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林如海怔愣了一下。十年寒窗苦讀, 年方弱冠高中探花,林如海自然有理想抱負,想在朝堂上有所建樹的。

但是到江南這一年,林如海經歷多少明槍暗箭, 又遇岩親王謀逆, 若非大內兄提心, 必是受甄家連累,便是只落個失察之罪,以後也必然仕途坎坷。歷經這許多艱辛後,以前的萬丈雄心所剩無幾,林如海只想着哪日平安致仕便好, 取戶部尚書而代之?至少做了兩淮鹽運使後的林如海沒想過。

周駿譽和林如海一個在京城, 一個在地方,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若是二人一直相安無事, 林如海自是不會生出那等火中取粟的想法。但是周駿譽都算計到自己頭上了……

林如海何等敏捷之人, 首先便想到周駿譽算計自己的動機:“大內兄是說硫親王也……”自己和周駿譽沒有私怨,那麽對方這麽置人于死地便是出于政治上的需要,自然便是立場問題了。

賈赦點了點頭。

林如海心中又掀起驚濤駭浪, 一個皇子不安分已經連累了多少人,這裏還有一個城府更深, 手段更毒辣的。若是将來司徒硫也鬧出什麽事來,自己要平安致仕談何容易?唯有站得越高, 手中權力越大, 越能自保。

再說, 周駿譽都想借刀殺人取自己性命了, 自己豈能不反擊。林如海目光如刀, 問:“大內兄有什麽計劃,願聞其詳。”

賈赦道:“現在三司并戶部、京營南下巡按,妹夫這裏先按這新的記賬法将鹽政衙門的賬務整理出來,等他日巡按團到了,妹夫拿着兩套賬本出來,哪一套賬目更清晰明了,這許多京官一看便知。在江南這些時日,我們争取讓巡按團的人都接受新的記賬法,回京推動記賬改革才有助力。”

這道理林如海自然懂,接口道:“尤其因牽扯到親王謀逆,可想而知皇上震怒,越是如此,皇上越會重視此案相關賬目。況且岩親王敢于謀逆的依仗是什麽?無非是京營的兵權和江南的財力。

皇上再是九五之尊,那也是做父親的。兒子不管犯多大的錯,在做父親的眼裏,終究會隐隐覺得兒子是好的,是被人勾引壞了。如此情況下,皇上必然越發遷怒甄家和王子騰。那麽甄家、王家的賬目送到上書房,皇上必然親自嚴審。若是甄、王兩家的賬目能用此清晰明白的記賬法遞入京城,得了皇上肯定,這記賬法推行起來事半功倍。”

看看人家這探花郎的素質,豈止是一點即透,簡直是舉一反三啊。賈赦就喜歡這樣的盟友。

常言道官大半級壓死人,兩淮鹽運使官居三品,即使加上挂的虛銜蘭臺寺大夫,林如海也只是二品而已。若是林如海自下而上推行一套新的記賬法則,周駿譽作為戶部尚書有一百個理由推脫,但是若能借致和帝之力,此事便成功了一半。

賈赦道:“不但如此,現在交通不便,江南的消息傳回京城需要時日。等于巡按團中哪怕有戶部官員,也暫時切斷了和周駿譽的聯系。只要我們能讓巡按團中的戶部官員也覺得這套記賬法更簡便實用,便等于從內部撕裂了戶部,簡直天賜良機。”

林如海自己就滿腹韬略,自然知道賈赦這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賈赦此人的心機智慧,簡直深到令人匪夷所思。

當年林如海和賈敏成婚不久,就出了賈瑚落水之事。後來賈赦就變成了一纨绔。沉寂了十幾年的人,看看人家不出手則以,一出手這雷霆手段,林如海在心中也默默給了賈赦京城那些人一樣的評價:城府極深,心狠手辣。不過幸好這樣的人是自己的天然盟友。

略沉吟片刻,林如海惋惜道:“可惜這次巡按團南下,雖是要徹查江南吏治,但是有輕重緩急,巡按團已經入住甄家、王家查案,現在将這套記賬法推過去已經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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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赦道:“妹夫此言差矣,我們只管做好我們自己的事,到時候鹽政衙門和巡撫衙門送上去的賬目清晰明了,而巡按團給上去的賬目卻看得讓人頭疼,你說皇上會不會認為這乃是有人故意渾水摸魚,不徹查甄家、王家?所以,都察院左副都禦使只要是個聰明的,見了鹽政衙門和巡撫衙門的賬目,寧願在江南多耽擱幾日,也會重新整理甄家、王家的賬本。”

