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忠順王乃是致和帝的庶弟, 當年致和帝登基頗多挫折,忠順王作為支持致和帝的親王之一,對致和帝順利登基有所助力。所以李宜山這提議無論是從致和帝的角度還是文武百官的角度, 都挑不出錯來。

但是賈敬既然已經察覺到司徒硫的狼子野心,又知道忠順王與司徒硫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自然不能讓李宜山促成此事。

于是賈敬走出班列道:“啓奏皇上,臣以為論南下辦案的人選, 按李大學士所言忠于朝廷、不得徇私、身份貴重而言, 太子殿下做南下總攬也極為合适。”

太子乃一國儲君, 若說忠于朝廷不徇私,除了致和帝自己,誰敢說比太子更沒私心呢?

但是賈敬此言卻附議者寥寥了,一國儲君前去督辦一樁查抄罪臣的案子, 是殺雞用牛刀了。但是派與聖上同輩的老親王前去, 就不是了嗎?

自然有人站出來谏言道一國儲君身份貴重, 不宜南下雲雲。賈敬也趁機反駁說忠順王亦身份貴重,不适合南下。

賈敬能聽出來的問題, 其他人自然也聽得出來。

蘇丞相舉着笏板走出班列道:“啓奏皇上, 臣以為雖然江南京城相隔千裏,然甄家、王家之案與岩親王之案實為同案,當并案辦理。既是岩親王之案由三司會審, 巡視江南依舊應以三司為主。蓋因三司官員從岩親王案事發便已介入, 熟悉案情前因後果, 三司協同辦理甄家一案, 當屬上策。”

蘇丞相這話就差直言不諱的說專業的人辦專業的事了。忠順王作為皇室宗親, 自然身份高貴, 但是岩親王謀逆一案牽連極廣, 讓一個并非三司出身的人做總攬,若是徹查不清,會造成什麽惡果?

“臣附議!”

“臣附議!”

……

朝堂之上也是一片附議之聲。

別說朝會之上皆是老狐貍,許多人聽出了李宜山的弦外之音。光說三司官員誰願大權旁落啊?這些人哪個不支持蘇丞相呢。

賈敬聽到蘇丞相也出來支持三司,松了一口氣。

致和帝聽見朝堂上争執不休,最終将矛頭指向了江南官場。江南乃是全國頭一等的富庶之地,哪怕一個知縣的空缺,也許多人謀求。現在若是借着岩親王和甄家的事将整個江南官場起底,得空出多少實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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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這幾日針對張修的傳言來勢洶洶的呢,若是張修名譽掃地,江南空出來的缺也輪不到幾個到張修門生的頭上吧?敢情這是新一輪的黨争。其中不知道多少人想渾水摸魚。

而提出派忠順王南下做總攬的便是大學士李宜山。李宜山此人名聲極好,和張修并稱北張南李,若是張修名譽敗壞,得利的不正是李宜山及門生麽?

致和帝不管怎麽說都在位幾十年了,見證黨争無數,官場傾軋無數,這些文人心思還不至于看不出來。

所謂帝王心術,無非是制衡和分權,其實不管李宜山抓住機會怎麽鬥張修,致和帝都不會讓李宜山一家獨大。哪怕張修這次真的被李宜山鬥下去了,致和帝也會扶持新的文人領袖出來制衡李宜山。

既是有蘇丞相出來谏言,致和帝便順勢道:“蘇卿以為派誰南下合适?”

蘇丞相道:“回皇上,臣以為一僧一道案乃是刑部主審;岩親王案是大理寺主審,這回南下查辦甄家、王家一案,由都察院總攬,刑部、大理寺、戶部、京營各派官員協同。”

查辦大案、要案本就是三司分內之事,且三司共同參與三件案子,各主審一件,可以說是公允之極。蘇丞相這話自然附議的不少。

接下來便是推選南下辦案的具體人員。因京城也有大案要辦理,一直參與岩親王案的總攬是不能南下的,但是各部院參與岩親王案的骨幹中抽掉數人南下卻極合适。

正如蘇丞相所言,江南甄家、王家的案子可以和岩親王謀逆案并案,那麽有熟悉岩親王案的官員參與,更容易厘清江南盤根錯節的案子。

另外,李宜山提的需要有一人不徇私,身份重,壓得住江南官場衆人這一點也極為重要。

賈敬走出班列道:“啓奏皇上,臣以為皇上派出巡按隊伍代天子巡狩,地方官員豈敢不服?若是擔心地方官員因品級自重,不服督察禦史,可賜督察禦史尚方寶劍。”只要能将忠順王按在京城就行。

