天去“伶仃渡輪”看看。”

第二天早上不到十點,兩人推開海鮮店的門,老板娘正在擦桌子背對着他們說:“不好意思,我們還沒到營業時間......”

“那我們等一會兒吧。”

老板娘轉身看到他們愣了一下:“唉,你們是小徐的朋友吧,這邊坐這邊坐,”拿菜單,“想吃什麽先點着。”

白禾琢磨了半天都不知道怎麽開口,卻發現老板娘時不時就會往他們這邊看一眼,于是拍了拍江钊的手,輕聲說:“老板娘在看你。”

江钊聞言扭頭望去,正好和老板娘四目相對。老板娘吓了一跳,連忙低頭,加快了手上擦桌子的動作,沒一會兒有些尴尬地看着他笑了笑:“我看你和我兒子長得有些像,不好意思啊......”

白禾聽她這麽一說,打量起江钊來,單說五官臉型其實真的沒有什麽相似性。只是兩人都是偏清爽白淨的長相,江钊也有兩顆虎牙。

十幾年沒見過兒子的母親,再怎麽思念,孩子在她腦海中留下的也是“特點”而不是“細節”了。

江钊笑着說:“是嗎?”

老板娘提起兒子面色更加柔和:“他年紀應該也比你大不了幾歲,”動作一滞,嘆了口氣,“可惜好多年沒見過了,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

“是到別的城市定居了?”

老板娘動作一滞,笑着搖搖頭不再說話。

“丁姨,這個放哪兒?”

白禾聞聲望去,見一個男人從後廚探出身來。

對方也看到了他們倆,皺眉想了一會,問:“小徐的朋友?”指了指自己,“昨晚一起吃飯的。”

白禾想起來了:“趙老師?”

昨晚坐一桌一起吃飯的有十幾個人,雖說都介紹了自己,可是全記下實在困難。眼前這個男人昨天和他太太坐在離他們挺遠的位置,全程也沒怎麽說話,所以她印象并不深。

趙老師看兩人還記得自己,笑着說:“又來了?看來林叔手藝很留客啊。”

“可不是,”江钊說,“昨天一晚上都惦記着再來呢。您呢?怎麽沒走?”

沒等趙老師回答,老板娘就說:“趙老師是我們看着長大的,我們兒子小時候還跟在他屁股後面叫哥哥呢。”

趙老師“唉”了聲:“丁姨您別叫我趙老師,怪別扭的,”轉頭對江钊說,“以前跟林叔丁姨是鄰居,後來我們搬到省城去見得少了,回來一趟就多留幾天幫幫忙。”

老板娘笑呵呵:“好好好,不叫趙老師,還叫小宇好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營養液,雖然我不知道這東西用來幹嘛

☆、林丁(2)

——小宇。

兩人對視一眼, 讀懂了對方的意思——趙老師應該就是當年沒有赴約的“小宇哥”。

......

吃完飯, 趙老師送他們出門:“以後有機會再來金江記得還來光顧林叔的生意啊。”

江钊攔住他:“趙老師您今晚有空嗎?”

趙宇面色疑惑,說:“我們下午的飛機回省城, 有什麽事嗎?”

白禾朝店內看了一眼,知道裏面的人聽不見卻還是壓低了聲音:“跟林丁有關。”

趙宇愣住,忽而有些警惕地看他們:“你們......認識他?”

江钊沒打算說透:“您十九年前就欠他一個告別, 今晚補上吧。”

趙宇聞言直勾勾盯着他, 雙眼震顫,嘴巴張了張卻說不出話。

“九點,月泷灘東景區入口。”

他撂下這句話沒等趙宇的答複就拉着白禾走了。

走出十幾米白禾忍不住回頭——趙宇還站在店門口沒有動。

她不太确定:“他會來嗎?”

江钊倒是很篤定的樣子:“會, 他當年沒去應該是有原因的,不然人都搬走了為什麽還總回來看林丁父母?這說明趙宇不是對林丁有歉意想補償他父母,就是和林丁感情不錯——不論友情還是愛情。不管是哪一種情況他都是在意林丁的,所以肯定會來。”

果然如江钊所說, 趙宇在晚上九點準時出現在了約定地點。

他安安靜靜地跟在兩人身後,神色緊張卻一直沒問他們任何問題。

“到了。”在挖屍地停下後江钊說道。

趙宇聞言扭頭看向四周,沒一會兒迷茫地問:“林丁人呢?”

白禾輕聲說:“趙老師, 他死了。”

趙宇瞪大眼睛看向她,下一瞬是滿眼悵然若失, 苦笑搖頭,喃喃道:“是我瞎期待了......”擡頭問, “那你們說“告別”是什麽意思?”