古時候階級嚴苛,市農工商泾渭分明,要說古人的智慧和數學能力,賈赦從未懷疑過。畢竟勾股定理,圓周率等等,華國比西方早發現了上千年。但是文人階級壟斷知識,古賬本故意搞那麽複雜,賈赦覺得乃是那些賬房故意的。畢竟複雜了,不但能體現自己的專業性和重要性,還能渾水摸魚。

林如海一聽賈赦這話就明白了,自己這大內兄是将攻心為上運用到極致,而且人家一抓就抓聖心。難怪人家不理朝中事便罷,一出手就是這樣的手筆呢。

“大內兄和錢巡撫也有聯系?”林如海問。

賈赦搖了搖頭。錢益年和林如海合作攔截了叛黨出逃,算是建立了盟友關系,但是人家和自己卻無半點相幹。“這件事還要妹夫去做,由我出面,錢巡撫未必肯賣我面子;但是妹夫出面,此事便有把握多了。”

林如海點了點頭道:“大內兄遠道而來,旅途勞頓,先去略作修整,我這就去辦此事。”

賈赦站起身來道:“我去瞧瞧妹妹和侄女去。”

賈敏聽說兄長突然到訪,早就急不可待了。只是聽說兄長一來就去了衙門,賈敏略一想便知是有要事,因而在家吩咐了下人準備瓜果素點。

和賈敏甫一見面,眼前這女子在賈赦記憶力就鮮活了起來,以前活潑明豔的一個姑娘,現在清瘦了不少,以前臉上健康的白裏透紅被略帶病氣的蒼白所取代。

賈敏現在早已知道榮國府經歷了什麽,前段時間林如海去蘇州又是做了什麽大事。仔細算來,賈家也好,林家也好,短短時日內,皆在生死邊緣徘徊了一回。想到種種揪心處,賈敏忍不住聲音哽咽:“大哥……”

哎喲,賈赦可經不得這個,忙忙擺手道:“妹妹別顧着難過,現在事情越來越順了,将來終歸是越來越好的。”

賈敏就是心中千言萬語的,一時激動,被賈赦這麽一打岔,忙斂了情緒道:“大哥怎麽這時候就來了,算算時日,當是在父親停靈期滿前啓程的。父親的靈樞到時候是另有人護送南下麽?”

賈赦道:“父親不是還有個兒子麽?賈存周說他帶着賈珠、賈寶玉扶靈,妹子別擔心,父親南下路上孝子賢孫都不會少。”

賈敏當即就皺了眉頭,知道王氏所作所為後,賈敏對二哥夫妻也是有怒火的,但是賈珠和賈寶玉到底是下一輩兒的人了,于是嘆道:“珠兒身子一直不好,寶玉又年幼,如何經得住這樣長途跋涉。”

賈赦根本沒心思管賈政的事,便道:“我總不能攔着人家盡孝。”

賈敏不過是略問一嘴家裏的事,知道賈赦不待見二房,也知道這次南下兄長另有要事,便略過這一茬問些別的,賈赦撿能夠說的跟賈敏略提了一些。

賈敏自能聽出這些時日,各方鬥争的驚心動魄,從朝堂到內宅,無所不用其極,而賈家偏偏被人從內宅尋了空子:“王氏固然罪該萬死,母親也是個糊塗的,辛苦大哥了。”

好在榮國府的危機暫時算安然度過了,賈敏便命人去将黛玉帶來拜見舅舅。

須臾,奶嬷嬷領着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女孩來了。雖然是頭一回相見,黛玉倒不怕生,大大方方的行禮,小小年紀,口齒清晰。

見了黛玉之後,賈赦才恍惚想起這個年代初次見面,長輩是要給晚輩表禮的。朝堂的事還忙不過來,賈赦還真被準備這些,便摘下自己的玉佩遞給黛玉,讓拿去把玩兒。

這時,賈赦才仔細打量了傳說中的林妹妹一眼。這時候小姑娘還不足五歲,生得玉雪可愛,而且眉宇間還有幾分俏皮。看得出來因得父母寵愛,還未養成書上所言那股小心翼翼。

好好一個小姑娘,怎麽就送去了榮國府受人磋磨喲?而且這小女娃雖然生得極标志,看得出來是個美人坯子,但是賈赦怎麽看這也是個人,不是一棵草啊。

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尚且是杜撰,別是榮國府花光了人家小姑娘的銀子,不肯履行諾言,又磋磨死了人,故意編出什麽绛珠還淚的話來,掩蓋自己的過失吧?

