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朝堂之上無笨人, 致和帝這句‘确然有人欺君’不可謂不重。剛才為了一個平安州節度使之職争得頭破血流的各方現在皆是滿心惶恐。太子一系的官員卻将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裏。
張太傅心中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自然因朝堂上已經跪了一片人,張太傅、賈敬等人也跟着跪下了。
不然班列前面的皇子都跪下了, 自己幾人卻直挺挺的站在朝上太不好看。
關于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案子,文武百官們也算聽明白了。死在大理寺天牢的那一僧一道确實是假的, 但是賈赦早就告訴過致和帝, 所以欺君的不是賈赦。而且賈赦準确預言了一僧一道在大理寺會被滅口,意思是賈赦故意用假僧道做誘餌引蛇出洞, 還有人上鈎了。
大理寺可是掌重要刑獄的地方,事關王公貴族的大案、要案多在大理寺審理。這地方居然也有人徇私枉法,殺人滅口, 光是想一想就讓人覺得震驚。也難怪致和帝會龍顏大怒了。
“即日起, 全國通緝出現在保定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朕就不信此二人真能上天入地!本案交由三司會審。大理寺天牢的一僧一道死時, 是誰負責看守, 立即徹查!”待得朝堂上的告罪之聲小了一些後, 致和帝宣布。
刑部尚書、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禦史皆站出班列應是。
而站在班列中的大皇子冷汗都下來了。惹大禍了,若是此時被徹查出來, 只會惹得父皇大怒, 自己尚且前途未蔔, 更別說什麽宏圖霸業了。司徒岩以己度人, 覺得自己那些兄弟抓住此機會,決計不會放過自己,越發覺得前途渺茫。
司徒岩大受打擊,便是在朝堂之上,也忘了隐藏情緒。散朝的時候, 致和帝掃了一眼幾個兒子, 瞧見司徒岩失魂落魄的樣子, 致和帝的眼神越發晦暗。
賈赦并不知道朝堂上的暴風驟雨,那日他被大理寺少卿尹旭‘請’到了大理寺,便因致和帝特許開始在大理寺辦事。
尹旭給了賈赦一套大理寺捕快的衣裳換上,賈赦本就長得好看,又有強大氣場,換上捕快服之後很像那麽回事。
而在大理寺內部,一僧一道因熬不住刑法突然死了,那動手的衙役原本還十分忐忑。已經卷了包袱細軟,準備尋個換班的機會逃走,再按主公的安排,假死在外面,便能拿到大筆的錢財隐姓埋名過後半生,再也不用在大理寺這種地方過提心吊膽的日子。
動手的衙役姓王,名叫王衛東。其實和金陵王家沒什麽關系,但一個偶然的機會結識了京營節度使王子騰,因是同姓,和王子騰說上了幾句話,後來連王衛東都不知道自己怎麽就糊裏糊塗的走上這條路。
拷問一僧一道的時候,王衛東‘不小心’用刑過度,一僧一道皆熬不住死了,這也是王衛東第一次得手。之後王衛東便一直處于又亢奮又不安之中。直到看到大理寺少卿帶着兩個面生的衙役押着個錦衣華服的人進來。
王衛東在大理寺做了幾年了,對大理寺天牢的分部極為熟悉,一看那人被押往的方向便知身份不一般。鬼使神差的,王衛東放慢了腳步。
大理寺的人嘴都緊,其實王衛東都沒指望能打聽到什麽消息。但那兩個新來的衙役估計不大懂規矩,其中一人小聲道:“剛才我們押進去那人是榮國公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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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衙役低聲責罵了一聲:“小心些,這可不是什麽話都能說的地方。這榮國公世子也太大膽了,什麽謊言都敢編,據說他在靈堂捉拿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是他派人假扮的……還好是假的,不然死在大理寺,我們都跟着吃挂落……”說着兩個衙役朝另一個方向走遠了,都沒發現王衛東。
聽到這些話,王衛東反而冷靜下來。
進大理寺,哪怕只是做衙役也有嚴苛的考核,原本的心理素質都是不錯的。王衛東因頭一回做了虧心事心煩意亂,但得知一僧一道是假的便另當別論了。
王衛東回到住所,打聽這兩日的事,果然聽到有利于自己的消息越來越多,便依舊照常當差。
如此到了大朝會這一日,王衛東都覺得自己安全無虞了,卻在當差途中接到消息,說他家中有人突發急病,趕緊回去探病。
王衛東便是再留心一僧一道的事,也不可能立刻便知道朝堂那邊關于一僧一道的事又生了新的波折,而且惹得龍顏大怒。不慌不忙的換了衣裳,找人換了班,拿着早就準備好的包袱,王衛東出了大理寺,按之前約定的方向撤退。
前來接應王衛東的是一直和王衛東聯絡的上線,這下王衛東徹底放松下來,甚至和前來接應的人聊起了天。
直到車馬行至一個偏僻的所在,前來接應的人才變了臉色道:“到地方了,上路吧。”
王衛東畢竟是大理寺的人,立刻就聽出了不對,刷地一下拔出一直握在手中的刀,奮力向接應的人砍去:“我全力替主公辦事,你為何殺我!”