江钊已經蹲下開始推開掩埋棺材的沙土。這裏面的事情不好跟外人講,白禾只能說:“您做好心理準備吧......”

雖然跟他提前打好招呼了,但趙宇看到林丁從棺材裏坐起來跟他四目相對的時候, 還是雙腿一軟猛地跌坐到了地上。

嗓音抖地不成樣子:“林丁?”

少年聞言倒是發自內心地笑了,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小宇哥,你來了!”

——在趙宇和林丁出生前,兩家就是鄰居。那個年代鄰居是真鄰居,互幫互助熱熱鬧鬧。

趙宇比林丁大兩歲,成人的世界兩歲的年齡差不算什麽,幾乎可以算是同齡。可對小孩來說,大自己兩歲的哥哥絕對是偶像般的存在,做什麽都特別厲害。

林丁父母那個時候也開了家小飯館,起早貪黑忙得很,于是在他能自理前基本都是在趙宇家長大的。

雖說是朝夕相處,一起長大,可兩個人性格卻幾乎是完全相反。

趙宇的父母都是大學老師,他被影響地喜歡讀書,是安靜溫和的性格。反觀林丁則是咋咋呼呼,大夏天經常打球打到一身臭汗地回家。

林丁父母常以趙宇為“別家孩子”教育他,可也并沒有多嚴厲。

說白了骨子裏還是寵愛孩子的爹媽,覺得他不愛讀書、總做些出格的事也沒什麽關系,品行好就夠了。

可林丁十七歲這年,出格出得有點大發了。他跟趙宇表白了,還毫不在乎地到處說。

其實林丁的行為擱到十九年後的今天,還能被說成是“勇敢追愛”,雖然如今對同性愛情的接受度依然很低。

可放在九十年代,性質都是完全不一樣的。

每個時代都有一些人,像是從未來穿越來的,做着超前的事情,因此格格不入滿身是傷。沒有對錯,只是不夠幸運,生不逢時。

從那之後附近的住戶都跟躲瘟疫似的避着林家,碰到了也不再搭話,甚至閑言碎語不斷,背地裏說林丁有病。

趙宇對林丁的感情很是複雜,嘴上拒絕了他,并且在父母的要求下疏遠他,可那時候他在外地讀大學,林丁打來的電話他都會接并且忍不住去關心他。

後來一次放假回家,林丁遞給他一張紙條,讓他去月泷灘,一起離開這裏。

“小宇哥,你真的願意和我一起離開嗎?”少年坐在棺材裏定定看着趙宇。

趙宇怔住,白禾想提醒他順着林丁的意思說,可還沒張口就見他扯出一個笑容:“真的。”

林丁笑得更開心了:“那你等等我,再等幾年,等你讀完大學,等我當上了海員。”

趙宇突然覺得腦子“嗡嗡”直叫。

原來他當年不是真的想任性地一走了之嗎......

趙宇喉嚨發哽,沉默許久才說:“好。”

接下來少年卻并沒有如前幾具封寶屍一樣散氣腐爛,而是依然直勾勾看着趙宇。

“你還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嗎,林丁?”趙宇問。

“小宇哥,你能把我爸叫過來嗎?我想見他。”

白禾扭頭看江钊——這意思是,林丁的心結除了趙宇還有他父親?

“好,我這就去。”趙宇說着站了起來。

“我跟您一起去。”白禾跑了幾步跟上前去。

總需要有一個人在這裏守着,江钊只能留下,可自從知道鍍金胎的事情後,和白禾分開讓他覺得特別不安,只能輕喊了聲:“小心點兒。”

......

白禾走在趙宇身邊,想了許久還是忍不住張口問:“您和林丁......”覺得問法不太好又改口,“您當年為什麽沒赴約?”

還沒等趙宇回答,耳邊突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白禾沒來得及反應,只覺身旁被帶起一陣風,接着就是一道黑影飛快閃到自己眼前,腦袋被來人不知道用什麽狠狠砸了一下。

她一瞬間覺得太陽穴砰砰直跳,眼前模模糊糊看不太清東西,結果那人根本沒給她緩沖時間,緊接着就張牙舞爪撲過來掐住了她的脖子。

一時混亂極了,耳邊好像一直環繞着巨大的噪音,聽不太清聲音。

好像是那人在罵罵咧咧:“你幹嘛要跟他提起林丁!你想幹什麽!你是不是想利用這個害趙宇!你說啊!”

