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派人奪史氏诰命這等小事自然用不着戴權出面, 前來宣旨的小太監到榮國府的時候,正好瞧見史氏穿着诰命服大罵門房。

前來的小太監是戴權的幹兒子,因而也改姓了戴, 名叫戴元。戴元見了賈母身着盛裝卻不顧體面;賈家的門房孔武有力又對這位太太絲毫不懼, 不禁略微皺眉。

能被大內第一權宦收為幹兒子的都是機靈人, 而且跟在戴權身邊辦事, 消息也極靈通。別看戴元品級不高, 賈母為什麽被奪了诰命人家也清楚。見到超品的國公夫人如此體面全無, 戴元內心感嘆了一句皇上英明。

賈母因想出門, 臉朝外的,一眼就看見一個小太監帶着人站在門外,那神情對榮國府頗是不屑的樣子。

賈母就覺得不是賈赦闖禍就是王氏的事傳了出去,連個面生的小太監都敢輕視榮國府了, 賈母壓根兒沒覺得這輕視是自己引來了。

“這位公公前來有何事?若是賈恩侯那孽畜又惹了禍, 公公不妨去東大院尋,若是東大院也沒有, 我也不知他死哪裏去了。”賈母對戴元說完,還對門房怒道:“沒眼力見兒的東西,見宮裏來了人還不快去帶路,還在這裏堵着門口作甚!”

好在跟在戴權身邊辦事幾年了, 戴元還算穩重,看見如此滑稽的一幕,也沒失态。清了清嗓子, 戴元尖省宣布:“聖旨到!”

賈母吓得一激靈,這幾日榮國府是多事之秋, 皇上突然派個小太監來宣旨, 總不會是好事。但聖旨來了, 也不能怠慢了,賈母也不鬧着出門了,忙命人開正門、擺香案接旨。

現在賈母身邊的人全被禁足在榮國府裏,便是派出去尋賈赦都出不了門,賈母也顧不得在宮裏來人面前失了國公夫人的威儀,命人去告訴門房,快将賈赦找來。

戴元道:“不必了,這聖旨是給史氏的。”

史氏?榮國府只有一個史氏。

賈母這下也聽出不對了,自己身着國公夫人的诰命服,宮裏的太監不可能不識得,不過一個面生的小太監而已,竟然直呼自己為史氏,而且又是給自己傳聖旨,這……不太妙啊。

賈母正好身着盛裝,便不必換衣裳了,忙跪下接旨。

當戴元抑揚頓挫、骈四俪六的宣完聖旨,賈母怎麽也掩飾不住臉上難以置信的神色。怎麽會如此?明明是賈赦欺君,是王氏謀害人命,他們都好端端的,自己卻被奪了诰命。

這可是聖旨,就是再驚怒難受,賈母也不敢不接啊,費了好大的力氣,賈母才從地上爬起來,雙手顫抖接過聖旨:“臣……民婦遵旨。”從此以後,自己沒了诰命,沒了供奉,連自稱都要改了。

戴元依舊一副公事公辦的态度:“史氏,這身衣裳不适合你穿,該脫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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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母現在整個人都是懵的,腿也是軟的,鴛鴦等幾個大丫鬟上來半扶半架的将賈母扶起來,賈母才沒摔倒。在幾個丫鬟連拉帶拽下,賈母的一身诰命服被脫下來,鴛鴦負責整理好了,托盤托着捧給戴元。戴元接過,好心提醒了一句:“史氏現在是庶人了,屋裏越制的東西也該改過來,省得招禍。”才帶着诰命服制回宮複命去了。

戴元一行一走,賈母便再也支撐不住,仿佛被抽空精氣神一般癱軟在地上。鴛鴦等幾人半拖拽着将賈母擡上床,勸道:“太太想開些,千萬別傷了身子。”

賈母無力的擺擺手,道:“你們下去吧,我一個人歪一歪就好了。”鴛鴦替賈母放下帳子,帶着幾個丫鬟退了出去。房中徹底沒了旁人,賈母才落下淚來。

賈母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風光了一輩子,怎麽就到這步田地了?

