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天邊最後一抹光亮隐去, 夜色降臨,華燈初上。
隔壁樓傳來晚課的鈴聲,襯得昏暗的辦公室裏越發安靜。
“撞到你了?疼嗎?”
男人的嗓音與平常淡然的語調截然不同, 前一句像拉滿弓的弦又急又緊, 後一句卻驀地放軟,尾音微微上揚, 透出幾分少有的溫柔與關懷。
話音響起的同時她的手也被拉了過去。
不同于之前在瀾湖公園裏翻看她掌根傷口時的一觸即放, 這一次,他牢牢握着她的手。
光線黯淡, 他看不清她手背的紅痕,伸手按亮了桌上的臺燈。
亮白的燈光驟然亮起, 忻棠一時不适應, 下意識地低頭避開。
目之所及的視野裏, 男人的手指白皙修長, 手背的骨節微微泛白,寬大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指, 手心裏溫暖幹燥的觸感順着她的指尖, 沿着手腕胳膊一路攀升到肩膀上去。
一股陌生的異樣感覺自心底升起。
不讨厭。
但也說不上喜歡。
忻棠輕輕掙了掙,卻沒有掙開,只好先跟他解釋:“這不是剛剛撞的……”是做飯時不小心被熱油燙的。
可話才說了一半,就被門口突然傳來的聲響打斷。
那音量其實不大,只是在過分安靜的辦公室裏聽來,顯得特別突兀。
忻棠和郁韞林不約而同地循聲看去,就見助教潘奕直愣愣地站在敞開的門邊, 一臉震驚地瞧着他們, 而他面前的地板上, 散落着一片紛亂的資料。
對上兩人的視線, 潘奕猛然回神,“對、對不起!”他說着便蹲下身去,胡亂收起地上的資料。
忻棠趁機抽回了手。
郁韞林手心一空,下意識地把視線轉回到忻棠臉上。
桌上的臺燈只照亮周圍的一小片區域,她的臉半垂着,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那兩片纖密的長睫,在半明半暗的光影裏不時顫動一下,仿佛停在花間的蝴蝶,随時都會振翅飛走。
掌心還殘留着柔軟的觸感,他放下手,無意識地蜷了蜷手指。
潘奕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辦公室門口,急促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忻棠低着頭輕描淡寫地解釋了手背紅痕的由來,想了想,又擡起眼簾,對上男人的視線,小聲建議道:“下次,找個機會和潘助教解釋一下吧……”
現在正是刷好感度的關鍵時期,要是因為今天的事傳出什麽風言風語惹得“擋箭牌”心中不快,從而和她劃清界限、斷絕往來,那之前的努力可就白費了。
郁韞林聞言,蹙了蹙眉心,反問道:“解釋什麽?”
忻棠一時被問住。
對啊,要和潘奕解釋什麽呢?
解釋她一個做甜品的出現在教授的辦公室裏,兩人靠得極近還拉着手,但他們絕沒有不正當關系,只是……普通朋友?
潘奕會信嗎?
忻棠背着手,無意識地捏着那幾根曾被他握在手心裏的手指,咬着唇思索片刻,沒什麽底氣地回道:“要不……就說他看到的并不是他想的那樣?”
“他看到了什麽?”
“他又是怎麽想的?”
“解釋完之後他就信了?”
“你确定不會造成反作用,引起更多的懷疑?”
郁韞林的問題一個接着一個,連珠炮似地扔過來,直接把忻棠給問懵了。
她的确不知道潘奕看到了什麽。
她自以為他的震驚來自于她和郁韞林拉着手,可要是他來的更早一些呢?
早在郁韞林沖進辦公室之時,他就到了,那麽他看到的——
将是她趁着郁韞林不在辦公室擅自打開他辦公桌的抽屜,結果被郁韞林當場抓住……
那潘奕不也一樣會露出震驚的表情嗎?
如果把她今天來郁韞林辦公室發生的事從頭到尾地跟潘奕交代一遍,包括她的照片為什麽會出現在郁韞林的U盤裏
——那麽郁韞林的反常舉動又該怎麽解釋?
退一萬步說,就算給出了合理的理由,那麽為了這麽點微不足道的小事特地去和潘奕解釋,不會讓人覺得欲蓋彌彰嗎?