天旋地轉,白禾大張着嘴用力喘息,可只是徒勞。女人牢牢掐着她,力氣大得驚人,任趙宇怎麽拉拽都不放手。

眼前的兩人還在拉扯、喊叫,自己也被帶着猛烈晃動,白禾漸漸覺得他們的聲音要被噪音淹沒,眼前也越來越模糊,像是蓋上了一層白色的水霧。

下一秒忽然又多了個力道拽住她,再然後那雙手終于從她脖子上脫離了。

白禾像犯了毒瘾的瘾君子,瘋狂而貪婪地吸食着空氣,每一次呼吸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氣。

江钊看着懷裏的姑娘劇烈喘息,一股火早就冒上心頭,手上卻動作輕柔,一下一下在她背上撫過幫她順氣。

牢牢盯着被趙宇拉住的女人,壓着聲音吼道:“你想幹什麽?”

女人不答話,只是目光惡狠狠停在兩人身上。

趙宇用力把她轉向自己:“錢紅你不好好在酒店待着跟着我幹什麽?”

被趙宇的罵喝吓住,女人立刻哭了出來:“明天有個重要的會議你卻突然取消改簽了,我怕......怕出事。”

一陣沉默後趙宇冷聲問:“你怎麽知道林丁?”

錢紅目光閃躲沒言語聲兒。

“說!”趙宇忽然有了很不好的想法——雖說錢紅嫁給他之後也經常跟着他來金江,認識了林丁的父母,可他從沒跟她說過以前的任何事情,但她剛才的态度明顯是知道什麽。

錢紅早就淚流滿面,雙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十九年前他遞給你的紙條我看了,是我告訴你父親的......”

她抽泣到幾乎說不出話,“那次我跟你一起回家看你父母,從你外套裏看到字條了......”頓了頓,“我、我還約他見了一面,讓他別再糾纏你......”

趙宇眼中止不住地震顫,他那天确實是打算去見林丁的,因為覺得他還是小孩子,一起離開之類的話肯定是一時沖動,得勸勸他。

可沒想到那天被父親鎖在了家裏,還以為是自己把紙條亂放被父親發現了。

父親回來後只說跟林丁說清楚了,誰知道從那以後林丁就不見了。

剛開始趙宇也以為林丁是離家出走了,可是有一天偶然聽到了父母的談話,才知道林丁自殺了,而且父親看見了。

可父親不能說出來,因為他覺得是自己的言語逼死了林丁,而他是大學教授,不能因為這件事情名譽受損。

趙宇緩緩閉上眼睛,扯開錢紅的手:“你約林丁見面說了什麽?”

☆、強弩之末

錢紅怔怔望着趙宇, 不知所措道:“我、我也不記得跟他說了什麽……就、就是讓他離你遠點……”

趙宇神色複雜, 此刻才真正明白了所謂的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林丁給他的字條不僅寫了約他見面的時間地點, 還用他跟大部分男生一樣不堪入目的狗爬字寫下了一句詩——生死契闊,與子成說。

這句詩出自詩經,它的下一句更為有名——執子之手, 與子偕老。而林丁卻寫下了上一句, 是因為他知道趙宇喜歡。

之前林丁的小姑姑結婚,要在喜帖上寫一句話。因為知道趙宇的父親是教中文的大學老師,林父就讓林丁去請教寫什麽好。那時候趙宇手裏正捧着一本《詩經》, 沒等父親回答就說:“就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吧。”

錢紅是趙宇的大學同學,都是中文系,自然知道這是什麽意思。那時候他們已經是男女朋友, 這相當于是看到了自己男朋友被挖牆角,一時激憤下肯定是對“情敵”口不擇言了。不管當時錢紅的話有沒有對林丁造成傷害,“加害人”卻早就不記得了。

趙宇深吸一口氣, 扭頭對江钊說:“實在不好意思,我先去把林叔找來。”

江钊摟着白禾回到棺材邊坐下, 問:“好點了嗎?”

白禾氣兒早就喘勻了,就是嗓子疼得要命, 想不通錢紅一個正常身材的女人為什麽手上力氣那麽大。想動嘴吐出一個字都疼得直皺眉,只得指了指自己的嗓子,點點頭。

“一會兒我們去醫院看看, ”江钊看她咽個口水都費勁地要命的樣子,心疼得不行,可也不知道怎麽才能幫她緩解——腳扭了可以揉揉,手破了可以吹吹,喉嚨疼怎麽辦?

