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站在朝堂上的, 哪個不是既富且貴,誰不想過太平日子呢?但是因為司徒岩謀逆,許多富貴人家心有餘悸。且不說若是叛亂沒有這麽快被平息, 真是交戰起來自家未必能不受戰火波及, 光說即便現在雖然平亂了, 還不知道徹查起來牽連多少人呢?
王公貴族之間, 多少聯絡有親。除了少數寒門爬上來的高官, 勳貴世家多多少少能和岩親王府扯上點關系。就是現在, 朝堂上許多人還害怕自己受司徒岩的連累。
這種情況下, 絕不能再出一個權勢滔天的人。本來文武百官大多數都反對賈赦出任京營節度使,現在有陳禦史出來沖鋒,自是無數人跟着擂邊鼓。
“臣附議!”
“臣附議!”
……
之前提名賈赦任京營節度使,附議者寥寥;現在陳禦史參賈赦不孝不愧為官, 倒是附議者衆。
陳禦史見這麽多人支持自己, 越發壯了膽,再接再厲道:“賈赦此人道德敗壞, 元配妻子過世之後,便翻臉無情,續弦時竟是繞過岳家,既不征求岳家同意, 也斷了與前岳家的往來。這等背信棄義之人,絕不能委以重任!”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低聲贊同之聲。
賈赦面無表情的擡起頭。古人也非聖人, 沒有幾個人經得起這樣吹毛求疵的扒道德問題。實際上古人也講人情世故,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 像這些細枝末節, 鮮少有人抓着不放的。但是同樣的, 這樣的問題一旦被人提出來,受到廣泛質疑,這人在政治前途上也算走到了盡頭。
這道理賈赦明白,畢竟他還是豪門二少爺秦州的時候,沒少吃明星被扒黑料的瓜。現在自己不就相當于在朝堂上當衆被扒黑料嗎?司徒硫這是要致自己于死地啊。
張修此刻心情複雜。今日一早和賈赦打了個照面,不管以前對賈赦成見多深,至少現在張修對賈赦改觀不少。而且聽賈赦的意思,等他奪回榮國府的主導權,也是要恢複和張家的往來的。
對此,張修自然喜聞樂見。倒不是張修對張英和賈瑚的死就這麽釋然了,但賈家還有個血緣上切不斷的賈琏,還因張家和榮國府畢竟政治上的立場是一致的。恢複來往,團結對外才能少被人尋間隙。但是誰知對方竟然下手那麽快,現在就對賈赦下手了呢。
現在張太傅就是有心幫賈赦說話,都不大好找切入點。
賈赦被陳禦史彈劾是因經營節度使一職而起。張修自然知道賈赦不宜出任這個職位啊。自己若是幫賈赦說話,便會被解讀成自己支持賈赦做京營節度使;若是不替賈赦說話麽,現在的局勢對賈赦很是不妙。
賈赦也知道此時太子系的人不好替自己出頭;其他所有派系的人都恨不得将自己一腳踩死。大家都習慣了榮國府被通靈寶玉縛住手腳,這突然松綁重新崛起,這一杯羹也不知道會分走誰的。在除了太子一系外所有權貴眼裏,無權無勢的榮國府才是好榮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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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賈赦道:“啓禀皇上,待得家父停靈期滿,臣便要扶靈回鄉,朝廷人才濟濟,各個職位自有賢人出任。硫親王雖擡愛,臣愧不敢當。只是臣有一事要問陳禦史。”
致和帝道了一個準字。
只聽賈赦道:“請問陳禦史,忠孝之間如何取舍?”
陳禦史針鋒相對:“賈世子剛才也說了朝廷人才濟濟,難道龍禁尉沒有自己的指揮使?需要賈世子孝期幹涉?你分明是立功心切,放棄孝道。”
賈赦道:“孝順孝順,順便是孝了。金陵賈氏世代忠良,家父拳拳之志一心報國;便是家父在世,也定然希望我護駕為先。是以我事急從權,不但是忠,也是孝!”