而刑部公堂裏,今日又是三司會審,但是重要人證賈赦并未出現。自然,關于出現在榮國府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是因何而來,前因後果皆已浮出水面,現在只需要串聯證據。三司各有能人,這些事并非非要賈赦參與不可。

審問王氏和王子騰夫人不費什麽事。就是那一僧一道,姜緒從旁透露王子騰已經下獄之後,兩人心灰意冷,為了減輕罪責,将幾件事皆推到王子騰頭上,供出些首尾來。

唯有王子騰是個難啃的骨頭。

哪怕死到臨頭了,這位作風強硬的少壯派京營節度使都還在負隅頑抗。無非是不肯承認王子騰夫人故意向王氏引薦一僧一道,杜撰通靈寶玉之事與自己有關,也拒不承認這些與自己當上京營節度使有絲毫關聯。

王子騰辯解道:“姜大人得了聖人賦予的立裁之權,要假公濟私那我下獄我無話可說,左右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姜大人不但要放了我,還要向我賠罪。但是要說我指使賤內欺騙舍妹,簡直無稽之談!別說我和舍妹一母同胞,骨肉至親,根本不會做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舍妹愚鈍,偏聽賤內閑暇怪談,以至于上當受騙與我何幹?!

再說,此案相關的所有人證,一僧一道兩個神棍也好,舍妹也好,周瑞夫妻也好,殷劍也好,全都被賈赦捉拿私自扣押。這些人到公堂上時全都容色憔悴,有些身上帶着傷,有明顯的用刑痕跡。現在他們雖然衆口一詞的污蔑我,焉知他們不是受了賈赦脅迫。大人以此便要給我定罪,只怕不妥。”

王子騰自然口才出衆,姜緒也是能力出色,聽了王子騰一番似是而非的詭辯,姜緒道:“尊夫人乃是本官直接從你府上拿來,她到堂之前并未和賈赦接觸,其所言供詞跟其他證人如出一轍。王大人,你所言根本站不住腳,我勸你坦白從寬!”

這一條王子騰早就想到了,榮國府已經徹底擺脫了通靈寶玉的枷鎖,他早已接受事實。王子騰真正的目的還是将一僧一道和江南甄家、和自己切割開來,于是王子騰道:“姜大人,那兩個騙子的話如何信得?他們說受我指使乃是想脫罪。我堂堂朝廷命官,豈會和他們沆瀣一氣?那兩個騙子說他們為了顯得自己靈驗,往往預言一人将死,後便将人殺了攫取名聲。此等聳人聽聞之事,我王子騰絕不會助纣為虐。他們所舉幾個例子皆死無對證,除他們而外,可有人證證明他們所言非虛?”

這确實是個問題。皇上越重視此案,越要嚴謹,邏輯鏈容不得半點瑕疵,否則致和帝問起來不好交代。而王子騰給一僧一道攫取名聲保駕護航一事,除了一僧一道之外,沒有旁的證人。

姜緒對王子騰道:“王子騰,你別得意,本官遲早找到人證!”

遲早找到的意思便是現在沒有。那王子騰便放心了不少。王子騰多心狠手辣的人,一僧一道北上之後,每次顯靈,王子騰收尾時候皆不留活口。既然這二人昨日公堂上已經否認了自己是真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此事便牽扯不出更多東西了。

姜緒立刻簽發了全國尋訪見證過一僧一道顯靈的人證。因古時交通不便,這比後世警察走訪更花時間,案子的深挖一僧一道來歷這條線暫且停滞了。王子騰繼續收監,三司則忙着串聯其他證據。