他想了想,伸出右手緩緩撫上她的後頸,大拇指在她皮膚上輕輕摩挲着——肯定沒什麽用,至少能轉移一下注意力吧。

……

過了好一會兒林父才跟在趙宇身後走來,不見錢紅的身影。

趙宇應該是把情況和林父講過了,在走到棺材還有幾米的距離時林父突然放慢了腳步,最後一段路走得極其艱難。他緩緩坐到林丁面前,盯着少年說不出話。

“爸,你來了?”林丁說,咧嘴笑着。

經歷了将近二十年的時光打磨,頭發已經花白、滿臉皺紋的男人,看着面前還是少年模樣的兒子沉默許久不敢應聲。

“唉,兒子,是爸爸。”好一會兒他終于顫抖着說。

“爸,我想好了,我要去當海員,等我能掙錢了,咱們就離開這裏,還有小宇哥也一起。”

林父似乎是一臉難以置信,瞪大了眼睛,卻毫不猶豫地點頭,說了無數遍“好、好”。然後就見眼前的少年嘴角噙着很深的笑意,一動不動躺倒在了棺材裏。

“對不起林叔,要是我……”

趙宇話沒說完就被林父打斷:“怪我,都怪我……”一頓,“剛才林丁跟我說的那句話,跟十九年前他離開家之前對我說的話一模一樣。”

他擡起手抹了把眼睛,卻因為手上沾了沙子弄得眼睛更不舒服,止不住地流淚,“可是我那時候聽了大罵了他一頓,對自己的兒子連“不要臉”這種詞都用上了……”

他啞着嗓子念叨:“早知道順着他的話答應着不就好了……”

到底是什麽讓林丁選擇了自殺?錢紅的口不擇言、趙宇的失約和模模糊糊的态度、 趙父的言語、自己父親的不理解……也許都有,甚至還遠遠不止這些。

一滴水打在手上,也許我們都懶得去擦,可傾盆大雨卻能把人措不及防地澆個透心涼。

用刀在他身上輕輕劃了一下,不足挂齒。可每個人都這麽做了,傷口還沒來得及愈合就又被人扒開,總會有流血過多而死的那一天。

所以到底怪誰呢?沒人說得清。

林丁的屍體留給了他們,江钊帶着白禾離開,拒絕了趙宇要支付醫藥費的提議。

到醫院檢查,還好沒有咽喉軟骨損傷,醫生只說讓她近期清淡飲食、多喝水、注意休息。趁着江钊出去繳費的空隙還十分隐晦地問她脖子上的傷是不是被男朋友家暴了,需不需要報警。

回到賓館躺在床上,白禾感覺舒服了許多。忍着嗓子疼用氣聲把這個小插曲跟江钊講了一遍,自己忍不住笑了,結果扯着喉嚨了又疼得面部猙獰。

江钊嘆了口氣:“祖宗,你少說點兒話好吧。”

……

關了燈好一會兒,江钊還能聽見白禾頻繁翻身的聲音,轉過身輕聲問:“睡不着?”

白禾把被子往下挪了點兒,十分痛苦地指向自己的喉嚨。

江钊想了想,拎開被子下床,走了兩步迅速鑽進她的被窩裏。

白禾吓了一跳,下意識往後躲,結果下一秒就被人摟住往回拉。

他低頭看懷裏的姑娘,漫不經心地說:“你看看我這男朋友當得是不是比老媽子還盡心盡力?”說着手在她後頸上順了順,“嗓子疼都要人來哄你。”

白禾翻了個白眼,心想不知道是誰自己主動爬過來的。特別不服地伸出食指往他胸前戳,一下比一下狠,意思很明顯了——你走開。

江钊這會兒充分展現了又一個沒在白禾面前表現出來過的隐藏屬性——不要臉。

他不僅沒松手,胳膊還蜷地更緊了一些,幽幽嘆口氣:“別鬧了,趕緊睡覺。”

其實這麽被江钊摟在懷裏還真就不會那麽注意喉嚨的疼了,白禾漸漸睡意上來了,迷迷糊糊地。

而畢竟是賓館标間的單人床,人家就不是用來躺兩個人的。

她迷茫間覺得身體有些僵,下意識想換個姿勢,剛伸直腿往前伸去就碰到了江钊的腳腕。

白禾忽地清醒了,連忙把腳縮了回來。雖說親也親過了,抱不知道抱過多少次,可“腳碰腳”這種身體接觸感覺還是不太一樣的……

她微微擡頭看他,見他閉着眼沒什麽動靜,暗暗松了口氣——看來是睡着了。結果她剛閉上眼,江钊的聲音就從耳邊傳過來了:“別亂動,”頓了頓,是輕飄飄的氣聲,“我認真的。”

白禾聽他這語氣瞬間身體就僵住了,一動不敢動,臉也熱得可以。好不容易忘了嗓子疼,又睡不着了……

江钊這邊內心戲不比白禾少。

剛才她突然伸腳觸到他的腳踝,還勾住他的褲腳微蹭着他的小腿往上擡了好一會。

江钊是真被弄得一個激靈,脊背都繃直了,緩了好一會才能淡定地說出剛才那句話。

......

