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這次逼宮并沒有持續多長時間, 但京城之內飄着血腥味,全城戒嚴,許多商鋪關門閉戶, 昔日繁華的街道也冷清了許多。京營、順天府、龍禁尉各司其職, 四處搜捕亂黨, 昔日的阜盛京華地籠罩在一層陰霾之中。
甄貴妃在宮裏等了一整夜, 既沒有等到兒子前來恭迎自己登上後位;也沒等到致和帝興師問罪。直到天漸漸亮起來, 外面的打殺聲聽不見了, 宮人的腳步聲也沒那麽紊亂, 甄貴妃終于死了心。
這時候,戴元帶着幾個粗使太監進來了:“貴妃娘娘,皇上有令,還請您挪個地方。”
挪地方?不就是冷宮麽?
甄貴妃高傲一世, 冷聲道:“你幹爹呢?怎麽, 那個老閹茍以前對本宮恭恭敬敬,今日倒只派你這條小閹狗來了?真是狗眼看人低的東西!本宮要見皇上!本宮要見岩親王!”
但凡做內侍的, 最恨別人提起那個閹字,何況戴元在戴權身邊辦事,也算有體面的內侍了。戴元送了不止一個寵妃去冷宮,知道這些嫔妃不過是耍最後的威風罷了:“娘娘不必擱這兒跟我們耍威風, 皇上這會兒恐怕沒空見您。”
甄貴妃對戴元怒目而視,戴元始終不為所動。半晌,甄貴妃終究收起了傲氣。協理後宮多年的人, 甄貴妃知道嫔妃自戕是大罪,哪怕知道接下來有不盡的屈辱, 甄貴妃也不敢讓自己走得體面些。
那反抗還有什麽意義呢?就這樣, 甄貴妃去了冷宮。
因甄貴妃母子犯事極大, 身邊的心腹宮人都要隔離問審,陪甄貴妃去冷宮的是一個小太監和一個宮女,宮女正是賈元春。
賈赦還在孝期,并沒有職位。司徒岩逼宮一事上,致和帝雖緊急分派了賈赦任務,但現在宮亂平息,賈赦便沒有繼續留下來處理後續事宜。他就是想茍條命而已,皇家的事還是少摻和的好。
穿着一身帶着血氣的衣裳回到榮國府,賈母已經等在那裏了。
因剛被奪了诰命,又被戴元專門提醒過不得越制,賈母身上衣着素淨。又因夫孝在身,賈母着了麻衣。
賈赦知道賈母素來愛氣派,便是守夫孝,之前也是外罩一件細麻衣裳,這樣全身缟素的樣子,賈赦都覺詫異。“太太今日為何穿得這樣素?難道要去鐵檻寺給老爺守孝?”
因預料到司徒岩有可能狗急跳牆,賈赦這幾日都在忙朝廷的事,并不知曉致和帝百忙之中竟然還下了一道聖旨奪賈母的诰命。而且現在賈赦和賈母相看兩厭,賈赦不過是随便一句話化解尴尬,誰知道一句話捅了馬蜂窩。
賈母聽了這話,只當賈赦在嘲笑自己。再看賈赦這一身血衣,身上濃濃的血腥味,賈母更是吓得往後退了兩步:“賈赦,你裝什麽糊塗?若不是你欺君罔上,生出事端,我又如何會落到如此田地?生了你這逆子敗兒,都是我的報應!”
賈赦就不明白了,現在朝堂局勢這麽緊張,賈母哪來那麽旺盛的精力找自己吵架,而且賈母這話莫名其妙,賈赦聽得雲裏霧裏的:“太太這話我就不明白了,太太落到哪部田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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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母和賈母身邊的丫鬟一下就變了臉色。這下賈赦也瞧出不對了,直接問陳嬷嬷發生了什麽事。
陳嬷嬷言簡意赅的說了,賈赦聽完,不必細問都知道怎麽回事。而且賈赦覺得致和帝只是收回賈母的诰命已經很克制了。不就是不讓借着丈夫的功勞吃空饷了嗎麽,至于那麽委屈嗎?