正這麽想呢,賈赦腦海中又出現了快進電影鏡頭。眼前的小姑娘長成了絕代少女,卻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躺在一間屋子裏,窗外仿佛能瞧見竹影婆娑,應當便是潇湘館。

接着,小姑娘低聲呢喃着爹、娘,終究斷了氣。邊上冷冷清清,只有兩個丫頭哭得極傷心。

接着便是癞頭和尚來了榮國府,說是绛珠仙子已經了斷了凡塵因果,自己特來接引绛珠仙子魂歸離恨天!

這癞頭和尚自己便是個江湖騙子,他接引個屁!都不用想,又是王氏的把戲。就像這次賈代善過世,王氏企圖用鬼神之說奪回掌家權一樣;前世林黛玉死的時候,這一僧一道的聲望可是高得令人咋舌了,用這番說辭糊弄賈母和賈寶玉正好。

別看黛玉年紀小,倒是個機靈的小姑娘,仿佛察覺到這個初次見面的舅舅打量的目光,擡頭好奇的看着賈赦。

賈敏也察覺到兄長眼中的憐憫之色。為何兄長會對玉兒露出如此眼神?但想到賈赦這一個多月來做的事,那可是個深藏不露的人,賈敏小心翼翼的問:“大哥這樣看着玉兒,可是有什麽不妥?”

賈赦回過神來,道:“是有些不妥。”

這話吓得賈敏一愣。林家子嗣緣薄,現在夫妻兩個膝下僅剩黛玉一點血脈了,因而賈敏對黛玉十分關注。

只聽賈赦接着道:“我瞧外甥女生得單薄,可是妹妹舍不得給她吃肉?”

賈敏聽了一愣,便道:“玉兒也守着外祖父的孝,哪能開葷腥?”

因兄妹倆有體己話說,賈敏早就打發了服侍的人,因而賈赦也不避諱:“妹妹糊塗,外甥女長身體的時候,哪能在吃食上苛待?就是你們夫妻,我瞧着也是面色不好,只怕也是舍不得好好進食的。什麽守孝不能開葷,那賈存周還在熱孝中偷偷吃酒呢。就你們夫妻老實,卻這樣作踐身子。咱們這樣的人家,能守住祖宗家業不被算計,便是最大的孝順。不好好進食,渾身無力,頭昏腦漲,在官場構陷中但凡犯一個糊塗,人沒了,家業也沒了,可是孝順?”

其實賈敏也知道所謂守孝不能沾葷腥,也不是家家戶戶都遵守。但是林家書香門第,賈敏入門之後便想着守規矩些,自己入門守了公婆的孝六年,竟是不曾破戒。

賈赦見賈敏沉默了,就知道讓自己猜中了。難怪林家一家子病歪歪的呢,算起來前前後後竟有好些年只吃素,那營養能全面了?既是列候之家,又是書香門第,竟是搞出一家子營養不良來。

對蛋白質的渴望是人類本能,其實賈敏也饞各類肉食得不行,聽兄長這麽一說,再見兄長哪怕是趕了好幾日的路也面色紅潤,賈敏就知道兄長在家并未守這條規矩,底氣不足的道:“若是被人知曉,終究不好。”

賈赦道:“什麽好不好的,你當家這麽多年,辦這點事嘴上牢靠的下人都沒有了?不說你,妹夫天天在衙門忙得昏天地暗,只茹素哪裏撐得住?孝順孝順,順便是孝了,父母長輩在天之靈,也希望子女晚輩将日子過好了。你好好進食,養好身子便是孝順。以前多明事理的姑娘,嫁給書呆子自己也變糊塗了。”

賈敏低了頭道:“等老爺回來我和老爺商量商量,若是老爺同意,便依大哥的意思。”

賈赦這才恨鐵不成鋼的點了一下頭。也不知林家人個個早死,是不是跟太守規矩,拖壞了身子有關。古時候守孝制度又繁瑣又嚴苛,但凡沾親帶故的去世就鬧一段時間營養不良,後面哪是那麽容易補回來的。