那接應人倒沒有什麽反派死于話多的臭毛病,只冷聲道:“因為死人不會亂說話!”便不再多言,打了一個口哨,四方皆跳出幾個黑衣人,身着勁裝,一看就是好手。
原來早就有人埋伏在此!
王衛東全反應過來了,既然此處有人設伏,也就意味着主公一開始就想殺自己滅口。甚至當初王子騰作為高高在上的京營節度使,纡尊降貴和顏悅色的與自己說那幾句話,就是在尋用了就扔的替死鬼!
王衛東滿心悲憤,一言不發,刀刀搏命,與接應人和四個黑衣人厮殺起來。
不蠢的人哪怕一時上了別人的當,也能很快分清局勢。王衛東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自己既卷入了事關王公貴族的案子,對方必不肯留自己性命,既如此,今日拉一個人墊背便算黃泉路上不孤單!
想到此處,王衛東惡向膽邊生,招招皆取那接引人要害。
若非是個熟人來接應,王衛東也不會輕易放松警惕,現在人之将死,王衛東最恨的便是那人。
前來接引王衛東的上線原本武藝高強,王衛東并非敵手。但一個要命,一個不要命,接引人硬是被逼得出了一身冷汗。
而另一邊,大理寺少卿尹旭正帶着假衙役賈赦,還有幾個大理寺的好手捕快尋着車轍的痕跡趕路。
大理寺的人跟蹤一個普通人再容易不過,但是要跟蹤一個有經驗的殺手卻沒那麽容易。
賈赦等人看着王衛東被一輛馬車接走,也保持着距離跟在後面。好在大理寺的捕快皆是頂尖的,尋着車轍尋找蹤跡不過是手到擒來。并不會因為墜得遠了些便跟丢了。
只盼着在大理寺的人趕到之前,王衛東能多支撐片刻吧。
刷地一聲,王衛東的刀鋒從接引人頭頂劃過,接引人險伶伶的避開,卻被削掉一縷頭發。而一個黑衣人的劍劍也在王衛東的右腿上劃開一條口子,頓時鮮血長流。
雖然千鈞一發之際,王衛東右腿橫跨半步,避免了整條腿被削下來,但右腿受傷,也影響了王衛東的移動速度。
王衛東将一把長刀舞得密不透風,雙眼血紅,像一頭發狂的困獸,透着瘋狂的光芒。他知道自己死定了,卻想将這些圍攻他的野獸咬下一塊血肉來。
圍攻王衛東的總共有五人,皆是高手。但是面對一個身懷武藝的發狂者時,為了避免自己受傷,竟是一時沒能直取王衛東的性命。
然後圍攻者便聽到了馬蹄聲。
幾個人心知有異,相互之間使了一個顏色,疾風暴雨般向王衛東攻去。與此同時,幾支箭羽夾着勁風朝這邊射|來。
都不等尹旭等人奔到近前,那接引人和四個黑衣人單看這箭羽的來勢便知道來的不是常人。幾人見機倒快,将兵刃當做暗器,齊齊往王衛東打來,五個人卻選了不同的方向四散奔逃。
王衛東右腿有傷,伸手舉刀格擋住一個方向激|射而來的武器,又就勢一滾避開另幾件,身上又有幾處擦傷,好在都不是要害。
尹旭打了個手勢,命手下捕快朝奔逃的五人追出去,自己和賈赦朝王衛東的方向走來。
王衛東豈能不認得堂堂大理寺少卿?就是王衛東身旁跟着那衙役,王衛東也認出是那個新來的。
王衛東剛剛在鬼門關走了一朝,沒想到大理寺少卿已經追到了這裏。作為大理寺的人,王衛東知道那些千般刑法萬般手段,若是不經歷這次險些被滅口,王衛東估計只求速死,早就橫刀自刎了。
但是現在,經歷過瀕死的絕望,王衛東只想活着。哪怕是被抓回大理寺。
