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雖然這句話沒頭沒尾, 郁韞林卻聽懂了。

近在眼前的那雙杏眸裏汪着晶瑩的淚,欣喜的笑意閃爍其中,那模樣實在惹人憐愛, 他心頭一動, 下意識地就要承認。

可剛張開嘴,忽然想到什麽, 又生生忍住到了嘴邊的話, 轉而問道:“什麽?”

忻棠眼底的笑意倏地凝住。

她微仰着臉,一瞬不瞬地瞧着面前的男人, 失望的情緒漲上來,又被她迅速按下去。

她想, 一定是自己沒表達清楚。

而且事情過去那麽久, 他說不定早忘了。

于是輕輕抽了抽鼻子, 提醒道:“您說的那本書是《男孩、鼹鼠、狐貍和馬》對嗎?九年前, 有個哥哥曾經送過我一本。那個哥哥幫過我很多……所以——”

忻棠望進郁韞林的眼裏,滿懷希望地問道, “您是……他嗎?”

郁韞林避開她的目光, 薄唇微微翕動兩下,随即重新對上她的視線,不答反問:“忻棠,我也想幫助你,你,願意讓我幫你嗎?”

這話在忻棠聽來,便是否認了。

失望的潮水漫上心頭, 她揚起的唇角緩緩拉平, 繼而耷拉下去。

外頭的雨聲不知道什麽時候變小了, 忻棠靠上床頭, 默默垂着眼簾,細白的手指捏着胸前的薄被,良久才緩緩開口,

“今天下午我去幼兒園上了一堂烘焙課,結果課上有一小半孩子在放學後出現了食物中毒的症狀……”

郁韞林沒想到事情這麽嚴重,面色一凝,問道:“那另外一大半孩子呢?”

“在我跟園長助理分別之前,沒有收到其他孩子生病的消息。”

郁韞林抿起唇角,靜靜地等着她的下文。

“而且我也吃了孩子們做的蛋撻,可到現在還好好的……”忻棠看着自己的手,視線卻沒有焦點,聲音越說越弱,“我想不明白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郁韞林望着她柔弱的側臉,斂眉問道:“所以……幼兒園和家長把責任推到你身上了?”

忻棠搖搖頭,言簡意赅地把醫院裏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她略去了自己被家長們圍攻的場面,也沒說被人推倒,只說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恰好撞到身後的人,打翻了那人手裏的熱馄饨……

話音落下之後,久久沒有聽到身側之人的回應,忻棠扭頭看向他,自嘲地笑了笑,“是不是很糗……”

“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男人突然開口,一雙烏沉沉的的長眸盯着她,漆黑的眼底似有濃烈的情緒在湧動。

忻棠被他問得一愣,唇邊的笑意跟着僵住,但又很快恢複如初,“一點小事而已……對了,您今晚不是回老宅吃晚飯嗎?怎麽又回來了?”

她試圖轉移話題,郁韞林卻揪着前頭的事不放,

“這怎麽會是小事?

要是碰到不講理的家長對你動手怎麽辦?

要是你跌倒時後腦撞到尖銳的物體怎麽辦?

要是站在你身後的人手裏端着一杯剛剛燒開的滾水又該怎麽辦?”

男人嗓音低啞,語氣一句比一句激烈,狹長的眸子緊緊鎖着她的雙眼,大概因為激動,眼尾泛起一抹淡紅。

忻棠懵了。

自從認識開始,他就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樣,滿腦子都是想不完的數學題,就連吃飯、走路都沉浸在自己的數學世界裏,好像這世間沒什麽事情能夠影響到他。

可現在卻為了那些根本沒有發生過的事緊張擔憂,實在有違他的性情。

忻棠能感受到他對自己的關心,可她獨來獨往慣了,一時間有些不适應。

她笑了笑,故作輕松地說道:“您這是在詛咒我嗎?我福大命大,才不會那麽倒黴呢!”

郁韞林瞧着她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一雙英氣的長眉深深蹙起。

他默默地凝視了她好一會兒,等心底那些後怕漸漸褪去,才沉沉地嘆了口氣,随即側身坐到床沿,雙手扶着她的肩膀,直視着她的眼睛,鄭重交代道:

“忻棠,以後不管遇到什麽事都不要一個人去面對,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知不知道?”

說話間想到自己經常忘記充電、手機總是靜音的“惡習”,緊接着補充道,“我會為你設置特別鈴聲,就算上課也不會關掉。”

他神情沉肅,眸光堅定,一字一句,如承諾般慎重而清晰。

忻棠望進他的眼底,感覺胸膛裏那顆孤零零的心像是被一汪溫暖的泉水包裹住了,心裏頭暖暖的、漲漲的。

眼眶一陣陣發燙,又想哭了。

但她很快冷靜下來。

她想告訴他,自己其實沒那麽弱,她不想依賴他,更不想成為他的負擔。

他們只是限時一個月的假情侶而已,要是習慣了他的幫助,等他不在了,她該怎麽辦?