賈赦嗤笑一聲:“太太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當然不是。只是賈母現在事事不順心、處處不如意,就容易壓不住火,別人的一個動作一句話都容易被激起怒氣。
但是賈母來也是有正事的。便是現在賈母消息閉塞,只要不是聾子瞎子,也知道京城發生大事了。賈母又剛被奪了诰命,越發會往不好的地方想。總害怕還有更大的災禍降臨榮國府。
尤其見到賈赦一身血衣而歸,賈母更是膽戰心驚。但是她現在連榮國府都出不去,自己身邊的得用的奴才就只剩幾個丫鬟還留在身邊,其餘賴家、外管事等等,賈母已經好久沒見着人了,她除了來問賈赦,也問不了旁人。
賈母顫抖着問:“外頭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我們府上可會受牽連?”
見了賈母這副抑制不住的恐懼樣兒,賈赦難免想到原著裏的榮國府。前世應當也有一場政變,司徒硫最終登基,封了賈元春一個賢德妃。當時賈母帶着全家等消息的時候,應當也如現在一般戰戰兢兢。後來得了元春封妃的确切消息,才變得歡天喜地。
彼時的榮國府明明已經在懸崖邊緣,賈母還帶着全家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現在的榮國府明明已經摘掉懸在頭頂的刀,開始好轉,賈母卻擔驚受怕、如履薄冰。一個人糊塗至此,也是難得。
“太太想知道什麽?甄貴妃被打入冷宮,賈元春陪着過去了。”這個消息賈赦也是剛知道的。
賈母如受重擊,啊的一聲驚呼。也不怕賈赦一身血衣了,伸手就來抓賈赦的手臂:“怎會如此?元春怎會也去了冷宮?”
賈赦微微一側身避開了賈母的手:“太太,我要去沐浴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既是入了宮,去哪裏都是一樣,我勸太太莫要大庭廣衆之下說錯了話。”
賈母一愣,胸中的千言萬語又被梗了回去。
賈赦見到賈母這幅樣子,輕輕的嘆了一口氣。賈元春不愧是賈母養大的孫女,明明生在封建社會,卻口無遮攔。賈元春前世被封妃,以她那點淺薄見識大概還料不到自己‘虎兕相逢大夢歸’的結局,就能說出‘不得見人的去處’那樣的話;現在真去了‘不得見人的去處’,不知她作何感想。
打發了賈母,賈赦先沐浴更衣,又讓小廚房上了一桌好菜先填肚子。
古人守孝要茹素,但是賈赦并沒有講究這些。雖然他對賈代善是敬重的,入鄉随俗,也盡可能的恪守這個年代的規矩,但是在吃食上賈赦不會委屈自己。人長期不射入蛋白質身體機能會下降,賈赦不允許這種情況出現在自己身上。
守孝什麽的都是形式,自己拯救榮國府于危難之際,已經對得起頂替原身這個身份了。
飽餐一頓之後,賈赦還抽空看了看幾個孩子。
幾個孩子長得都好,但是各有各的缺點,尤其迎春和賈琮乃是庶出,自幼被人灌輸了不如他人的思想,性格更是懦弱。賈赦沒養過孩子,現在外頭的事情那麽多,也沒時間管他們,便給他們尋了騎射師父先教着。先把筋骨皮摔打摔打,也培養好勝心和意志力。
至于性格和三觀,賈赦準備閑暇下來将賈家族學好生修整一番,請幾個德才兼備的先生,再送幾個孩子入學。現在孩子都還小,好生教導,能不能立起來,便看他們自己了。