其實将假的一僧一道送入大理寺是賈赦與致和帝溝通之後設的局,尹旭作為知情人,自然派人監視着接觸過假一僧一道的所有衙役。
王衛東向一僧一道下手後,尹旭那邊知道王衛東的所有動向。本來尹旭是打算直接捉拿王衛東的,但是最終聽了賈赦的建議,在王衛東即将被滅口時将其救下來。
王衛東牙齒打顫,低聲道:“尹……尹大人……”
尹旭沒說什麽,将治傷藥扔給王衛東道:“先裹了傷,跟我回大理寺。”
王衛東接過傷藥,心中五味雜陳。尹旭所言的回去,自然不是回去當差,而是作為犯人回去,但是王衛東沒有更好的選擇。
回去的路上,尹旭對賈赦道:“賈世子料事如神,只怕這一回王衛東什麽都肯說了。”
賈赦雙眼瞧着前方,淡淡的道:“也是尹大人藝高人膽大,願意演這一出捉放曹。”
王衛東在大理寺多年,深谙大理寺的手段,若是沒有經歷這一次險些被自己信任的主公滅口,而是第一時間被大理寺扣下。恐怕為了活命,王衛東會咬死了什麽都不說,或是等着主公營救,或是拼死誤導大理寺,以求‘主公’庇護家人。
而且事關奪嫡,一旦被誤導疑錯了幕後主使,後果不堪設想。
但是現在,經過剛才一番追殺,王衛東知道最想自己死的人竟是主公,恐怕現在對‘主公’的憎恨早就超過對大理寺的恐懼,他還會為了‘主公’守口如瓶嗎?不,為了洩憤,他只會什麽都願意說。
拿下王衛東之後,關于榮國公世子自導自演,活捉一僧一道的案子開審。
因大理寺看管人證不利,讓重要證人在大理寺內被滅口,這次三司會審換了刑部做主審。
這次案子因牽扯到朝堂和兵權之争,在朝會上都讨論過幾回。但論起來,要審的案犯倒不多。
因賈赦是致和帝金口玉言所言沒有欺君的人,因而升堂之後,賈赦并不用跪地聽審,而是坐在一旁以證人的身份出席。
另外,因王衛東供出了王子騰,王子騰也需到案。但王子騰現在仍舊是京營節度使,因而與賈赦一樣,作為證人被傳喚,無需跪地聽審。
負責主審的是刑部右侍郎姜緒。驚堂木一拍,姜緒宣了此案相關進度,道:“榮國公世子賈赦,你自稱在榮國公靈堂上活捉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但你府上被人刺殺的一僧一道和死在大理寺的一僧一道皆是家丁假扮,那你活捉的一僧一道現在何處?”
賈赦道:“回大人,大鬧家父靈堂的兩個江湖騙子現關押在寧國府。”
王子騰聽到這裏便是心下一驚。他得了司徒岩的死命令,一定要滅一僧一道的口。因此不但派遣了自己府上最得力的死士,還請了幾個著名的殺手做配合。好不容易在梨香院得手,上當受騙倒也罷了,但是現在賈赦那厮說一僧一道壓根沒有關在榮國府!
簡直豈有此理!
姜緒點了點頭道:“來人,前去提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到案!”立刻有衙役領命去了。這邊依舊繼續審案。
姜緒道:“案犯王衛東,你在大理寺大牢用刑過度,故意殺死一僧一道,是受何人指使!從實招來!”
王衛東道:“回大人,小人誤信他人,受王子騰大人指使前去滅那一僧一道的口。”
王子騰聽到王衛東将自己供出來,當即駁斥道:“大人,他一派胡言!王衛東,你受誰指使污蔑本官?你自己貪贓枉法,為何胡亂攀咬?你可知公堂之上做僞證是要罪加一等的!”