賈敬此谏言也被致和帝采納了。皇室宗親徹底被排除在這次南下隊伍之外。

定了依舊是三司為主辦理甄家案子後,各部院為了自己部院的利益最大化,也會在辦案人員的派遣和權利分工上據理力争。

又是一番唇槍舌戰,最後讨論出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這支南巡隊伍相互制衡,張修和李宜山的門生皆有人在列,倒也沒讓誰一家獨大。

至于京營,現在京城裏都還在四處捉拿亂黨,新上任的京營節度使賈敬是不能親往的,但賈敬作為京營節度使,派誰南下倒還做得了主。

京營南下的一支隊伍乃是賈代化舊部,便是當初圍困王子騰府,又在岩親王謀逆案中第一時間切斷岩親王和前線聯系那支。帶隊的校尉名叫寇浪。

當然,剛經歷了一場謀逆,不管文臣還是武将,致和帝都将制衡發揮到極致,京營還有另一名南下的校尉名曰孫紹祖。二人中以寇浪為主,孫紹祖為副。

既定了南下人等,朝會便散了。這次散朝之後,致和帝直接命戴權将蘇丞相請去了上書房。

致和帝先将內侍打發了,又給蘇丞相賜坐之後問:“關于張太傅之事,蘇卿有何看法?”

蘇丞相為人持重,但能做丞相的人,天然就會平衡各方關系,自然也能看出這等官場傾軋:“臣覺得有人推波助瀾。”

這看法倒是和致和帝一致,致和帝道:“李宜山到底心急了些,可惜了張修此次名譽難以挽回。蘇卿覺得此事是李宜山一手推動,還是另有指使?”

這問題就難以回答了。蘇丞相遲疑片刻,道:“回皇上,此事臣不敢斷言,但是臣以為此事發生後,另有人落井下石。”

致和帝又問:“和忠順王是否有關?”

一國國君和一國丞相,誰也不傻啊。前幾日就有人鋪墊,今日朝會上抓着張修不放,接着将矛頭指向了江南官場。而這時候,有人提出讓忠順王作為南下巡按的總攬,一切都太巧了。

但是要說忠順王有什麽狼子野心,致和帝登基這幾十年他都極本分,專愛養些戲子優伶,還和武官走得不近。沒有兵權支持,他能做什麽呢?

蘇丞相沉吟半晌:“皇上,臣想不到忠順王的動機。”

致和帝将手指在龍案上彈了彈:“蘇卿且留意着此事,朕總覺得此事頗不尋常。”

蘇丞相應是告退。

硫親王府內,司徒硫和江懷壽分賓主而坐。司徒硫已經得了散朝之後,致和帝單獨和蘇丞相商議事情的消息。

本來麽,一國國君和國相有事相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司徒硫和江懷壽卻皆覺得此事不尋常。

江懷壽道:“王爺,我們需要蟄伏一段日子了。”

司徒硫點了點頭,嘆道:“可惜了,皇叔到底沒有南下成。否則甄家和賈家是老親,總能查到些寧榮二府和甄家勾結的證據,再将林如海折在裏頭,便不枉大哥起這場兵了。”

江懷壽道:“只要我們沉得住氣,總能等到機會的。王爺,崔師弟的傷已經養好了,随時可為王爺效力。”

司徒硫點了點頭:“你先帶他熟悉熟悉王府的情況,本王日後還要仰仗兩位先生。”

原來,江懷壽和崔西竟是師出同門。二人學了一肚子韬略之後,便分投了司徒岩和司徒硫,平日各為其主,但是卻約好了不管将來誰搏得從龍之功,皆拉拔對方一把。

這原是亂世搏功名常用之法。東漢之後,三分天下,諸葛家族兄弟三人甚至分投魏蜀吳三國。江懷壽和崔西不過是效仿古人。

平日二人也是盡心輔佐自己的主公,但是司徒岩被賈赦逼得陰謀敗露,崔西思索再三之後,便和江懷壽聯系,師兄弟二人商議一番,定下一樁計策。

因崔西投到司徒岩門下多年,尤其當年卸寧榮二府兵權一事辦得深得司徒岩之心,司徒岩對崔西極為信任。有此前提,崔西游說司徒岩起兵極為順利,誰知司徒岩卻是中了崔西的計,燃燒自己最後的一絲利用價值,成為司徒硫投石問路那塊石頭。