可不等她開口,郁韞林就撫了撫她的發絲,溫聲說道:“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緊急聯系人,你要把我記在手機裏,更要記在心裏。”

他的手掌寬大而溫暖,輕輕放在她的頭頂,勾起她心底陣陣異樣的感受。

腦子裏那些理智的想法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鼻頭一酸,眼淚就這樣滾出眼眶。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像今晚這樣,在旁人面前無所顧忌地哭了。

她覺得丢臉,垂下腦袋,一邊用手背擦着眼淚一邊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什麽。

郁韞林沒聽清,低頭把耳朵湊到她面前,追問道:“你說什麽?”

他離得實在太近了,他鬓前的碎發甚至碰到了她的臉。

她向來不喜歡和人靠得太近,特別是男人。

她本該避開,可她卻沒有,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彎着脖子,任由他的頭發在自己皮膚上留下細細癢癢的觸感。

淡淡的青柑香飄進鼻端,她抽了抽鼻子,稍稍擡高音量,對着身前的男人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我還沒吃晚飯,肚子好餓……”

她的嗓音綿綿軟軟,還帶着濃重的鼻音,聽起來可憐兮兮的。

郁韞林怔愣一瞬,随即翹起唇角無奈一笑

——難得一腔熱忱,結果被一聲“好餓”打得七零八散……

*——*

深更半夜又下着雨,忻棠沒讓郁韞林出門買吃的,郁韞林只好給她煮了碗泡面。

他別的不會做,泡面倒是煮得香。

當然,也可能是忻棠實在太餓了。

沒一會兒的功夫,一碗泡面便見了底,接着又吃了郁韞林切來的半個羊角蜜,這才心滿意足地揉了揉肚子。

郁韞林給她腳上換了個冰袋,幫她蓋好被子,然後熄了燈。

整間卧室頓時陷入一片昏暗,只有床頭的一盞小夜燈照亮一角,他立在床邊,俯身交代:“我就睡在隔壁,有事喊我。”

黯淡的光線模糊了他的臉部輪廓,忻棠躺在暖融融的被窩裏,雖然看不清他的眼神,卻能感覺到其中的溫柔。

就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她點點頭,翹着唇角回了聲:“晚安。”

“晚安。”他揉了揉她的腦袋,轉身離開。

關門聲落下之後,房間裏陷入一片寂靜。

忻棠唇邊的笑意也跟着消失。

腳踝承受着冰與痛的雙重折磨,心裏又惦記着幼兒園孩子們的事,她輾轉難眠。

直到天快亮才勉強睡去。

但又很快被噩夢驚醒。

灰蒙蒙的光線從窗簾的縫隙裏透進來,忻棠動了動扭傷的那只腳,比起昨晚,痛感減輕了不少,她解下已經融化的冰袋,掀開被子下床。

拖着受傷的腳慢慢走出卧室,只見對面的兩個房間都開着,一間是書房,一間是衣帽間,都收拾得整整齊齊。

有輕微的響動從廚房傳來,想是郁韞林在做早飯。

忻棠朝那邊走去,路過客廳的時候卻下意識地停住腳步。

昨晚她被郁韞林從浴室門口直接抱進了卧室,沒有留意客廳的擺設,此時一看,不由地驚訝。

他的客廳裏沒有家家必備的沙發和電視,只有高達天花板的大書櫃,櫃子裏塞滿了書,占據整整一面牆。

與書櫃之相對的那面牆則安着一塊超級大黑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各種她看不懂的方程式。

書牆與黑板之間的寬敞空間裏,擺着一張寬大的木桌,上面攤着四五本大部頭,一沓沓稿紙散在桌上,一眼望去,全是他的筆跡,雖然深奧難懂,卻如藝術品般讓人賞心悅目。

果然是數學大牛,連家裏的空氣都充滿了學術的味道……

只是昨晚他說睡在隔壁,可隔壁哪有睡的地方,連張沙發都沒有,難道……

在客廳看了一個通宵的書?

半夜三更陪她折騰一通,最後連床都貢獻出來,真夠難為他這種作息規律、到點就睡的人了……

忻棠站在空蕩蕩的客廳裏,望着那滿桌的書和稿紙,心底驀地升起一股濃濃的歉疚來。

她抿了抿唇,轉身往廚房走。

廚房的玻璃移門關着,穿着深藍色家居服的男人正站在燃氣竈前,手裏拿着一把鍋鏟,正垂着頭盯着地平底鍋裏的東西。

“郁教授。”忻棠敲了敲玻璃門。

門內的男人聽到聲音轉過頭來,對上她視線的一瞬立即放下鍋鏟過來開門,“這麽早就醒了?腳好些了嗎?”

說話間朝她腳上看去。

“好多了,謝謝您昨晚的照顧。”忻棠說着輕輕吸了吸鼻子,笑着問道,“您在做什麽,好香哦。”

“蛋餅。”郁韞林拉開餐桌邊的椅子,讓她坐下,“你稍微等會兒,很快就做好了。”

可忻棠等來的卻是一杯溫牛奶和一個水煮蛋。

不等忻棠發問,郁韞林就先說道:“蛋餅焦了……”

“那我來吧。”對忻棠來說,攤幾個煎餅易如反掌。

卻聽郁韞林說道:“雞蛋用完了……”

他說着指了指她碗裏那個孤零零的水煮蛋,“幸好做蛋餅前煮了一個。”

忻棠:“……”

所以他到底做焦了多少蛋餅?