尼瑪!榮國公是從龍之功在身,又驅逐外敵的人,賈赦将賈代善都搬出來了,誰能反對,誰反對得了啊?你陳禦史巧舌如簧,敢說賈代善如果在世,更希望賈赦只守孝不管皇帝死活這種話?
賈赦一句話便将陳禦史問住了。賈赦能在司徒岩謀逆的當口帶着龍禁尉護駕,必然是有令牌的啊,否則賈赦雖然是榮國公世子,但是無官無職,龍禁尉憑什麽聽他的?
那麽令牌誰給的呢?龍禁尉直接對龍椅上那位負責呢,除了致和帝沒人給得了這個令牌。所以賈赦此舉确實是事急從權。
陳禦史此刻也有進無退,繼續質問道:“便是如此,但你道德敗壞,不認岳家又怎麽說?”
賈赦已經表明了自己無意争實缺,張太傅就好出面了。
只聽張太傅道:“啓禀皇上,小婿賈赦和我一直有往來,不知陳禦史這話從何而來?陳禦史是瞧過我府上走禮賬本還是怎麽?陳禦史也熟讀聖賢書,入仕為官拿朝廷俸祿,不思多奏利國利民之事,偏生在這些人情往來上留心下功夫,難道是歪了心術?”
哎喲,誰還不是讀書人呢?你陳禦史會扣帽子,人家一代大儒張太傅不會?而且現在張家又沒敗,張太傅在讀書人中的威望高啊,人家門生遍地,張太傅一句‘歪了心術’,這話可是太重了。
當然,張修這句‘歪了心術’可謂是說得理直氣壯。朝堂之上無蠢人,誰都知道陳禦史追着賈赦咬來得蹊跷。
陳禦史自然也知道張太傅下場之後,局勢瞬間逆轉,現在被架在火上烤的人變成了自己。但是事已至此,陳禦史繼續辯道:“榮國公過世,張太傅府上并未派人前去道惱,此乃賈赦不與岳家往來的證據,這并不需要誰刻意打聽。我不知為何張太傅突然替賈世子說話,但是堂堂太傅,豈能朝堂上作僞證?”
榮國公身份不一般,過世後連戴權都親自去吊唁過,自親王到四王八公,勳貴世家皆設祭棚,張家會不會去甚至是彼時京城許多人家私下猜測的話題之一。注意到的人無數,這一點上,張太傅也不好反駁。
工部尚書宋安是個正直人,他剛開始入朝為官的時候晉升不易,因他能力出衆,也曾被人造謠過私德問題。因而宋尚書說了一句實話:“皇上,臣今日在東華門外等候上朝時,親眼所見張太傅和賈世子在一處說話。兩家往來情況如何臣不得而知,臣以為此等細枝末節沒有在朝會上讨論的必要。”
陳禦史臉都差點黑了。一個朝會被一位太傅一位尚書當朝打臉,換誰臉色都好看不到哪裏去。
而随着宋尚書這句話落地,陳禦史也沒再糾纏賈赦的私德問題了。
賈敬所站的位置比賈赦靠前得多,能看清司徒硫的整個背影。張太傅替賈赦說話的時候,賈敬看到司徒硫的脊背稍微繃直了些。
司徒硫确然在張太傅和宋尚書相繼出面替賈赦說話之後暗嘆了一聲可惜。原本司徒硫也沒指望靠一個言官就将賈赦如何,不過是将賈赦架在高處之後,讓文武百官忌憚寧榮二府權勢過于集中,好讓侯孝廉在競争京營節度使一職上處于有利位置。但有了張太傅和宋尚書替賈赦解圍,便算是功虧一篑了。
賈赦的道德問題以張太傅親自辟謠告終,賈赦也擺明了孝期不出任職務的态度。那麽朝會讨論的重點便回到了京營節度使一職的委任上。
現在剩下的幾個候選人中以賈敬和侯孝廉的希望最大。兩人各有支持者,唇槍舌戰,相持不下。
兵部左侍郎牛繼宗道:“啓奏皇上,臣有一事不明,想請教賈侍郎。”
賈敬和牛繼宗分為兵部左右侍郎,位列同級。牛繼宗的聲音清清楚楚傳入賈敬耳內:“賈侍郎在兵部任職,雖今日因配合三司暫且指揮了一支京營軍,但到底賈侍郎并未在京營任職。賈侍郎雖然在平亂一事中有功,然賈侍郎無領兵之權而帶兵圍困岩親王府,是否有越權動兵之嫌?再一個,在岩親王謀反一事中,賈侍郎是所有功臣中反應最迅速的一個,這到底是賈侍郎明察秋毫,還是賈侍郎早就知道岩親王生了二心?”