而崔西則是用勸說司徒岩起兵作為投誠司徒硫的投名狀。

那日司徒岩得知王子騰被控制,心煩意亂,進宮找甄貴妃商議,司徒硫已經從崔西處得知司徒岩對起兵之事猶豫不決,才專門派探子去觀察司徒岩的神色。

司徒岩入宮時魂不守舍,出宮後神色堅定,司徒硫便知大哥中計了。一面安排侯孝廉準備救駕,以争取京營節度使一職;後手便是借着甄家和賈家的關系,由甄家入手打擊寧榮二府。

這原是一條連環毒計,只要成功了其中一項,司徒硫便受益匪淺。

可惜致和帝也判斷出司徒岩生了反骨,并将龍禁尉交給了賈赦指揮。寧榮二府再次立下救駕之功。由甄家牽連賈家這條路的威力便減弱不少。

而且在三司會審司徒岩一案中,賈赦挖出來的證人太多,讓司徒岩辯無可辯。就賈赦這刨根問底的能力,也讓司徒硫及其謀士生出忌憚。如果司徒硫繼續留着陳禦史,遲早被賈赦挖出來。那時候司徒硫便起了先滅陳禦史之口的心思。

借陳禦史之死打擊張修,借張修劍指林如海,皆是硫親王府的一貫手法。其實跟榨取司徒岩的最後利用價值是一個思路。這些連環毒計原本都設計缜密,走一看十。誰知榮國府那個纨绔突然之間仿佛賈代善重生一般,接連破壞了司徒硫好幾個看似天|衣無縫的計劃。

江懷壽應是,又道:“還有一則消息,今日本來陳家人已經堵了張修家的門戶,甚至張修上朝都出不來門。是賈赦又是報官又是動手的替張修解圍,張修才趕去上朝。賈赦和陳家人現在将官司打到了順天府。”

司徒硫目中露出一絲狠厲:“本王正愁尋不到公布陳禦史遺書的好時機,既然賈赦來幫忙,本王也不客氣了。這次若是能拉下張修,也不算白忙活!”

至于賈赦和陳禦史之妻,現在确實是在順天府打官司。

賈赦這次将混不吝發揮到了極致。既然陳家人堅稱是張修逼死了陳禦史,賈赦便強烈要求驗屍。

古人講究死者為大,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許動屍體的。陳禦史都死了,卻要開腸破肚,陳家如何應允。雙方在此事上便開始争執不休。

賈赦怒道:“豈有此理!陳禦史一沒死在張家,二又不讓驗屍,連死因都不清楚,你們就口口聲聲污蔑我岳父大人。口口聲聲讀書人家,竟是好不講理!”

說着,賈赦往陳禦史之妻臉上一指:“我還說是你謀殺親夫,事後不好善後,才污蔑我岳父呢。朝堂之上,每天都有人争執不休,有争論便有輸贏。怎麽別人沒死,就陳禦史死了?陳禦史定是死于你陳家人之手,你們為逃過律法制裁,故意污蔑人。空口白話,誰不會說?”

陳禦史之妻原本也是書香門第出身,斯斯文文一個女子,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和人對簿公堂已經是無奈之舉,哪裏見過如此陣仗,如此不要臉之人。

被賈赦如此渾說,陳禦史之妻臉刷地一下就白了,跪下哭道:“大人,這賈赦在衙門裏便敢滿口胡言亂語,欺辱我一個未亡人,若是出了衙門,我一個弱質女流豈有活路?求大人替我做主啊。”接着又去哭陳禦史,什麽你走之後留下未亡人受人欺淩,還不如自己也去了,自證清白。

這……張太傅逼死陳禦史,賈赦再逼死陳禦史之妻,這對翁婿以後只怕不能在京城擡頭了。

陳禦史之妻淚如雨下,哭得極是傷心,若非被幾個女衙役拉住,便要去撞柱了。賈赦也知道陳禦史之妻委屈不是作僞。作僞受三從四德思想束縛的古代女子,受人如此污蔑,确然對陳禦史之妻而言是大侮辱。

賈赦嘆了一口氣。他以前也不是個欺負女人的人,便緩和了語氣對陳禦史之妻道:“你既知道被人憑空污蔑有苦難言,為何又要去污蔑張太傅。板子不打到自己身上不疼,被人同樣對待了,你又如此要死要活。

就說你丈夫在朝堂之上彈劾本人好多回,不也是滿口胡言亂語,憑空污蔑?單說陳禦史彈劾本人‘編造來歷、圖謀不軌’一事,本人身為榮國公世子受此等污蔑,日後如何在朝堂立足?這話可比張太傅說他一句‘心素不正’重多了。若是張太傅說他一句是要蓄意逼死人命,那也是陳禦史妄圖逼死本人在先。

還好皇上聖明,三司各位大人明察秋毫。查明了那兩個神棍的真實身份,也查出了‘通靈寶玉’的來歷,還了本人清白。也證明陳禦史彈劾本人之言純屬污蔑。”

陳禦史之妻原本是真覺得萬念俱灰,想讨要說法,聽了賈赦之言,既覺憤怒,又隐隐覺得似乎有些道理。但是陳禦史人都沒了,賈赦卻好端端的站在這裏,于是陳禦史之妻道:“言官聞風奏事,事後不可追責。賈世子之言純屬胡攪蠻纏。民女雖是女子,卻也并非無理取鬧之人,民女之所以找張太傅要說法,乃是民女有證據!”