“江钊,我覺得有個很奇怪的地方。”白禾精神極了,就忍不住回想晚上的事情,想着想着真就想出問題了。

他清了清嗓子:“你說。”

“錢紅的力氣是不是太大了一點?”白禾覺得仰頭看他太累,幹脆把他胳膊拽開,往邊上躺了躺——這樣能直視他,手從他胳膊滑到他的手上也忘了松開,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捏着他的手掌,“你和趙宇兩個人合力才把我和她分開。”

被她這麽一說江钊也覺得不太對勁了。

當時他是聽到那邊的喊聲才跑過去的,看到錢紅掐住了白禾的脖子。趙宇當時一直在拉扯錢紅,可是根本拉不開的樣子。趙宇并不瘦弱,是中等身材,再怎麽樣也不能比錢紅力氣小。而且他伸手拽白禾的時候也使了很大的力氣才将将把她從錢紅手裏拉出來。

“錢紅的反應也很奇怪,”白禾皺眉道,“太激烈了……”就算錢紅忌諱林丁,也不至于只聽到她說“林丁”這兩個字就不由分說上來掐她吧……

江钊明白她的意思:“你是覺得,錢紅是鍍金胎的信徒?”

她點頭:“嗯,你大伯不是說只要我參與這件事,鍍金胎就會想方設法弄死我嗎。它只能通過信徒下手,上次王春華也是。”

說着突然一頓,一邊念叨着“不對、不對”一遍搖頭,“可是如果錢紅也是被鍍金胎控制來殺我的,那又太弱了一點。”

她喃喃道:“上次它借王春華的手來除掉我,制造了各種無比精确的巧合,甚至從很久之前就開始布局,就是為了引我不知不覺上鈎。相比之下,讓錢紅來掐死我不是太小兒科了嗎?”

“确實……”江钊緩緩點頭。

上一個計劃無比精巧,這一個卻是愚蠢蠻幹。

就像明明成績無比優異的學生期中考試還都會做的題,到了期末卻一道也解不出來了。

為什麽會突然産生這種落差呢?學生家裏出事了,或者考試當天狀态不好,再或者……

江钊腦中“咯噔”一聲:“會不會......鍍金胎能發揮“才能”的程度,跟宿主的身體情況有關,”舔了下嘴唇,“一年前我大伯的身體比現在要好很多,他現在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一頓,“強弩之末。”

白禾目光在黑暗中不斷閃爍:“你的意思是——鍍金胎會消耗宿主的生命,宿主的身體狀況也會影響鍍金胎的“能力”?”

江钊點了點頭。

沉默許久白禾的聲音有些抖:“那,當宿主死去無法供養它的時候,它會怎麽樣呢?” 下意識做了個吞咽動作才被喉嚨處的疼痛弄得脊背僵住,“它會不會,要去找新的宿主……”

作者有話要說: 【第四卷完】

林丁這個部分為什麽寫得我又卡又難受............總算重新繞回主線上了OTL

☆、自殺

白禾這麽一說江钊只覺頭皮發麻——宿主死了, 鍍金胎下一步會怎麽做确實是個他們之前都忽略了的問題。

它是邪物, 不該存在于人間。之前的千百年它作為“主寶”安分待在地下,沒有任何問題。可如今為了留存于人間, 它必須吸食人氣,而把宿主的生命耗盡之後,它會何去何從呢?

安分回到它該待的地方麽?大概不太可能。

那就只可能會去選擇下一任宿主……而他們基本确定了鍍金胎的“能力”與宿主的身體狀況成正相關, 如果真的任由它獲得了一個新的供養它的生命體, 白禾将會非常危險。

不僅如此,更可怕的是——通過千百年的積累,它擁有無數信徒。而這些人大多都是非常不起眼的小人物, 過着平凡無比的生活。也許你的鄰居是它的信徒,也許你的同學是它的信徒,也許你的老板是它的信徒,也許你的母親是它的信徒, 也許你自己也是它的信徒……

可別人不知道,甚至連你自己都毫無知覺。

而且因為“一片金”的存在,這個群體的數量還會不斷擴大。這麽下去, 會不會終有一天所有人類都能被一個死物掌握在鼓掌之中……

而鍍金胎下一步會選擇由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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