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理寺傳出消息說死在榮國府的一僧一道和死在大理寺的一僧一道皆是榮國府的下人假扮, 這幾乎坐實了賈赦自導自演活捉一僧一道的鬧劇。而且送入大理寺的一僧一道都是假的,這便是坐實了欺君之罪了。
今日上朝的時候,氛圍有些沉重。不但賈敬神色嚴肅, 連太子殿下、太傅張修等人臉上都微微帶着愁緒。榮國公世子是榮國公的繼承人,他辦了如此荒唐的事, 那些個政敵豈會錯失良機?今日這朝會, 只怕會成為一場瓜分寧榮二府兵權的盛宴。
之前參了賈赦一本居心叵測的陳禦史甚至還再接再厲參了賈赦一本藐視人命。
那四個假扮僧道的人皆是榮國府的奴才,且是家生子。雖然本朝打死犯了大錯的奴才不必承受刑責, 但無正當理由處死奴才依舊會被扣上道德枷鎖。禦史聞風奏事,彈劾勳貴人家德行不佳也是分內之事。
賈赦因編了一個謊言,便害死四條人命, 也是聳人聽聞。
陳禦史将話題引向賈赦之後, 果然朝堂上展開了激烈的争論。
兵部左侍郎牛繼宗道:“啓奏皇上, 五年前榮國公舊傷複發, 回京榮養, 平安州節度使便由當時的副節度使譚奇勝暫代。當時原是說待榮國公痊愈之後,依舊回平安州, 是以這些年平安州節度使一職一直空懸。現在榮國公已然仙逝, 平安州節度使一職理應盡早确定。”
牛繼宗乃是八公之首, 鎮國公牛清之孫, 現襲一等伯。當年真國公府何等風光,只因致和帝登基時,寧榮二府有了從龍之功,便越過鎮國公府去。沒想到風水輪流轉,賈赦尚未襲爵, 榮國府便有了沒落之相。
所謂蛇無頭不行, 其實一方守軍, 并不适合長期無主将。之所以譚奇勝暫代平安州節度使一職一代就是五年,有其特殊原因在裏頭。
當年榮國府出了通靈寶玉之事,賈代善倉促回京,便将平安州的軍務全權交給了譚奇勝。
譚奇勝是賈代善的得力副将,跟随賈代善平過亂,立過功,單論能力而言,作為一方主帥綽綽有餘。譚奇勝在平安州向有威望,由他暫代平安州節度使,平安州其他将士都能信服,并不會生亂。
另有一個原因,當年先帝駕崩之時,恰逢北狄作亂,北狄軍長驅直入,便是攻到了平安州,遇到賈代善部,才止住了北狄軍的進攻勢頭,經過一番拉鋸之後朝廷軍反敗為勝,驅逐北狄。
彼時于致和帝而言乃是內憂外患,外靠賈代善在平安州抵禦外敵,內靠京營節度使賈代化的支持躲過來自兄弟明槍暗箭。每每想到那段艱難歲月,致和帝還心有餘悸。致和帝對賈代善的信任非比尋常,即便出了通靈寶玉一事,致和帝也覺賈代善在外領兵,此事與他無關。因而平安州節度使一職,致和帝一職給賈代善留着。
加之譚奇勝雖是代節度使,卻一直将平安州治理得極好,便是有人觊觎平安州兵權也無從下手彈劾;致和帝又态度明确,滿朝皆知,便無人忤逆致和帝的意思,去打平安州節度使一職的主意。
事實上這五年來,賈代善雖然不在軍中,朝堂上下卻默認賈代善依舊掌握着平安州的兵權。或許也是因此,賈母等人竟是瞧不出榮國府的變化,以為榮國府烜赫依舊。
五年過去,賈代善不但沒有養好病,還就此辭世了。而賈代善的嫡長子,榮國公世子賈赦又做出如此荒誕之事,便不怪旁人将主意打到平安州節度使一職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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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和帝當了這許多年的一國之君,自然喜怒不形于色。加之他高坐龍椅之上,也沒人敢沖撞龍顏,盯着他看,因而無人瞧出致和帝眼中神色黯了黯。
“那依衆愛卿的意思,誰出任平安州節度使合适?”致和帝問。
因這個問題是牛繼宗提出來的,牛繼宗便繼續道:“回皇上,近幾年粵海常有海匪滋擾百姓,粵海總督史鼎和總兵石光珠皆屢立戰功,表現出卓越才能,堪任平安州節度使。”
“臣附議!”