順天府知府關嘉言聽聞有證據,便道:“有何證據,呈上來。”

陳禦史之妻應是,捧上一份遺書道:“大人容禀,亡夫那日下朝,雖因張太傅咄咄逼人心中不忿,卻也知朝堂之争各抒己見,散朝之後實不該結私怨。誰知張太傅咄咄逼人,放出流言中傷亡夫。亡夫書讀聖賢書,一生愛惜名譽。但張太傅位高權重,門生衆多,亡夫面對鋪天蓋地的污蔑無地自辯才以死明志。此遺書皆是亡夫自陳。”

關嘉言接過遺書一目十行的掃過,上面的內容果如陳禦史之妻所言。且能做禦史的,自是文筆一流,那遺書所寫,字字血淚,真是叫人見之傷心。

“來人,取陳禦史日常字跡來,查驗清楚!”關嘉言道。

陳禦史作為文人,無論是衙門還是家中,手劄還是書信或是其他,留有筆跡的地方甚多,很快便查驗了,此遺書确是陳禦史所留。

賈赦卻道:“關大人,便是筆跡對上了,也不見得此遺書便為真;便是真的,也不見得是陳禦史內心之所想。說不定陳禦史有別的苦衷,若要證明此事,還需再查。”

陳禦史之妻又是一番反駁。

賈赦卻道:“陳夫人,陳禦史之死,我也深表同情,但驗屍你不讓驗,陳禦史的遺物總該讓查一查吧?否則陳禦史含冤抱屈,也非你所願。或是你受人指使,故意污蔑張太傅?”

陳禦史之妻聽了,又是一怒:她之所以咬着張太傅不放,實在是因為這個世道寡婦艱難;而且陳禦史死之前那些流言蜚語無數,字字句句都是要逼死人;再加上陳禦史的遺書,陳禦史之妻才堅信此事是張太傅刻意為之。

現在賈赦仗着權勢,反口污蔑自己,陳禦史之妻心中不服,又自忖此事陳禦史确然冤枉,不怕查,便同意了。

誰知這一搜,還真搜出了不得了的東西。

陳禦史不但有苦衷,還有大大的苦衷啊。陳禦史的遺物之中确然沒有別的東西了,但是在陳禦史夫妻的卧房,平日陳禦史之妻收納細軟的箱子裏,卻發現多了一筆銀票并一封遺書。

遺書依舊是陳禦史自述,說的是自己因貪圖錢財,受人指使污蔑賈赦,卻卷入更大的利益糾葛之中,恐難活命。留下錢財給妻兒,叮囑妻子好好過活,将子女養大成人,對自己的死不要深究。

其內容既有暗示又有些含糊,似乎是為了保護妻兒故意不将話說明白。

陳禦史之妻見了這封遺書也是陳禦史親筆,沉默良久,突然放聲大哭。事到如今,她哪裏不明白,丈夫不是被張太傅逼死的,乃是被人滅了口。

這封遺書自然不是陳禦史所留,乃是何征代筆。甚至那些銀票都是何征在硫親王府順手取來的。

那日賈赦和何征商議,要替換陳禦史的遺書,何征便開始踩點。

陳禦史不過是普通言官,司徒硫府上的殺手在陳家簡直來去自如。殺手殺了陳禦史之後,在書房留下遺書,僞裝成陳禦史自殺。陳禦史之妻在書房找到遺書後和家人商議改如何處理,恰巧讓何征聽見了。

遺書已經被陳禦史之妻取走,何征便換了個思路,在陳禦史夫妻的卧房之中另加了一封遺書。而且何征同情陳禦史替司徒硫賣命卻落得如此下場,幹脆從司徒硫府上給陳禦史取了一筆撫恤金來。

在巡按隊伍南下兩日後,陳禦史之死的真相水落石出。

此事不但還了張太傅清白,還越發引得致和帝起疑,甚至又将蘇丞相诏入宮商議了一回。

司徒硫自然氣急敗壞,卻越發不敢動彈了。若是沒拉下張太傅或是寧榮二府任何一人,自己卻露出馬腳來,就得不償失了。

而遠在揚州的林如海,大約是整個江南最早知道司徒岩謀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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