就如郁韞林說的,很可能會引起更多的懷疑……
忻棠想着想着,腦子亂成一團,就像被啾咪抓過的毛線球一樣,怎麽也理不出思緒。
她苦惱地皺起臉,向郁韞林求助,“那您說怎麽辦?”
“清者自清,問心無愧便好,何必在意別人怎麽想?”他淡淡地回了一句,轉身走到門邊開燈。
雪亮的光線剎那間充滿整間辦公室,忻棠下意識地閉上眼。
空寂的辦公室裏,男人不緊不慢的聲音緊接着響起,“就好比剛才,如果我說,我急着關抽屜,并不是因為裏頭藏着見不得人的東西,你信嗎?”
忻棠緩緩睜開眼睛,隔着寬大的辦公桌,男人身姿筆挺地站在那裏,一眨不眨地與她對視,一雙幽深的黑眸在燈下閃着坦蕩的碎光。
忻棠眨了眨眼,避開他的視線。
其實,她剛剛沒有說實話,她并不是什麽都沒看到,只是沒看清而已。
當時她瞥到抽屜裏除了一些常用的文具,還有一張塑封過的照片,因為放在最裏頭,她只瞧見了一個泛黃的小角。
但她非常肯定,那張照片就是之前在家門口的電梯前,從突然塌掉的紙箱裏飄到她腳背上的那一張。
當時郁韞林也是異常緊張,喝令她不許動,然後飛快地撿起那張照片藏進書裏。
說起來,她和那張照片倒是有緣無分,兩次差點看到,卻又兩次被他阻止。
而一張老照片,被他從老宅帶回家,又帶到辦公室,放在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可見他對照片裏頭的人懷有多深的感情。
當然,那人肯定不是他的親人,也不是朋友、同學,要不然也不會怕她看到。
那就是……少年時代的初戀情人了?
可那有什麽不能看的?
難不成……
是個男的?
轉眼的功夫,忻棠的腦海裏就掠過諸多思緒。
但她很快壓下那些胡亂的猜想,誠心實意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郁教授,您放心,我對您的私事沒有任何興趣。不管您抽屜裏放着什麽,您在我心中的形象都一如既往地光明正大、剛直不阿、懷瑾握瑜、高風亮節……”
——他喜歡女人也好,喜歡男人也罷,都和她沒有關系。
她只是想讓他當個擋箭牌,在必要的時候,到一衆親戚面前露個臉而已。
她可不想因為這件事,讓兩人好不容易拉近的關系出現裂痕,因此,卯足了勁吹起彩虹屁表明自己的“衷心”。
那一個接着一個往外蹦的成語聽得郁韞林頭疼,他捏了捏眉心,打斷道:“《成語詞典》看了嗎?”
忻棠微微一愣,随即意識到,大概又用錯成語了……
雖然只是随手翻過幾頁,她還是大言不慚地點頭,“當然看過啦。”
“既然如此,回去複習一下A音序,一周之後我要檢查。”
忻棠:“……”
和教授聊天都這麽危險的嗎?一言不合就要背詞典?
忻棠的臉色瞬間萎頓下去,“不是,我……”是來給你送飯的,不是來要作業的!
可對上男人清淩淩的目光,她硬是将到了嘴邊的話改成了,“您放心,我保證對答如流!”
話說得铿锵有力,心裏卻叫苦不疊。
可誰讓現在是争取他好感的關鍵時期呢,他想體會為人師的快樂,滿足他就是了!
可話又說回來,一查就查整個A音序,未免太看得起她了!
說到底,都怪自己吹牛不打草稿,現在好了,連讨價還價的餘地都被自己作沒了……
二十分鐘後,忻棠一手提着保溫桶,一手捏着U盤,愁容滿面地走出數科院大樓。
來的時候天還亮着,走的時候已經漆黑一片,就好比她來的時候一身輕松,走的時候心情沉重!
可憐她一個學渣,好不容易畢了業,還要被教授各種“虐”
………
忻棠忍不住嘆了口氣,卻見一個清瘦的男生從前頭的樹影下走出來,他單肩背着書包,手上抱着一疊資料,郁郁地開口:“忻棠。”
“潘助教?”忻棠驚訝地停住腳步。
“有件事……我考慮了很久,覺得還是有必要跟你說一聲。”淡白的路燈下,男生的臉色看起來十分凝重。
難道跟郁韞林抽屜裏那張照片有關?