而想到需要尋訪當年一僧一道顯靈的見證人的,并非只有姜緒等三司官員。其中便有司徒岩。

若說世上最怕一僧一道背後貓膩曝光的人是誰,非司徒岩莫屬啊。

昨日得知真正的僧道被提到刑部,司徒岩就一夜未眠,徹夜和謀士崔西商議對策,現在司徒岩派出的殺手只怕都已經走出好遠了,也不知道三司的捕快趕不趕得及。

就在今日一早,三司又開始審案的時候,司徒岩終于入宮請安了。

因做賊心虛,司徒岩先去了一趟上書房見致和帝。說是請安,實際上是試探。見父皇待自己和往日沒有什麽不同,司徒岩心下稍安,告別致和帝,又去見了甄貴妃。

待司徒岩走後,致和帝瞧着上書房的門出了一會兒神。

戴權出來給致和帝添茶:“皇上一大早就在看卷宗,也喝口水先歇息一下,仔細傷了眼睛。”

致和帝答非所問:“老大瞧着氣色不大好啊。”

戴權閉了嘴沒說話。他能在致和帝身邊服侍幾十年,自然是有眼力的。便是知道致和帝開始懷疑司徒岩了,人家父子的事,戴權就算看出來了也不會多言啊。

致和帝也沒指望戴權能回答,只仿佛随口感嘆一句,便又翻起了卷宗。自己經歷過奪嫡的人,豈能看不出貓膩。司徒岩因是長子,時常入宮請安,又時常朝會上相見,其意氣風發的樣子致和帝再清楚不過。現在朝廷查一僧一道的案子,他好端端的憔悴什麽?

甄貴妃也一夜不曾好眠,原本保養得宜顯得年輕的臉一夜之間仿佛回到了本來年齡,見了司徒岩,甄貴妃打發了宮人問:“皇兒可算上來了,現在情況如何?”

司徒岩道:“兒子從父皇那邊來……”

只說了半句話,甄貴妃就低呼了一聲。

“母妃怎麽了?”

司徒岩醉心權術鑽營,不在儀容上下功夫,甄貴妃後宮争寵多年,卻最在意容貌。譬如甄貴妃哪日稍有憔悴,定要讓宮女為自己精心準備妝容才去見皇上。而司徒岩今日這張臉,雖然也瞧得出是好生收拾了入宮的,但光是那眼底掩不住的黑青和雙眼中的紅血絲就能瞧出問題。

“皇兒不該去見你父皇,你今日臉色不好,你父皇沒問你?”甄貴妃道。

司徒岩猛然一驚,忙去尋甄貴妃的銅鏡,一面看一面道:“父皇待我倒是和往日沒什麽差別,只略問幾句就放兒子過來了。”

和往日沒有差別就是最大的問題所在啊!

司徒岩是皇子,在他忤逆犯上之前,致和帝終歸是寵自己兒子的,何況司徒岩還是皇長子。所以司徒岩是不用挖空心思揣度致和帝的心思的,這是他的處境決定的。

甄貴妃則不同,作為致和帝登基前就入王府的老人,甄貴妃要與無數新鮮又年輕的三千佳麗争寵,最會揣度帝王心思。

“你神色憔悴這樣明顯,你父皇必能發現,他若問你近日在忙什麽,為何不好好歇息,便是沒疑心你。但他若是瞧見你這神色,竟是不聞不問,心中便是知道你為何憔悴如此。皇兒,你父皇疑心你了!”甄貴妃分析道。

這一分析,吓得司徒岩脊背勝寒,他知道甄貴妃分析極有道理,疊聲問:“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甄貴妃也六神無主,在宮裏來回踱着步子:“你倉促間問我,我也不知道了。”

司徒岩仿若瞬間精氣神被全部抽空,甄貴妃瞧了都心疼。母子倆相顧無言,過了好一會兒,司徒岩的眼神也聚焦了,精氣也回來了,捏緊了雙拳,脊背也挺直了。

司徒岩想到昨日夜裏崔西的話。

崔西能做謀士,而且在前世還真鬥倒了太子,哪怕最後被司徒硫摘了桃子,人家也是有真本事的。早就看明白了其中局勢。

司徒岩記得昨日夜裏,自己也是六神無主。而且宮門落了匙,自己不能進宮和母妃商議,便去征詢崔西的意見。

崔西當時将局勢分析得明明白白,末了對自己說:“王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事只怕瞞不住了,現在已無退路,如何取舍,還要王爺拿個主意。”

還有什麽主意可拿,要麽起兵将父皇趕下龍椅,要麽等着朝廷徹查出一僧一道的始末,自己的野心暴露無遺,必然不容于父皇。

司徒岩也知道無路可退,若是京營還在自己手上,說不定就下定決心放手一搏了。可是彼時司徒岩已經得到消息,王子騰被請到刑部之後再沒出來,王子騰府上也被圍了。

如此情況下,司徒岩知道即便起兵也勝算渺茫,所以猶豫不決。決定今日進宮探一探致和帝的口風。誰知這一探竟是弄巧成拙了呢?