賈代善的靈樞已經送入了鐵檻寺,每日皆有高僧誦經念佛,待得滿七七四十九日再擇吉扶靈南下,送入金陵祖墳安葬。
原本按規矩,賈家每日都要派人去鐵檻寺守靈的,當然,頭七之後,守靈的事都是輪流去了。沒有人是鐵打的,便是本朝以仁孝治天下,也不會嚴苛到子孫七七四十九日守靈不能離開。
但因司徒岩謀逆的事,現在全城戒嚴,鐵檻寺的賈家子弟暫時回不來,城內的賈家子弟也出不去,此事便只能暫且如此了。
賈赦因孝期忙裏偷閑半日,其他各部官員卻是忙得腳不點地。出了此等大事,也不用等什麽朝會不朝會了,平定叛亂的當日,六部尚書就被請到了宮裏讨論此事。次日朝會,自是有一番唇槍舌戰。
賈赦原本以為沒自己的事的,但夜裏便有小太監來傳話讓賈赦準備明日上朝。因參加朝會的文武百官卯時便要在東華門外候着,離皇宮遠些的官員更是醜時、寅時就要出發,因而小太監是提前一夜前來通知。
賈赦應了是,讓陳嬷嬷準備衣裳。
次日賈赦與賈敬一同出發,二人同車,在車上略讨論了一下局勢。司徒岩的案子肯定會交給三司會審,但京營節度使一職怕要提前進入白熱化的争奪了。因兩人意見一致,略說了幾句,賈赦就靠在車上閉目養神。
到了東華門外,百官列隊等着入宮,賈赦倒是見到了一位熟人。原身的岳父,張修張太傅。
自從賈赦續弦之後,張家和賈家徹底斷了往來,甚至街上碰到都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可是這次張修這次見到賈赦,心情卻格外複雜。
自己如珠似寶的女兒嫁給他,就這麽不明不白的去了,要說張修心中沒恨是不可能的;但是要說賈赦本人對女兒多不好,那也沒有。甚至賈赦變成纨绔,都是在女兒沒了之後,可見這個女婿心中是有女兒。就是女婿不成器,護不住妻兒。
張修最恨的還是賈母偏心,賈赦懦弱。
可是現在瞧來,這個女婿不但不懦弱,那還城府深得很吶。張太傅消息多靈通的人,賈府的消息也容易打聽。因而雖然依舊沒有往來,張太傅已經知道女婿不但查明了當年女兒、大外孫的死因,還摘掉了懸在榮國府頭頂的那把劍,将仇人王子騰送入大牢。
他這麽厲害的人,怎麽當年就護不住妻兒呢?
張太傅就那麽眼神複雜的看着賈赦。賈赦雖然是頭一次見此人,倒是一下就認出了這人便是張修。
略頓一下,賈赦上前行禮:“多年不見,岳父大人一向安好?”
張修聽見這聲岳父心裏格外不是滋味,一笏板敲在賈赦的肩頭:“你……你倒是出息了,可惜了阿英。”阿英是賈赦原配的小名。
現在的賈赦和張英自然沒什麽情分,但是眼前是為白發人送了黑發人的父親,賈赦倒是十分能理解張修的心情:“是我對不起阿英,改日登門致歉,任岳父責罰。另有一件事,我這些年對琏兒疏于教導,岳父學富五車,日後還要岳父多費心。”
一句話說得張修險些落淚。張英故去十幾年,賈琏是張英的唯一骨血了,要說張修一點不在意是假的。便是兩家斷了往來,張家聽到榮國府的消息也會多留意一耳朵,賈琏原本極伶俐的一個孩子,被賈家養得平庸至極,張修也有耳聞。
但是現在張修看賈赦,那就是個城府極深,能夠十幾年如一日的假扮纨绔的人。有了這點濾鏡,張修甚至希望賈琏能夠肖父,哪怕毒辣深沉些,也不能平庸無能。
翁婿二人沒說幾句話,便有個身着親王服制的路過。賈赦通過原身的記憶,一眼就認出來此人便是司徒硫。