忻棠按下心頭的猜測,問道:“什麽事?”
潘奕不答反問:“你知道計算機學院的葉珊珊教授嗎?”
忻棠搖頭。
“學校裏都在傳,她是郁教授的未婚妻。”
忻棠:“……”
忻棠身後的辦公樓裏,郁韞林坐在辦公桌前,手邊的第一個抽屜開着,而他正垂着眼,端詳着手中的照片。
那是一張老照片,塑封的邊角微微泛黃,而照片裏沖他微笑的柔弱女孩兒,已經長大成人。
郁韞林默默看了片刻,便将照片放回抽屜,想了想,又拿出來,塞進電腦包最裏層的袋子裏,準備晚上帶回家。
說起來,這照片不是他特意帶過來的。
之前在電梯門口掉到忻棠腳背上的時候,他随手将它夾進一本書裏,整理的時候忘了拿出來,直到那本書被他帶到辦公室,才發現照片在裏頭。
他當時沒在意,随手放進抽屜,誰承想,竟然差點被忻棠發現……
想起當時情景,郁韞林的耳邊驀地回響起她說的那番話——
“不管您抽屜裏放着什麽,您在我心中的形象都一如既往地光明正大、剛直不阿、懷瑾握瑜、高風亮節……”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歌頌名垂青史的偉人……
郁韞林的唇角露出一抹無奈的笑。
就在這時,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如果知道抽屜裏放着的是自己的照片,她還會這麽說嗎?
*——*
忻棠對郁韞林有未婚妻這件事深表懷疑。
她親耳聽郁韞林說,他是獨身主義者,這輩子都不會結婚。
難道,他迫于長輩的壓力,妥協了?
不行,她得問個清楚。
忻棠想着便拿出了手機,剛翻出郁韞林的手機號碼就有電話進來。
是惜惜的爸爸郁承晏打來的。
他說正好路過這邊,有件事想當面問問她的想法。
一刻鐘後,忻棠和郁承晏面對面坐在甜品鋪二樓的沙發上。
郁承晏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
“惜惜的幼兒園近期打算開一個烘焙課程,主要是教小朋友們做些簡單的點心甜品,正好上次義賣丁園長了解到你是甜品師,便托我問問你有沒有意向。”
忻棠很喜歡小朋友,甜品工坊也時常在周末舉辦親子DIY活動,教學經驗也算豐富。
因此她一口答應下來。
郁承晏立馬将園長的聯系方式發給她,又接着說道:
“這家幼兒園隸屬于礫實國際教育集團,集團從幼兒園到高中,各個階段的學校都有,光在江州,就有近十所。
而最近國家推行‘雙減’政策,很多學校都打算在課後托管或周末時間開設烘焙課堂。
我和礫實的董事長很熟,如果你有意朝這個方向發展,我可以幫你推進。”
郁承晏坐在沙發上,微微俯身,看着忻棠的眼睛不疾不徐地說着。
他雖然穿着嚴正刻板的西裝,可神情随和,身上找不見一點大集團CEO的架子。
而且他能從一件小事出發,全面了解相關的信息之後,結合當前的政策,站在她的角度分析未來的商機。
忻棠佩服的同時,又打心底裏感激,“郁先生,謝謝您!”
他卻一言帶過,“謝什麽,朋友之間相互幫助而已,不過——”
他話鋒一轉,“別喊我先生,叫我承晏或者晏哥都行,至于‘您’以後就別用了,我雖然當了爸爸,但也沒那麽老。”
他說着便笑起來。
忻棠也跟着笑。
他和郁韞林是堂兄弟,兩人的長相有五六分相似,性格卻迥然不同。
一個正顏厲色,像冬日清晨的嚴霜,一個卻和顏悅色,讓人如沐春風。
說完正事,郁承晏便把話題帶到了惜惜身上,“這幾天小丫頭一直處于興奮狀态,每天給我打電話翻來覆去地念叨着那天義賣的事,我聽的耳朵都要生繭了。”
他雖然一副嫌棄的表情,可眼底的笑意卻濃得快要溢出來,
“你不知道,義賣前一晚,聽說我去不了,小丫頭發了多大的脾氣!還好有你這天降神兵幫我收服她!”
