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既是重要案犯押解到案, 姜緒便暫且止住了王子騰和殷劍的對峙,高聲宣布道:“押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到堂!”

公堂兩邊的衙役杵着殺威棒,口乎威武。一僧一道被五花大綁的押解上來。

這對才是真正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這二人裝神弄鬼, 要設計出那些顯靈的神跡,難免會搞些違法亂紀的事做配合。剛開始, 這二人是仗着武藝高強招搖撞騙, 後來終于被甄家發現蛛絲馬跡,收為己用。

從此而後, 這二人有了依仗,膽子越發大了,在江南四處‘顯靈’, 那些被選中的人家看似遭了天災, 實為人禍。這對僧道即便偶爾露出蛛絲馬跡, 也有甄家幫其掩蓋, 闖出好大的名聲。

後來, 這二人一路北上,替他們收尾的便換了京營節度使王子騰。

因此, 王子騰是識得真正的一僧一道的。見這二人被押上堂, 王子騰雖然面不改色, 卻也繃緊了脊背。

這種肢體反應落在賈赦的眼裏 , 也落在了三司官員的眼裏。

這回三司會審是皇上口谕,又是致和帝在朝堂上大罵有些朝廷命官不作為,欺君罔上之後将案子移交過來的,因而三司派遣過來審理此案的皆是各自部院能力最強那一批。王子騰這些肢體動作雖然輕微,也沒逃過這些人精們的火眼金睛。

待得殺威棒之後, 姜緒道:“堂下何人, 因何到榮國府行騙, 從實招來!”

一僧一道在寧國府被關了好些時日,完全被切斷了和外面的聯絡。以前因背靠大皇子和京營節度使,這二人消息何等靈通,現在四顧茫然,二人幾乎和聾了瞎了差不多。人一旦消息閉塞了,便會變得膽怯。

兩人環視一下四周,估摸現下的處境。先是将目光落在賈赦臉上,二人皆是吓得一顫,難免想起榮國公靈堂上,此人兇殘的一幕;而後二人又将目光落在王子騰臉上。

因瞧到熟人,且王子騰身着官服,在一旁聽審,一僧一道不疑王子騰現在泥菩薩過河,向王子騰投去求救的目光。

這滿堂都是人精,這些眼神互動還瞞得過誰?

王子騰故作鎮定,心中卻把一僧一道罵了八百回。一僧一道見狀,以為王子騰另有安排,才假裝與王子騰不識。

癞頭和尚道:“回大人,我和道友雲游至此,見榮國府黑雲罩頂,有不祥之兆,好心上前提醒。榮國公世子不領情也就罷了,還仗勢欺人,打傷我和道友,又私自扣押。我朝威加四海,并非容不下巫醫相蔔,即便賈世子不信神佛,我和道友也未犯法,賈世子無故扣人,于法不容,于理不合。大人不問賈世子為何知法犯法,反倒來審問我二人是何故?”

啧啧,還挺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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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足道人趁機道:“大人,小人冤枉,小人要告狀!”

姜緒耐着性子問:“你要告何人?”

跛足道人道:“回大人,小人要告榮國公世子和其府上豪奴仗勢壓人,無緣無故挑了小人腳筋,大人,你要替小人做主啊!”

跛足道人非跛足,而且被盛澤挑斷腳筋一事當時在靈堂的許多賓客都瞧見了,此事無需再查證。

但是姜緒堂堂刑部侍郎,豈會被一僧一道牽着鼻子走,姜緒反問:“經人證實,你們先大鬧榮國公靈堂,後又攻擊榮國公世子,被人拿下實屬咎由自取。再說,能望氣知禍福的半仙豈會被普通人挑了腳筋?”說完,姜緒将驚堂木一拍,聲色俱厲道:“既然你二人不過是肉|體凡胎普通人,因何自稱半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名頭因何而來,當初你二人四處顯靈那些事情有何貓膩,還不從實招來!”