“臣附議!”
賈敬站着班列之中,聽着一片附議之聲。上回朝會是有人要争自己的兵部侍郎之位,現在竟然已經有人觊觎平安州兵權了。
當年平安州一場衛國之戰,許多将士皆是血與火中歷練出來的。雖然數十年過去,許多舊将已經告老,且這些年天下太平,平安州也補充了不少未曾上過戰場的兵源,但一支隊伍的軍魂是不會輕易改變的。史鼎也好,石光珠也好,雖也算能人,卻不見得讓平安州的将士信服。
工部尚書舉着笏板走出班列道:“啓奏皇上,臣以為代平安州節度使譚奇勝這些年來治理得當,并無過錯。若要确定平安州節度使一職,譚奇勝便是上佳人選,無需另調。平安州乃軍機要地,當以穩定為主。當年平安州許多将士為國立功,他們也都是能征善戰之人,若任人唯才,多少人都堪任要職。平安州節度使一職,從平安州将士中擇賢提拔便好,無需外調。”
工部尚書姓宋名安,原是寒門出身,科舉入仕,一步步爬上來的。這樣的人才學自不必說,思慮周全但鋒芒并不盛氣淩人,才能多方不得罪,和許多世家子弟競争卻脫穎而出,身居高位。
譬如宋安這一番話,話裏話外皆是在說:平安州那麽多立過戰功的将士,若論功安置,全國多少與兵權相關的要職都要被平安州一系的将領占據了。現在不但不提拔他們,還要從別處調将領空降打壓他們,怎能服衆啊?但是人家宋安說得委婉中聽,平安州有能用的人,不需要從別的地方調。話說一半,意思到了就好。
工部主要管全國土木、水利興建之事,雖然也管軍中兵器、馬車打造等,但到底平安州節度使的任免更與兵部相關。宋安之所以這個時候站出來替譚奇勝說話,乃是史鼎也好、石光珠也好,皆是勳貴出身。憑什麽都是立了軍功,因他們出身好,升遷就要比別人快呢?平安州又不是無人可用,那麽多有功之臣不安排,好不容易空出來一個要職,還要被勳貴之後占了,多令浴血奮戰的普通将士心寒吶。
宋安此舉自然是一片公心,也不乏自我代入。因出身寒門,宋安入仕早年頗受了些不平。後來雖然得貴人賞識,步步高升,宋安也不忘在朝上盡量為出身普通卻有才幹的人說話。
宋安的話自然也附議一片。
本來若沒有賈赦搞那個自導自演活捉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事,被人抓住把柄參了一本居心叵測,譚奇勝出任平安州節度使乃是順理成章之事。但是現在麽,哪怕有宋安仗義執言,也有人步步緊逼。
兵部左侍郎牛繼宗繼續道:“臣以為宋大人之言雖然有理,但軍機無小事。從長遠看,倒是啓用些年輕力壯的将領于國有利。譚将軍戰功赫赫,然其戎馬一生,也到了榮養時候。”
當年平安州一戰,譚奇勝也是雙十好年華,悍勇無比,立功無數。但展眼三十餘年,譚奇勝已過知天命之年,雖然上回回京述職,依舊精神矍铄,龍精虎猛。但只論年紀,确然不如剛過而立的史鼎、石光珠等人少壯。
自此,朝堂上關于平安州節度使一職便争論起來,争論的兩方各有道理,互不相讓。
平安州不但是京城西北第一門戶,更是抵禦北方敵軍的最後一道要塞,過了平安州,便可長驅直入,直取京城。如此要地,其兵權自然至關重要。
若非賈家接連出了怪力亂神之事,平安州一地兵權自然是由榮國公一系執掌,其他勢力便是眼饞也不能如何,現在出了機會,不但大皇子司徒岩躍躍欲試,連隐藏得極深的六皇子司徒硫都忍不住推波助瀾。
司徒硫道:“啓奏父皇,兒臣以為牛大人言之有理,宋大人也有理有據。從朝廷長治久安看,終究需要提拔少壯将領;但平安州曾拒北狄于京城之外,平安州将士功勞卓著,平安州尚且有許多有功之臣不曾提拔,節度使若是外調,恐令當年勞苦功高的舊将寒心。不若合二位大人的意見為一,在平安州提拔一位少壯将領任節度使。至于譚将軍,也應給相應的爵位。”
“臣附議!”