他語氣誇張,聲調抑揚頓挫,聽得忻棠忍俊不禁,
“惜惜特別讨人喜歡,和她在一起,我感覺自己也變成了小朋友……下次有機會,再約她一起玩!”
郁承晏聞言立刻收起笑,一本正經地提醒道:“那你可得說到做到,小丫頭記性可好了。”
忻棠笑着點頭,“我記性也很好的!”
郁承晏還要回郁家老宅,喝完一杯青檸肉桂茶便起身告辭。
忻棠把他送到門口,臨上車前,郁承晏突然想到什麽,頓住腳步,回頭說道:
“對了,我在幼兒園公衆號上看到你和惜惜、還有韞林一起拍的照片,很好看,惜惜還專門交代,讓我把照片洗出來擺在她床頭,到時候我也給你帶一張。”
忻棠想說洗她和惜惜兩人的照片就行,可還沒來得及開口,郁承晏又接着說道:
“說起來,從我有記憶開始,韞林除了上學,就是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看書,不管我怎麽引誘他都不出來!而你,是第一個成功讓他在春天出門賞花的人。”
第一個讓他出門賞花的人不是惜惜嗎?
忻棠擺着手否認道:“不是啦,他是為了陪惜惜才……”
“我家惜惜才沒那麽大的面子!”郁承晏笑着打斷忻棠的話,“不過韞林雖然在數學方面出類拔萃,但他的情商是和智商是成反比的,要想他那顆榆木腦袋開竅,你還得多花點心思才行。”
讓郁韞林開竅?
——郁承晏是不是對她有什麽誤解?
忻棠想着便說:“我聽說郁教授有未婚妻了……”
“未婚妻?”郁承晏濃眉一擡,露出疑惑的眼神,“你是說葉珊珊?”
見忻棠點頭,他了然地笑,“你別在意,那只是老爺子幫他物色的相親對象而已。”
原來只是相親對象……忻棠懸在心口的疑問瞬間消散殆盡。
*——*
櫻花開始凋零的時候,清明假期也臨近了。
同往年一樣,忻棠要回老家掃墓。
為了避免車流高峰,她打算提早兩天走,正好那天大姨要來江州辦事,忻棠便和她約好晚上一起回去。
這天恰巧是周五,郁韞林要回老宅,忻棠便做了一些卡通小甜品讓他帶給惜惜。
午後兩點,忻棠拎着甜品來到郁韞林的辦公室,見門上挂着“外出”的牌子,猜他開會去了,便直接從褲兜裏掏出了鑰匙。
這鑰匙是前兩天郁韞林給她的。
他雖然和她約好六點吃晚飯,但偶爾也會因為會議延時或臨時組織的讨論不在辦公室,怕她在外頭幹等着,便配了把鑰匙給她。
忻棠進了辦公室,将帶來的兩個紙袋放在牆邊的茶水櫃上,兩個袋子看着一模一樣,但一個給郁韞林,一個給惜惜,怕他弄混,便打算寫張便簽提醒他。
她走到辦公桌前,找來紙和筆便彎腰寫起來。
而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看在眼裏。
葉珊珊也來找郁韞林,她就走在忻棠身後幾步遠的地方。
她起先并沒在意前頭那個紮着丸子頭、提着兩個淺黃色紙袋的女生,見對方停在郁韞林的辦公室門前也只是撇了撇嘴角而已。
畢竟每天以各種理由來找郁韞林的女學生多得數不清,但她們最終都會被門上那塊“外出”或“請勿敲門”的牌子勸返。
這女生當然也不會例外。
而比起她們,自己和郁韞林的關系則要親近許多。
一時間,葉珊珊心頭湧起一股難以言說的優越感。
她目不斜視地經過忻棠身後,打算到走廊盡頭的窗邊去等郁韞林,卻聽到一陣鑰匙轉動的聲音,扭頭看去,就見那女生打開了郁韞林辦公室的門!
葉珊珊震驚得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郁韞林的辦公室別說讓人自由進出,就是敲門都不讓!
而她為了見郁韞林一面,還特意掐着他會議結束的點,早早地候在這裏!
一時間,葉珊珊的心底湧起一陣海浪般強烈的酸意。
她走到辦公室門口,透過半開的門看向裏頭的女人,見她熟門熟路的樣子,一看就不是第一次來,葉珊珊放在大腿兩側的手緊緊地捏成了拳。
注意到她帶過來的紙袋,葉珊珊猛然意識到,這個女人一定就是惜惜經常挂在嘴邊的“糖姐姐”!