跛足道人張了張嘴,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

若還堅稱自己便是渺渺真人,為何會被一個凡人輕而易舉挑了腳筋?剛才跛足道人為了求得一線生機,反告賈赦,誰知竟給自己挖了個坑。

王子騰也不覺背上出了一身細汗,他最知道這兩個神棍背後的貓膩,而且絕不能讓朝廷徹查到一僧一道背後的真相。

偏偏一僧一道被押進來的時候,曾在衆目睽睽下用目光向王子騰求救。王子騰和一僧一道雖無言語交流,但是王子騰深知現在堂上皆是老狐貍,方才的的事瞞不住人,自己現在替一僧一道說話,無異于不打自招了。

公堂上就這麽陷入了詭異的安靜。

一僧一道能闖出偌大名聲,其實并非笨人,但是他們這些天一點兒外間的消息都沒有,便不敢亂說話。只跪在那裏等王子騰的暗示。

片刻之後,殷劍突然道:“回大人,我在京營節度使府上不止一次看過這一僧一道,或許王大人知道些什麽。”

殷劍是王子騰家養的殺手,平日就住在王家,他的口供自然極有價值。

三司官員齊齊轉頭向王子騰瞧去:那意思仿佛在說,巧了,怎麽什麽都跟王大人有關。

這下王子騰就算想裝不認識一僧一道也不行了。畢竟是年紀輕輕鑽營到京營節度使的人物,王子騰還是有幾分機變,幾乎沒有思考和停頓,王子騰就辯駁道:“這兩個江湖騙子确然來過我王家,但是我可不知道他們是什麽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所謂茫茫大士、渺渺真人雖然傳言甚廣,但是江湖傳言當不得真,誰知世上有無這二人?”

一僧一道一直當王子騰是來旁聽審案,實際上是給自己指示,幫自己脫罪的。一僧一道瞬間‘領會’意思。

跛足道人立刻找補道:“回大人,我二人并非什麽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只是聽二位仙人名聲響亮,便借二仙之名化些緣法。因江湖傳言二仙一個癞頭、一個跛足,并不在形貌上講究。我二人便依着傳言打扮,行走江湖,往往不用我們自報名號,便被當做二仙供奉。實際上大人也知道,我并非跛足,不過是假扮上仙刻意裝的,我哪是什麽渺渺真人?

我二人确然去王大人府上化過緣,王大人心善,雖不信我們所言的示警之事,卻給過盤川。我二人剛才進來,瞧見王大人面善,還多瞧了兩眼,想來諸位大人總有人注意到了。”

能編制謊言闖出大名聲,許多年不被人揭穿的人都是有幾分聰明的。跛足道人不但瞬間領會了王子騰的意思,還将兩人剛進門時和王子騰眼神交流的事都解釋了過去。

王子騰見跛足道人搭好了梯子,趕忙跟上,道:“我府上人來人往,每天都有各色人等出入。姜大人,各位大人,恕我記性不好,一時竟沒想起在府上見過這兩人。但是我瞧那道人的話也有幾分道理。世上的人一見到一個癞頭和尚一個跛足道人同行,便當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可誰知道真假呢?賈世子派了四個家丁假扮兩人,不也被認錯了麽?還白白害死四條人命。”

王子騰這番話可謂有理有據。加上一僧一道見機快,和王子騰配合好,這番話也算能夠邏輯自洽。只要将這對僧道和茫茫大士、渺渺真人這響亮的名號切割開,後面的事都推到這兩個江湖騙子頭上,就可以将江南甄家、大皇子府和王家摘出來了。

雖然局勢極為不利,但是也一點點在扭轉,于王子騰而言,對目前的進展還是滿意的。

姜緒接過底下主簿記錄的問審記錄瞧過,又遞給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官員看,征詢意見道:“二位大人覺得此僧道是否便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

大理寺參與此案的便是尹旭,和都察院右都禦史翻看口供之後皆搖了搖頭:“我看着二人不像有神通的樣子,大約确然是江湖騙子。”

這時候,賈赦突然開口道:“大人,我有話要問。”

姜緒道:“賈世子請講。”

賈赦站起身來,走到一僧一道面前,一字一頓的問:“再說一遍,你們當真不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

一僧一道是畏懼賈赦的,賈赦走得這麽近,居高臨下的看着,兩人不自覺的瑟縮了一下,依舊咬牙道:“不是。”

癞頭和尚還聲淚俱下的補充道:“賈世子,當初是我們豬油蒙了心,到你府上行騙。你火眼金識破我們,我等已經受到懲罰,請你高擡貴手,放了我們吧。我二人不過是想化點盤川,到底沒有害命,罪不至死啊。”

賈赦沒有接癞頭和尚的茬,依舊一字一頓的問了第二遍:“你們确然是江湖騙子,不是什麽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想清楚了說!”