*——*

傍晚五點,忻棠坐在自家陽臺的地板上,抱着雙腿望着窗外的雨出神。

雨下了一整天,郁韞林也出去了一整天。

吃過早飯,他找人來給她換了門鎖,接着抱她回家,給她塗完燙傷膏、又在扭傷的腳踝處綁了個冰袋,這才出門幫她處理幼兒園孩子們“食物中毒”的事。

她實在不想勞煩他,堅持自己去,可他根本不聽她的,甚至撂下狠話,說她要是邁出家門一步,他就把他們的真實關系告訴大姨。

忻棠被拿捏得死死的,雖然心有不甘,卻也不敢造次,只能老老實實留在家裏等消息。

可這麽長時間過去,放在身旁的手機一點動靜都沒有,也不知道事情處理的順不順利,那些家長有沒有為難他……

自從郁韞林走後,忻棠就心神不寧,做什麽都提不起勁,索性坐到陽臺上等着。

這裏斜對着小區的大門,如果他回來,第一時間就能看到。

啾咪起先端端正正地坐在她身旁,過了一會兒便懶洋洋地趴到地上,後來又蜷起身子打起盹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下來,進小區的車慢慢多起來,卻始終沒看到郁韞林那輛黑色SUV。

這樣幹等着也不是辦法,忻棠正打算給他打個電話問問情況,手機鈴聲卻正好響起,睡得正香的啾咪吓得一個激靈,猛地擡起腦袋來。

忻棠也是精神一振,連忙拿起手機。

卻是大姨打來的視頻電話。

忻棠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

接起電話,屏幕上很快顯出大姨的笑臉,“棠棠啊,腳怎麽樣了,好些了嗎?”

今天是舅舅創辦的口腔醫院建院三十周年慶典,忻棠原本要跟大姨一家一起飛去京市參加慶典晚宴,按照之前和外婆的約定,她還要把好不容易追到手的“大熊貓教授”帶過去給長輩們“過過眼”。

可出了這樣的事,她哪裏還有心情去。

昨晚在從派出所回來的路上,她就給大姨和外婆打了電話,說自己不小心崴了腳,走不動路,實在不方便去。

而她的手機電量也正是因為這兩個電話徹底耗光。

大姨原本打算帶着郁韞林這個“億裏挑一”的未來侄女婿在晚宴上好好秀一番,結果聽說他們不去了,頓感失望。

外婆倒是沒說什麽,她似乎早就料到她會臨時變卦,只是笑着囑咐她好好休息。

這會兒大姨已經到了京市,晚宴還沒開始,便打了視頻過來,忻棠把鏡頭對準腳踝,小聲說道:“還有點腫,一走就疼。”

“你這腳崴得也太不湊巧了!怎麽那麽不小心呢!”大姨數落她兩句,又問,“小郁呢?他沒陪你啊?”

“他很忙的。”為了給一個月之後的分手做鋪墊,忻棠昧着良心說瞎話,“沒空陪我。”

大姨默了一瞬,說道:“也是,就崴了個腳而已,又不是什麽大事,男人還是應該以是事業為重。”

“話可不是這麽說的,這剛剛在一起就這麽冷淡肯定有問題!”舅媽精心打扮的身影出現在大姨身後,滔滔不絕地說道,

“像我們馨馨男朋友對馨馨好得不得了,有一回馨馨說想吃燒烤,當時已經半夜兩點了,外面還下着雪,他二話不說就從被窩裏爬起來出去買,又開了十多公裏的車送到馨馨家門口……就連馨馨每次來例假,他都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要是我們馨馨崴了腳……”

“來例假都要守在床邊?”大姨聽不下去,打斷舅媽的話,“馨馨那男朋友得有多閑?他不工作啊?還是把女朋友伺候好了就不愁工作了?”

馨馨是舅媽的大女兒,她的男朋友是口腔醫院的牙醫,追了馨馨足足三年,終于在馨馨第四次失戀後,成了她的第五任男友。

大姨這言下之意實在太明顯,舅媽被噎了一下,很快又反駁道:“什麽伺候不伺候的,那是他們感情好!找男朋友,當然要找對自己好的,難不成還要女孩子伺候他不成?”

大姨和舅媽只要湊在一起,芝麻綠豆點大的事也能擡杠,忻棠習以為常,正打算說幾句圓個場,就見舅媽湊到鏡頭前,語重心長地說道:

“棠棠,舅媽說這些是想告訴你,如果一個男人真的喜歡你,那麽再忙也能抽出空來陪你、再遠也會跑來見你!

那種以工作為借口避而不見的,多半是對你沒意思,你千萬不要一頭熱陷進去,到時候像你媽那樣走不出來可就……”

忻棠原本漫不經心地聽着,聽到最後那句,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忻棠——”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嗓音,她轉頭看去,就見自己等了整整一天的男人正穿過客廳,大步流星地朝這邊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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