自從上次在郁韞林辦公桌上瞥到一個印着月亮logo的小玻璃瓶,葉珊珊便聯想到之前郁韞林偷吃惜惜蛋糕的事,她記得那蛋糕的包裝袋上也有同樣的logo,而那蛋糕,就是“糖姐姐”送的。
為此,她特意跑去郁老爺子那裏打聽“糖姐姐”的底細。
郁老爺子只知道那是個年輕姑娘,在江大附近開了一家蛋糕店,經常給惜惜送吃的,偶爾也會讓郁韞林幫着帶些甜品給惜惜。
惜惜十分喜歡她,連帶着郁承晏對她的印象也非常好,有一回還特意抽出時間陪惜惜去她開的蛋糕店做甜品。
葉珊珊聽過之後便放下心來
——她猜那個女人大概率是看上了郁承晏,為了給人當後媽,巴巴地去讨好惜惜。
而郁韞林則跟惜惜一樣,成了她攀上郁承晏的墊腳石。
盡管心底對那位“糖姐姐”十分不齒,但總歸和郁韞林無關,葉珊珊便将她抛到了腦後。
那之後的小半個月裏,雖然郁老爺子想方設法制造機會撮合她和郁韞林,郁韞林卻次次不見蹤影。
她生氣過、失望過、難受過,但更多的卻是擔心自己追得太緊惹他反感,于是生生忍到今天才借着奶奶生病住院的由頭,過來找他一起去探病,卻沒想到竟然撞見了這樣一幕!
原來,那女人的目标不是郁承晏,而是郁韞林!
短暫的震驚過後,憤怒、妒忌、鄙夷等各種情緒一股腦兒沖上胸口,像一把火燒得葉珊珊前胸後背都疼。
忻棠背對着門,趴在辦公桌前迅速寫好便簽,貼到郁韞林的電腦上,一轉身,冷不丁瞥見門口站着一個女人。
那女人三十來歲的樣子,身材高挑,穿着淺黃色V領絲質襯衫和高腰格紋半裙。
她直挺挺地立在那裏,半邊臉被走廊盡頭的窗戶照亮,半邊臉隐在暗處,襯得那雙瞪得滾圓的眼睛十分瘆人。
忻棠吓了一跳,随即走過去,微笑着說道:“你是來找郁教授的吧?他不在辦公室。”
說着便打算出門。
卻不想對方踩着高跟鞋迎面走了進來,揚起下巴堵在她面前,塗着紅棕色口紅的嘴唇一勾,扯出一個冷笑,“我說,是癞□□給你的勇氣嗎?”
那語氣裏的嘲諷意味實在太濃,可她們素不相識,她為何會對她說這樣的話?
忻棠正奇怪,聞到她身上飄過來的濃郁香水味,驀地想起,她們曾經見過!
那是月初的一天,她在教學樓發女神節活動的宣傳單,不幸被郁韞林逮住,被他帶走的時候在走廊的轉角碰到了這個女人。
當時的她笑容滿面,望着郁韞林的眼神裏透着藏不住的傾慕,與現在咄咄逼人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記起當時的情景,忻棠很快明白過來,眼前這位橫眉豎目的女人,十有八九是郁韞林傳聞中的未婚妻——計算機學院的女神教授葉珊珊。
忻棠揉了揉發癢的鼻子,嗓音跟着冷淡下來,“不好意思,我要走了。”
言下之意是讓她趕緊離開。
可對方像是沒聽見般,抱起雙臂,眯起眼睛,倨傲又尖刻地說道:
“韞林的爺爺是院士、父親是美國名校的講席教授,自己則是江州大學數科院教授、博導,被譽為國內應用數學領域最受矚目的新星。而你呢?”
和反問句一起丢過來的,還有□□裸的不屑眼神,“只是一個在江大門口開小蛋糕店的!不管學歷、工作還是家境,和韞林都有天壤之別,如果不是癞□□給你的勇氣,你哪裏來的膽子去糾纏他?”
這是在說她癞蛤蟆想吃天鵝肉?