這兩個問題就誅心了。
無論多緊急的事,都絕對杜絕越權動兵。不管是京營也好,地方駐軍也好,服從兵符的絕對調派,沒有兵符,不管多高的職位都不能調兵。別說賈赦只是兵部侍郎,哪怕蘇丞相若無兵符,也不能插手京營的事啊。你賈敬雖然立了功,但追究起來,是犯了大忌。誰敢将京營交到一個越權動兵的人手上啊?
還有,賈敬你反應那麽迅速,是否早得知司徒岩要謀反?牛繼宗雖然在此處留了白,但是潛臺詞有兩個:第一,你是否是司徒岩同黨,臨陣倒戈;第二,你是否知情不報?
哎喲,剛打完賈赦又打賈敬,這是鐵了心的将寧榮二府繼續按在執掌兵權之外呀。
如此一來,朝上局勢就漸漸偏向了侯孝廉。侯孝廉是京營将領,不但緊急時候有權随機應變,甚至還有一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規則呢。人家随機應變,及時救駕,那是有功無過。
賈敬反問:“敢問牛侍郎,你熟讀兵書,入兵部官至左侍郎,難道沒聽過料敵于先麽?又沒聽過兵貴神速麽?我雖不才,不至于辱沒祖宗。發現岩親王府異動,事急從權之時,既沒想過加官進爵,也未因擔心後果而畏首畏尾。
雖然候将軍此次救駕功高,但不過是候将軍手底下人馬充足而已。候将軍作為二品副将,在叛軍謀逆伊始,配合叛軍閉九門,可見其失察,剛開始并未發現岩親王作亂之心。雖然後來候将軍入城救駕,将功補過。然則京營節度使一職何其重要,候将軍忠勇有餘而敏銳不足,險些延誤軍機,豈能擔此要職。至于京營節度使一職,臣力薦鄭肅。”
呵,耍嘴皮子誰不會?你說我知情不報,越權動兵,我還說你的人能力不足,差點錯失戰機呢。這京營節度使咱們誰也不當,讓其他候選人上得了。至于賈敬提的鄭肅,也是這次京營節度使的候選人之一,不過滿朝都知道鄭肅雖然也在此次岩親王作亂中立了功,但是只是陪跑。
于賈敬而言,五年前就競争過一次京營節度使,被按在兵部右侍郎一職上五年了,現在也并不着急。但是于司徒硫而言,錯過這次推侯孝廉上位,日後更加沒有機會了。所以急的并不是寧國府。
蘇丞相作為一國丞相,算不上是哪個派系。但是所謂無規矩不成方圓,沒有傾向本身,就是天然傾向于正統繼承人。
讓蘇丞相說,這經營節度使一職皇上肯定是更傾向于賈敬,而且賈敬本身無論才學和能力都足以勝任。現在賈敬将梯子都搭好了,蘇丞相便站出班列道:“啓奏皇上,臣以為京營節度使一職,确需能随機應變能力出衆之人;從這次平叛的反應來看,賈侍郎比候将軍更合适。”
司徒硫雖然面色未變,卻恨不能拆了寧榮二府。這幾年寧榮二府太過低調,竟讓自己低估了賈家兄弟倆的辯才。
侯孝廉表面上是司徒岩的人,實際上卻倒向了司徒硫。那日司徒硫察覺到司徒岩有可能要起兵,暗中透露給侯孝廉。侯孝廉開城門入城救駕的時機也是司徒硫和江懷壽商議好的。為的便是不能反應速度太快,顯得侯孝廉明明知道司徒岩要謀反,卻故意知情不報。
誰知算計好了入城時機,救駕之功也立了,又被扣上一個不能洞察敵情,能力不足的帽子?