再說,這幾日自己要住在林家,賈赦才不肯委屈自己跟着過只能吃素的日子。

賈赦和賈敏母女禮儀性的見了面,便又忙別的去了。也不知道謝昊堂到底會不會狗急跳牆,但是賈赦既然南下了,總要有所防範。于是賈赦和盛澤圍着鹽政衙門走了幾圈,研究了一下鹽政衙門的布防。

而林如海聽了賈赦的建議,早将自己整理的一套表格記賬的範例尋了出來,派心腹送去蘇州。

這套範例其實是空表格,畢竟賈赦将榮國府的賬本送來是有深意,但是不管是榮國府的賬本還是鹽政衙門整理出來的賬目都不适合外流。這套空記賬表格是林如海做來培訓小吏的。

林如海自己走不開,派去蘇州送信的卻也是鹽政衙門的官員,便是在攔截王家船隊出海時候,跟柳茂上船盤查的那人。

錢益年一見來的是熟人,便知道是要緊事,忙将信使帶入書房細問。

送信的鹽政衙門官員是個沉穩性子,不然林如海也不會派他來。這人也沒多說什麽,只說了鹽政衙門已經開始用這套記賬法盤賬了,因用着簡便,小吏們上手快,又便于檢查是否出錯。林大人覺得此法有許多優點,便讓自己送來給錢大人一試。

且不說深意不深意的,單說現在衙門慣用那套記賬法的确不方便,這套法子比起來确然有許多優點,錢益年就打算用了。再說,錢益年和林如海合作過一回,那姓林的簡直是老狐貍一只。若單是推薦一套記賬法,随便派個小厮跑一趟即可,為何偏在這麽繁忙的時候派個鹽政衙門的得力官員?

要說林如海沒有深意,錢益年也不信啊。

總之聯合江南巡撫推動記賬改革的事異常順利,前來送信的官員見事情辦妥,當日便辭別錢益年回揚州了。

又說硫親王府得知賈赦提前南下之後,總是猜不透賈赦的用意,以為賈赦以退為進,依舊要替平安州系的武将搏兩江總督的位置。

司徒硫左思右想,道:“且不管賈赦到底有什麽陰謀,只要人死了,他有再多心眼去陰曹地府使吧。外祖父的法子當真好用。”

江懷壽一聽就明白司徒硫的意思:“屬下這就去辦。”

司徒硫道:“仔細些,別讓謝昊堂知道消息的來源。”

江懷壽應是。至于司徒硫所謂周駿譽的法子好用,無非指的是借刀殺人。當初周駿譽想利用謝昊堂的恨意除掉林如海;現在既然賈赦親自去了江南,于謝昊堂而言更是冤有頭債有主。只要将賈赦去江南的信息悄悄透露給謝昊堂,能不能成事且看謝昊堂的本事了。成了硫親王府樂見其成,不成亦無損失。

哪怕謝昊堂得知司徒岩謀逆之後,做了補救措施,圍困了甄家和王家,也徹查家裏,燒光了和甄家、王家來往的信件等物,謝昊堂心中依舊不踏實。

直到天使南下頒旨,說朝廷徹查江南亂黨,在查清之前收回所有江南官員兵權,讓謝昊堂上交兩江總督的兵符。

謝昊堂萬念俱灰,越發将賈赦恨得咬牙切齒。就在這時候,謝昊堂接到了賈赦提前回南操辦賈代善喪事的消息。

消息并沒有說賈赦的具體落腳處,但是謝昊堂便是交回了兵符,手下也有可用之人,很快打聽到賈赦去了揚州。

正好!将賈赦和林如海一起了結了,自己便是落罪也不孤單。況且自己并沒有直接參與謀逆,若是只判了失察,或是□□、或是流放,說不定還能活出一條命來,讓賈赦和林如海黃泉路作伴去吧。

鹽政衙門負責全國大半鹽引的發放,又有多少錢財往來,便是許多小吏一起加班加點,又得了一套極簡潔明了的記賬法,依舊好幾日之後才将林如海上任這一年來的賬目盤查清楚。

這日鹽政衙門的氛圍極好。雖然所有人都很累,但是賬目整理清楚了,這回巡按團徹查只要不出岔子,大家都不必提心吊膽了。

這些時日一直很嚴肅的林大人甚至和顏悅色的與小吏們道了辛苦,讓早些回去休息,自己才轉身回鹽政衙門後面的官邸。

衙門辦公處和官邸相隔不遠,中間只有一小段巷子比較僻靜,林如海剛步入這小巷,便見一道寒光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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