“臣附議!”
……
賈敬在一片附議聲中,再次将目光落在司徒硫的背影上。
上回朝會,大理寺卿突然宣布被抓的一僧一道死在大理寺天牢,而保定出現了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滿朝皆驚,只有司徒硫十分淡然。若是沒有上回的事,賈敬還覺司徒硫這話極公允。但是現在賈敬卻覺司徒硫有備而來。
譚奇勝是賈代善一手一腳提拔起來的副将,代平安州節度使五年,從無怨言,譚奇勝任平安州節度使,意味着平安州的兵權派系未變。
但賈代善在平安州的威望再高,總也會有人生出二心。尤其那些自身有能力的人,更容易心高氣傲。若是平安州有一位年少有為的青年将領,是否會覺得譚奇勝能代任節度使那麽多年,不過是靠的賈代善的信任。若論能力,自己并不輸給他?
若是有人生出這樣的心思,則太容易被人拉攏了。六皇子接下來所提的人哪怕出身平安州軍中,也極有可能已經投靠了六皇子。若是如此,司徒硫這個看似折中的方案一旦被采納,便兵不刃血的拿到了平安州兵權。
果然致和帝聽了司徒硫的谏言也覺得此言公允。現在天下太平,近幾年都不像要動用平安州駐軍的樣子,若是譚奇勝任了平安州節度使,哪怕他現在還健朗,到了需要用兵的時候不見得還能上馬打仗。而給譚奇勝一個爵位,也算安撫了老功臣。在平安州軍中新提節度使,也不會讓平安州将士寒心。
“那皇兒心中是否有平安州節度使的人選?”致和帝問。
司徒硫沉吟片刻,道:“兒臣對平安州将士并不熟悉,只是覺得此法可行,所以大膽進言。若是拟定平安州節度使人選,還是兵部與吏部商議為妥。”
好應對!賈敬都忍不住為司徒硫喝彩了。瞧瞧這一片公心的說辭,還不着痕跡的聲明了自己并未過分關注軍中動向。若非賈敬已經疑心司徒硫,單看朝堂上司徒硫的應對,也不會将他與奪嫡聯系起來。
但是平安州除了譚奇勝,威望最高的少壯派便是南安王之弟霍炎。即便司徒硫不指名道姓,也輪不到別人。
南安王駐軍西海沿子,掌西方邊疆兵權,若是再得平安州節度使,而六皇子已經暗中勾結了南安王府,則六皇子如虎添翼。
想到此處,賈敬便覺絕不能讓平安州節度使一職落入霍炎之手,于是賈敬走出班列道:“啓奏皇上,臣有事禀奏。”
賈敬可是寧榮二府現在唯一有資格上朝的人,因這段時間賈赦惹出麻煩,賈敬在朝會上都相當低調,不發一言。現在賈敬站出班列,其他人都豎起了耳朵。
全朝堂都知道譚奇勝升任平安州節度使是對寧榮二府最有利的,文武百官皆以為賈敬要為譚奇勝說話,卻聽賈敬道:“臣有一事不明,榮國府捉了一僧一道之後,先遭刺客,為何那刺客認定榮國府的家丁便是一僧一道;後大理寺到榮國府提人,為何提走兩個家丁的官員依舊沒人認出那不是所謂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到底長相如何,為何這許多人會認錯人?至于在保定現身的所謂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誰又能保證不是認錯了人?臣以為此事真相究竟如何,還需徹查。”
這……哪怕是在朝堂之上,也有人小聲嗤笑出聲。
賈敬好歹是憑本事考上的進士,為何朝上都為了瓜分榮國府的兵權大戰三百回合了,賈敬還在糾結這個?這賈敬反應是不是太慢了。
司徒硫自然知道保定那一僧一道的真相,突然聽賈敬說這個,卻些微皺眉,開始梳理自己的計策是否有遺漏。
致和帝的聲音不辨喜怒:“那依賈愛卿的意思,該當如何?”