一僧一道得了王子騰的暗示,哪裏肯承認。點頭如搗蒜的再三肯定自己就是江湖騙子。

賈赦滿意的直起身來,朝堂上方向抱了個拳:“各位大人也認可這這二人只是江湖騙子麽?”

三司官員也覺這二人是騙子無疑,點了點頭。

賈赦眼睛內閃出一道精明的光芒,對姜緒道:“姜大人,當初到榮國府行騙大鬧靈堂的确然是這二人無疑,為确保證詞精确,我申請傳其他證人。”

當日賈代善靈堂上的證人可太多了,此案本就因為涉及兵權之争牽連甚廣,傳了部分當日的賓客在外候着。賈赦提出這個請求合理合法,姜緒自然應允。

不消多時,便有諸多人證證實當時大鬧榮國公靈堂的便是眼前這二人。

王子騰冷眼旁觀賈赦這一系列動作,不禁看得滿頭霧水。自己要将一僧一道和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做切割,那是怕拔出蘿蔔帶出泥,牽連太多幕後的事;賈赦現在這樣再三确認,仿佛是在幫自己一般,又是什麽用意?

王子騰自問也是聰明機變的人了,卻始終猜不透,又覺心裏不踏實。賈赦這人詭計多端,不像是突發昏招的人。

堂上的人最了解賈赦的要算尹旭,兩人在大理寺公事了幾天。賈赦拿出捉放曹的計,不費吹灰之力就讓王衛東心甘情願的吐了口供。尹旭确定賈赦這麽看似小心翼翼的确認已經查明的事,實際上又是在給人下套了。

果然等多方确認一僧一道是江湖騙子後,賈赦道:“大人,我有重要人證要傳到堂,但我申請京營節度使王子騰大人回避。”

王子騰眉頭一跳,本能的反對:“賈世子難道又要污蔑本官?本官為何要回避?”

賈赦不卑不亢的道:“王大人,你我二人皆非三司供職的官員,今日以證人身份到堂旁聽,除了主審大人傳喚,我二人皆無旁聽全程的資格。王大人是否回避,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要聽諸位大人的。”

王子騰嘴唇動了動,到底沒說話。他霸道慣了,容不得人逆自己的意思。但是這次三司會審,致和帝親自關注,王子騰審時度勢,知道賈赦之言屬實。

姜緒沒理會賈赦和王子騰之争,直接宣布:“王大人請暫且回避。”那日朝堂上皇上金口說賈赦沒有欺君,姜緒出身刑部,乃是最擅長聽話聽音的人,哪裏聽不出這是致和帝和賈赦溝通之後給文武百官下套呢?

現在賈赦申請王子騰回避,姜緒不用想就知道怎麽做。

王子騰回避之後,姜緒問:“賈世子要傳的證人是誰?”

賈赦道:“乃是我府上奴才周瑞夫妻。”

姜緒道了準。

今日賈赦有備而來,周瑞夫妻已經被晁和帶人送到了刑部衙門外面。只是兩人被塞了嘴關在車上,外人瞧不出而已。現在宣周瑞夫妻上公堂,不一會兒衙役便将人提到了。

尹旭端着茶喝了一口,心中想的卻是:不愧是賈赦,仿佛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計之內。

周瑞夫妻可不是什麽嘴緊的人,剛到公堂上,看到如此肅穆的環境,堂上坐着數位身着官服的大人,二人便吓得腿軟了。

依舊是衙役杵着殺威棒高喊威武之後,姜緒開始問話。

周瑞夫妻看見賈赦在旁聽,早吓得魂不附體,姜緒問什麽答什麽,甚至牙齒還打着顫。

三司官員見慣為非作歹之人,但像周瑞夫妻這麽膽小的卻是少見,甚至在三司官員眼裏,這夫妻二人簡直給壞人丢臉。

等問清楚了周瑞夫妻的姓名來歷,姜緒問賈赦:“他二人知道什麽內情,賈世子為何請本官傳他們到堂?”