司徒硫經過賈赦身旁的時候目不斜視,腳步不頓,但是賈赦就是覺得司徒硫也在打量自己。這種感覺很微妙。
沒一會兒,東華門開了,文武百官列隊入內。
今日上朝的文武百官心情都有些沉重,朝會上讨論的頭一個重點議題便是京營節度使一職的歸屬問題。
司徒岩敢發難,便是因為京營群龍無首,被尋了間隙。在平亂過程中,京營各部各自為陣,雖然因司徒岩逆天而行不得人心,最終功敗垂成,但平亂之始也因為各部混亂徒增了部分傷亡。
現在便是為了亡羊補牢,也需盡早将此職位定下來。
朝會伊始,蘇丞相開門見山的提出了這個問題:“啓奏皇上,臣以為如今京營事務繁多,急需一能人做總攬,經營節度使一職還當盡早确定為是。”
有上朝資格的誰不知道今日最重要的便是這個議題。很快展開了激烈的讨論。
致和帝讓百官提名可任此職的人。其中有提侯孝廉的,因此次司徒岩逼宮,侯孝廉救駕有功。有提賈敬的,賈敬第一時間圍困岩親王府,切斷岩親王和亂軍的聯系,也居功至偉。也有提其他在此次平亂過程中有功的京營将領的。
因這些人各有功績,每個提名都算有理有據,也附議者衆。
致和帝問:“那衆卿覺得,這幾人中誰最合适?”
這時,司徒硫說話了:“啓奏父皇,兒臣以為,京營節度使一職,榮國公世子賈赦可勝任。兒臣聽聞岩親王逼宮,賈世子率領龍禁尉拒叛軍于宮門之外,亦是偌大功勞,且賈世子出身忠良之後,将門虎子,由他出任京營節度使一職極是合适。”
賈赦沒有職位,又是孝期,乃是因為他參加了平亂,致和帝特許參加朝會的,站在班列的末尾。
聽見這話,賈赦微微擡頭,因為中間隔着太多人,司徒硫被一個高大的武官擋住了,賈赦只能看見司徒硫沒被徹底擋住的一條手臂。
好手段啊:上回雖然有人将主意打到平安州的兵權上,但是通靈寶玉的事真相大白之後,誰都知道榮國府系的兵權不會旁落了。司徒硫這個時候提議自己做京營節度使,這不是将京營和平安州都交到榮國的手上嗎?
司徒岩只掌握了半個京營就敢謀反,雖然因為事出倉促,功敗垂成,但若是賈赦做了京營節度使,再有平安州策應,若是哪日榮國府有了不臣之心,危險系數可比司徒岩大太多了。
光是想到這一層,這朝上百官得有多少人反對?這不是将自己架在火上烤麽?
就算致和帝因為對賈代善的信任,破格将京營節度使交給了自己,那朝臣們為了避免寧榮二府權勢過大,肯定會極力反對賈敬更進一步。而且假設自己得了京營節度使一職,則司徒硫必然會暗中推動霍炎出任平安州節度使一事。畢竟将平安州和京營交到一個人手上的幾率太低了。
果然司徒硫這話說得雖然大公無私,朝堂之上附議者寥寥。
賈敬自然也能瞬間想明白其中的關竅:賈赦在幫助寧榮二府擺脫通靈寶玉的鉗制上表現得太過出色了,果然他還沒出孝,司徒硫一個提議就将賈赦立成了靶子。關鍵是人家司徒硫這話說得一片公心,滴水不漏。
陳禦史不知道和賈赦什麽仇什麽怨,自從上回在朝堂上彈劾了賈赦‘編造來歷’之後,就抓住賈赦不放了。
“啓奏皇上,榮國公世子賈赦尚在孝期,怎可出任要職?況且本朝以仁孝治天下,賈赦此人急功近利,榮國公尚在停靈期間,賈赦作為嫡長子,不守父孝,竟是為了立功參與龍禁尉事務。這樣有能無德的人,豈能重用?”
賈赦都想給二人鼓掌了,先捧後殺玩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