忻棠聽着聽着,忍不住笑了,不是怒極反笑,也不是裝出來的假笑,而是像聽到了一個笑話般,彎起眼角淺淺一笑,
“沒想到傳說中的女神教授會用學歷、工作和家境來區分人的等級。那麽以葉教授的邏輯,國內十多億和我一樣普通的人民大衆,在你眼裏都是癞□□了?”
葉珊珊沒料到忻棠會抓住這一點來反擊自己。
确切地說,她沒料到忻棠會反擊。
葉珊珊撇着嘴打量忻棠一眼,她穿着一件寬大的米白色襯衣,外頭罩着一件湖藍色的V領針織背心,看起來綿軟青澀,就像個在讀的大學生,沒想到嘴巴還挺厲害。
倒是小瞧她了。
葉珊珊白了忻棠一眼,嗤笑道:“到底是沒讀過多少書的,連話都聽不懂!既然這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
隔壁教學樓的鈴聲就在這時響起,不一會兒,學生們的說話聲、笑鬧聲、自行車的鈴聲混成一片傳來。
葉珊珊頓了片刻,等那些喧嚣遠去,這才接着說道,“收起你的癡心妄想,韞林可不是你這種人能觊觎的!”
與葉珊珊的激憤不同,忻棠依然淡淡地笑着,
“我雖然書讀的少,但也知道,‘觊觎’是指渴望得到不應該得到的東西,可郁教授一沒結婚,二沒女朋友,憑什麽你能追,我不能追?”
當然,她對郁韞林沒有任何非分之想,這樣說,只不過想氣氣葉珊珊罷了。
而葉珊珊雖然清楚自己在“追”郁韞林,但對外一直宣稱自己是他的未婚妻,此時被忻棠戳穿,臉上頓時紅一陣白一陣。
而最讓她惱火的,是忻棠最後那句“憑什麽你能追我不能追?”
她們能一樣嗎?
她們之間的差距不就是她和郁韞林之間的差距?
确切地說,那不叫差距,是鴻溝!
葉珊珊忿忿地瞪着忻棠,正打算拿出當年大學辯論隊裏最佳辯手的氣勢,把忻棠怼到哭為止,卻聽門外傳來一道驚詫而高亢的嗓音,“什麽,你要追郁教授?!”
葉珊珊皺着眉轉身看去,就見一個穿着藍黑格子襯衣、背個黑色大書包的卷發男生沖進來,徑直沖着忻棠不可置信地問道:“忻小棠,你在開玩笑吧?”
這個男生葉珊珊不認識,忻棠卻認識。
他叫彭佳寧,是潘奕的學弟,經常去月光甜鋪買咖啡和甜品。
忻棠沒想到自己剛剛說的那些氣話會被外人聽到。
她找郁韞林當擋箭牌,卻從沒想過給他添麻煩。
而她設想的“擋箭牌”範圍,只局限于她那邊的親戚,頂多再加個佟伊伊,絕不會影響到郁韞林這邊的人際關系,甚至連惜惜都要屏蔽。
不過幸好她和彭佳寧還算熟悉,等事情過後再和他解釋也不遲。
眼下最重要的,是徹底把葉珊珊的嚣張氣焰壓下去。
于是理直氣壯地回道:“誰開玩笑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翩翩君子,淑女豈能拱手相讓?”
彭佳寧驚得下巴都合不攏了,半響才把一臉驚嘆地搖搖頭,“忻小棠,我們郁教授可是天山雪原上的高嶺之花,你竟敢‘逑’他?”
說着豎起大拇指,沖她緩緩地點了點頭,“勇氣可嘉、勇氣可嘉!”
葉珊珊卻從鼻孔裏發出一聲冷笑,“什麽勇氣可嘉,是自取其辱!”
彭佳寧察覺到葉珊珊話裏的鄙夷,驚異地瞧了她一眼,又把視線轉回到忻棠臉上。
忻棠沒搭理葉珊珊,只對彭佳寧笑道:“你就瞧好吧,說不定下次見面,你就要叫我‘師母’了!”
可話音剛剛落下,眼角餘光就瞥見門口多了一道挺拔的身影。
她下意識地轉眼看去,就見一身白衣黑褲的年輕男人立在門邊,眉心微微蹙起,清亮銳利的視線透過金絲邊眼鏡,直勾勾地盯着她的雙眼,沉聲問道:“叫你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