賈赦道:“回大人,這夫妻二人也認識那一僧一道。”

姜緒會意,命人将一僧一道再提上來和周瑞夫妻對質。

周瑞夫妻自被賈赦拿下之後便被看守起來再沒出過榮國府,尤其被賈赦逼問出了關于賈瑚之死的真相,現在二人情知必死,心氣全無,只求少受皮肉之苦。

見了一僧一道,便實話實說道認得。

姜緒自然繼續問:“如何認得?”

周瑞夫妻便将通靈寶玉的事說了,當初王氏有孕,太醫和民間有名望的名醫皆說是男胎。自家奶奶為了将來新出生的小爺得婆婆的寵,從一僧一道那裏買了通靈寶玉。

通靈寶玉誰去取的,穩婆誰找的,當時編了那些謊言,如何傳出新生小爺銜玉而誕大有造化的名聲,細節詳實。

這下三司官員終于明白賈赦為何要再三确認一僧一道不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也沒有什麽神通,是徹頭徹尾的江湖騙子了。

如果榮國府鳳凰蛋的通靈寶玉是在江湖騙子手上買的,榮國府頭上無形的枷鎖便迎刃而解了。

而且當初編造通靈寶玉謊言的不過是一內宅婦人,榮國公賈代善知道此事後不但交出了兵權,還讓賈寶玉抓周的時候抓了胭脂水粉,應對不可謂不及時,表明心跡不可謂不誠心。

現在真相大白,平安州的兵權還有什麽好争的呢?哪怕榮國公已經仙逝,有比賈代善舊部更合适的人嗎?

姜緒又問一僧一道,此言是否屬實?

因王子騰已經回避了,一僧一道得不到新的‘指示’,想着之前王子騰極力撇清自己二人便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二人便按照王子騰先前的意思認了周瑞夫妻所言。甚至賣一塊通靈寶玉收了多少錢,兩人都交代得明明白白。自己賣給榮國府當家奶奶的寶玉都是假的,不是再次印證了自己只是江湖騙子麽?和先前的口供也一致。

直到這些問審結果各方都簽字畫押之後,姜緒又問周瑞夫妻:王氏作為榮國府的當家奶奶,是哪裏認得的兩個江湖騙子。

周瑞夫妻也實話說了,說是自家奶奶從親嫂子那裏聽來的。王氏的親嫂子便是王子騰之妻。

事情再次轉回王子騰身上,要說這個王子騰沒貓膩,三司官員誰也不信。

既是牽扯到王子騰,王子騰作為證人也正好在刑部,姜緒便派人再次去請王子騰到堂。

王子騰不知道賈赦為何定要自己回避,心中正七上八下不踏實,聽見傳喚,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腳步。

尚未跨入公堂大門,王子騰便看到跪在地上的周瑞夫妻。這兩人可不是什麽經得住酷刑的人,王子騰一下便反應過來賈赦一定要自己回避,是怕自己在堂上用眼神威脅周瑞夫妻,讓他們不該說的不許說。

那現在周瑞夫妻是該不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嗎?

姜緒待王子騰落在之後才問:“王大人,方才周瑞夫妻交代,當年榮國府賈政之妻王氏受尊夫人推薦,結識這兩個江湖騙子,并從這兩個騙子手上買了一塊通靈寶玉,此事你可知情?”

王子騰又不是傻子,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賈赦之所以再三确認一僧一道乃是騙子,不是什麽神仙活佛,小心翼翼的讓在場所有人都認可這個結果,乃是要徹底摘掉壓得榮國府透不過氣的‘編造來歷’的帽子。而自己竟然替賈赦做了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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