王衛東心中恨極王子騰給自己下套,并不理會王子騰的暴怒,依舊對刑部右侍郎姜緒道:“大人,小人說的句句屬實。”然後,王衛東将如何偶然結識王子騰,如何受到王子騰的提攜,如何接到任務,中間穿針引線的人是誰等等都說了。
因為王衛東之言句句屬實,細節詳實,沒有漏洞。參加三司會審的人皆是極善審人的內行,一聽王衛東的口供,便可大致判斷真僞。
其實見到王衛東被押上朝堂時,王子騰就心中覺得不妙,但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何都不等用刑,王衛東就招得如此徹底。
當然徹底了,所謂攻心為上。像王衛東這樣被逼上絕境的人,只要給他一個拉人墊背的機會,而且拉的還是他憎恨的人,沒有人會不願意的。
尹旭餘光瞧了一眼賈赦:人皆謂此人是個纨绔,但尹旭總覺得賈赦此人智計出衆,城府又深,是個人物。瞧瞧這一環又一環的套下的,幾乎每個人的心理和反應都在賈赦的算計之中。
王子騰自然不肯就此認罪,依舊駁斥王衛東道:“我認識的人,提攜過的人無數,難道本官提攜過的人反咬本官,本官皆要認不成?且不管你因何打死一僧一道,皆與本官無關,本官與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并無殺他們的動機。更不可能令你去殺!你污蔑本官,可有證據?”
三司皆派人參與了這次會審,王子騰此言也算反駁得有理有據。除了有些狂人突發癔症随意傷人外,其他頭腦清晰的人殺人總要有動機。而王子騰顯然是個極精明的人,這樣的人有何動機殺一僧一道呢?
賈赦這時候才道:“姜大人,我這裏或許有王子騰要殺一僧一道的旁證。”
王子騰心下一凜,之前賈赦說一僧一道确然被他活捉,關押在寧國府。王子騰已經在心中苦思好到時候辯解的說辭了。現在賈赦所言的旁證又是什麽?
姜緒聽了,便問:“賈世子有何旁證?”
賈赦道:“那日兩個神棍大鬧家父靈堂被我活捉,當日夜裏,榮國府便遭了刺客。大人已經知道刺客所殺的一僧一道乃是假的,但卻有一名刺客被我府上家丁拿住。不巧,這刺客也與王大人有關。王大人口口聲聲說與一僧一道無冤無仇,為何幾次三番要滅一僧一道的口?王大人和一僧一道之間,是否有見不得人的首尾?這首尾只怕就是動機。”
說着,賈赦對着王子騰意味深長的一笑。
王子騰本就做賊心虛,這一笑更是險些将王子騰的魂兒都笑掉了。王子騰猛然想起自己夫人說的聯系不上王氏的話。王氏是否也落入賈赦手中?她又已經招了些什麽?賈赦這麽一個一個的放出人證,分明是如此淩遲一般,看着自己無力的狡辯,每辯解一次,賈赦就放出新的證據。
從致和帝宣布賈赦不曾欺君開始,事情已經完全脫離了王子騰的掌控。王子騰突然就怕了,總覺得賈赦掌握的證據仿佛無窮無盡,這才是最令人恐懼的。
“來人,拿相關案犯殷劍到案。”姜緒宣布。
殷劍其實就在門外,全程聽了王子騰為了撇清自己,将一切都推在王衛東頭上。殷劍手上戴着枷鎖,入內之後冷漠的看了王子騰一眼,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王衛東。
王衛東和殷劍認識,在殷劍被當做殺人工具培養之前,二人皆生活在濟善堂。後來殷劍被王子騰之父收養,王衛東成年以後也入了大理寺做衙役。
王家父子以為早就将殷劍培養得冷血無情,只會殺人,也不怕死,卻不知殷劍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也有少時好友。王衛東便是殷劍的少時好友之一。
“回大人,我是受王子騰大人之命前往榮國府刺殺一僧一道。王大人交代無論如何,不留活口!”殷劍道。
王子騰震驚得無以複加,他都不知道賈赦究竟有什麽手段,能讓這些啞巴一樣大人盡皆開口:“一派胡言!本官幾時認識你?”
能練就頂級殺手本事的人皆是聰明人,殷劍平時沉默寡言,但人不笨,人家條理清晰得很:“榮國府軒轅壯闊,屋宇衆多。要在榮國府殺指定的人并不容易。我之所以能得手,乃是得了一份榮國府的府內布置地圖,這布置圖乃是榮國府的姻親王子騰大人親手交給我的。”
王子騰還要辯解:“出入過榮國府的人何其多,誰知道你到哪裏得的地圖卻來污蔑本官!”
正這時,外間衙役回話說人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押解到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