甄貴妃雖然慌亂,卻時刻關心着兒子,見司徒岩的變化,甄貴妃試探着問:“皇兒?”

只聽司徒岩道:“這一條路本就是不成功便成仁,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甄貴妃一下就聽出司徒岩的言下之意。

她自然是怕的,但是不放手一搏,便是等着淩遲處死,與其這樣,不如放手一拼,萬一成功了,那才是真正的勝者為王!

“皇兒要做什麽就去吧!母妃支持你!”甄貴妃仿佛立誓般一字一句的道。

在普通百姓眼裏,京城的每一天都是一樣的,人煙阜盛,繁華無雙。但是在時刻關注朝堂局勢的人眼裏,自榮國公過世之後的每一天,京城都是風谲雲詭。

在大皇子和太子鬥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司徒硫自然不會放棄渾水摸魚的機會。

賈赦是個不好對付的人物,之前司徒硫本來想借大皇子除掉太子,自己趁機攫取平安州的兵權,誰知卻被父皇和賈赦聯手擺了一道。但司徒硫時刻注意着兩位兄長的動向。司徒岩一早入宮後又出宮的事,自然沒逃脫司徒硫的耳目。

聽完探子回禀,司徒硫道:“你是說皇長子入宮時魂不守舍,出宮後神色堅定了不少?”

那探子沉聲應是。

司徒硫點頭道:“本王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

探子應是走了之後,司徒硫才對心腹謀士江懷壽道:“大哥這是要動手了吧?”

江懷壽點頭道:“王爺英明。”

江南甄家和寧榮二府一起起勢于金陵,兩家是老親。當年賈代化過世之後,賈敬要守孝,經營節度使一職旁落。

彼時的寧國府和甄家還算同盟關系,與其兵權落入他人之手,不如扶持同一陣營的人,因而甄家在當時便插手了京營部分事務。甄應嘉的庶弟甄應泰現在就在京營任副提督。後來司徒岩幫王子騰取得京營節度使一職,王子騰自然風光,司徒岩也不會将整個京營交到王子騰手上。

所以王子騰現在雖然被羁押在刑部大牢,司徒岩也能調動部分京營兵士。尤其甄應泰作為副提督,在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在之時,行駛京營節度使的權利。如果此刻起兵,甄應泰理論上擁有這個京營的指揮權。

只是如此一來,司徒岩只能賭一把兵貴神速。若是能第一時間控制致和帝,并命其下退位诏書,此事便算成了。如若不然,自己母子也好,江南甄家也好,皆是死無葬身之地。

但是被逼上絕路的司徒岩別無選擇。

三司會審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一案尚未出結果,當日夜裏便因京營節度使無故被扣押,京營副提督甄應泰下令關閉九門,帶兵入宮讨要說法。

甄應泰接到司徒岩密令的時候又是緊張,又是輕松。緊張的是情知此一去兇多吉少;輕松的是事已至此,頭頂懸着這把刀終于落下來了,竟是有一種釋然和壯烈。

京營裏确然有不少寧國府的舊部,但是越級指揮軍隊乃是大忌。之前賈敬之所以能帶人圍了王子騰府,那是因為三司申請,程序完整。但是這一次,賈敬和賈赦那日密議雖然料到司徒岩有可能铤而走險,也不能越級提前布防。

加之甄應泰部沒有退路,或許是哀兵必勝,甄應泰部竟是悍勇無匹。便是有部分經營官兵不肯聽令于王子騰,率兵救駕,竟也是擋不住甄應泰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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