賈敬恭敬道:“那日榮國公世子在靈堂活捉一僧一道,許多人親眼所見,總當有人認得出來。現在已經确認死在了榮國府的僧道和死在大理寺天牢的僧道皆不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那便應當派人前往保定,将保定的僧道拿來看看是否便是當日大鬧榮國公靈堂的兩個神棍。如若不然,微臣也可以懷疑現身保定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乃是渾水摸魚,亦是假扮的。”
說完這番話,賈敬又将餘光落在司徒硫身上。果然這次司徒硫脊背繃緊了些。
自己猜對了!而且保定的一僧一道極有可能和司徒硫有關!
賈敬這番話自然是有理有據,朝堂上需要肅靜,也不禁有人發出低嘆。可不就是這個道理麽?既然一僧一道那麽容易被認錯,那要假扮他們也太過容易了。誰知道保定那對又是怎麽回事呢?
太傅張修恍然大悟。他因緊張太子被賈赦連累,反而被禁锢了思維,現在聽賈敬一席話,張修走出班列道:“啓奏皇上,臣以為賈侍郎言之有理。此事極有可能另有隐情,在捉到保定那一僧一道之前,不宜賈世子定罪。”
積極彈劾賈赦的陳禦史聽到賈赦還有可能翻盤,立刻便急了,舉着笏板道:“皇上,臣以為張太傅此言有失偏頗。且不管出現在保定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是真是假。被賈赦私自關押在榮國府的一僧一道、大理寺少卿親自去榮國府提審的一僧一道皆是榮國府下人假扮。賈赦犯了欺君之罪無疑,這等企圖用怪力亂神之事左右輿論之人決不可饒!”
司徒硫聽到好不容易将話題引到平安州節度使的任命上,又用史鼎和石光珠投石問路,此職位極有可能落在霍炎頭上,卻被賈敬用話題岔開,不禁心中遺憾。至于保定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也不是那麽容易被拿住的,司徒硫倒不着急。
這副棋子已經到自己手中了,大不了近期蟄伏一段時間,等風聲過了再啓用。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賈敬自然要奮力維護賈赦的,于是賈敬道:“既如此,不如讓賈赦親來對質。”
致和帝道:“不必,賈赦不曾欺君。”
此言一出,許多文武百官皆是震驚不已。
卻聽致和帝繼續道:“賈赦曾告訴朕擔心一僧一道死于酷刑,到時候死無對證,所以求朕準他先送一對假僧道入大理寺。朕以為,滿朝上下,皆是一心為國為民之賢臣,大理寺也會竭力徹查真相。朕當時還呵斥賈赦無故污蔑朝廷命官,誰知竟讓他說對了。縱觀此事,确然有人欺君,但是欺君的人不是賈赦!”
此言一出,朝堂上跪倒一片。
“皇上息怒!”“微臣惶恐!”“臣不敢!”之聲此起彼伏。
大皇子司徒岩自然是後悔不疊,他接連派殺手刺殺兩對僧道皆是假的,現在滿心擔心被查到蛛絲馬跡,反而帶出自己。
而六皇子一顆心也如墜冰窖。整件事情,司徒硫皆是成竹在胸,覺得事情不會脫離自己的掌控,誰知賈赦陰險,竟有如此後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