不管怎麽說說,蘇丞相都發話了,文武百官不管什麽立場都住了嘴。蘇丞相多四平八穩的人吶,人家輕易不發話,一發話便是有分量的。現在所有人都在等致和帝的反應。
致和帝點頭道:“蘇相所言極是,調兵部右侍郎賈敬為京營節度使,因京營事務緊急,即刻上任。”
賈敬上前謝恩。
這一委任險些讓司徒硫冷汗都流下來了,倒不是說侯孝廉輸了本身可怕,而是他父皇這口谕下得這麽幹脆,證明早有主意,那父皇故意讓文武百官在朝堂上辯論這麽久,是在試探什麽呢?
說來致和帝确然有故意試探之意:那日司徒岩魂不守舍的入宮請安,致和帝便察覺到司徒岩非常恐懼查出一僧一道一案的真相。
自己經歷過奪嫡,又當了幾十年皇帝了,致和帝一細思,也能察覺某些真相。當然,作為父親,致和帝還是希望司徒岩迷途知返的;但是作為一國之君,致和帝既然察覺了不對,不會絲毫沒有防範。
當年是賈代化和賈代善兄弟鼎力支持,致和帝才沒被那些虎視眈眈的兄弟吃了;現在虎視眈眈的人變成了自己的兒子,致和帝依然最信任寧榮二府。
而且賈赦能翻出一僧一道案的真相,讓榮國府絕地翻盤,致和帝也想不到賈赦是換了芯子啊。因而致和帝也和其他人一樣,覺得賈赦城府極深,善于隐藏實力,一擊必中,不愧是賈代善的親兒子。
于是致和帝以問一僧一道的案子為由,将賈赦傳入上書房,實際上将龍禁尉交由了賈赦指揮。
至于賈敬,當初三司會審一僧一道的案子,拿下王子騰的時候,賈赦和賈敬就已經在準備提防司徒岩狗急跳牆了。于是賈敬拿到一支京營軍隊的指揮權後,直接申請了随機應變之權,致和帝也同意了。所以賈敬第一時間切斷岩親王府和叛軍的聯系,人家致和帝只會覺得戰機抓得好。牛繼宗質疑那些賈敬是否知情不報,在致和帝看來根本不成問題。
有如此前提,京營節度使一職,致和帝能給得不幹脆麽?
散朝之後,許多人向賈敬道喜,賈赦來的時候與賈敬同車,現在京營的事千頭萬緒,賈敬馬上就要走馬上任,暫時是不回寧國府了。賈赦幹脆擠上了張太傅的車。
張修今日雖然在朝上替賈赦解了圍,那是因為兩府一個政治立場,但對張英和賈瑚冤死的事,張修還是介意的,于是肅然道:“你上這兒來幹什麽?”
張修的車上筆墨紙硯齊備,賈赦直接取了筆墨寫到:陳禦史危矣!
張修只一眼就想到了什麽,盯着這個剛在朝堂上剛認回來的女婿:這些時日陳禦史盯着賈赦攀咬,若是陳禦史出了意外,定會有人傳乃是賈赦蓄意報複,殺了陳禦史。同時,背後主使也滅了陳禦史口,可謂一箭雙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