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賈政以前總覺得自己只是懷才不遇, 只是榮國府這樣的人家沒遇到什麽需要自己大展身手的事,顯示不出自己的才幹。至于争奪掌家權那些,都是娘們幹的事, 別髒了自己的手。

直到後來局勢劇變, 自己別說建功立業, 連自保能力都沒有,賈政才覺四顧茫然, 同時也以為這就是低谷了。

現在更是人在半途, 扶着父親的靈樞, 又死了兒子時, 賈政終于體會到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只能求助妹妹妹夫了。不然怎麽辦?為自己策劃的妻子犯下滔天大罪;為自己遮風擋雨的母親失了诰命, 就是個無權無勢甚至不能随意出榮國府的老太太。而仿佛什麽事都能解決的賈赦, 賈政恨不得殺了他,怎會低頭向他求助?

于是賈政打發了人趕往揚州送信,誰知賈赦也在揚州。

現在巡按團揚州分組的人已經進駐了揚州府衙, 鹽政衙門這幾日比之之前略松快了些,但是眼下這情況誰也不敢大意。

賈敏傷感了一回, 送了一份奠儀, 派了幾個管事前去幫襯, 先尋個地請高僧給賈珠做了超度,便扶靈到金陵。至于賈政是否打發人回京通知賈母,賈敏也管不了那許多了。

雖說是人命大過天, 但是跟朝堂局勢比起來,賈珠之死不值一提。現在劍拔弩張的不止有江南, 還有京城。

卻說在京城裏頭, 賈赦南下之後, 每回朝堂之争都是唇槍舌戰,其中最要緊的便是圍繞兩江總督一職的争奪。

收回謝昊堂兵權的天使先帶着聖旨南下,兩江總督一職空出來是板上釘釘。這日朝會上便又有人提出了新任兩江總督應盡早定下來。

雖然司徒硫收斂了一些,便是借了一回謝昊堂的刀想殺林如海和賈赦而不得,都辦得十隐蔽,但司徒硫也不能坐視兩江總督一職再被平安州系的武将得利。

和江懷壽商議了好幾回,又和周駿譽互通了消息,最終司徒硫還是決定搏一搏。

朝堂上已經辯論了好幾輪,不過自從賈赦南下之後,兩江總督一職的熱門候選人果然換了一人。

原本粵海總督史鼎、總兵石光珠、平安州先鋒大将軍霍炎是三個熱門候選人。但霍炎的兄長南安郡王掌着西海沿子兵權,岩親王案發之後致和帝是不會允許一家出現兩人掌重兵的。就是地位超然而且夾雜着感情因素的寧榮二府,現在也只有賈敬一人掌京營兵權,賈赦還在孝中。

而且上回賈赦朝堂自陳守孝後,不但沒再過問朝堂中事,甚至在賈代善停靈期滿之前就南下準備榮國公安葬事宜了。雖然賈赦南下別有要事,但是在滿朝文武眼裏,這就是避嫌啊。

這種情況下,霍炎哪怕被放入兩江總督候選人,也絕無希望出任乃是朝野皆之。

就在這個時候,工部尚書宋安提議了平安州總兵俞恒出任兩江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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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俞恒說來是個傳奇,當年北狄入侵的時候,俞恒才十七,本來只是個小兵。因操練格外認真,恰巧被賈代善發現,便提上來做了個侍衛。後來俞恒在驅逐北狄軍時不但奮勇殺敵,還探得了關鍵情報,戰功卓著。

彼時還未将北狄驅逐出境,俞恒已經升了校尉,待得北狄投降求和,俞恒已經是賈代善的三路先鋒官之一了。

驅逐北狄之後朝中再無大的戰事,除了正常告老,軍中鮮少有職位空出來,就是有,也是先緊着勳貴子弟。俞恒的升遷路才緩了下來。還是上一回平安州節度使之争,代了節度使五年的譚奇勝扶正,俞恒又升了總兵。

論能力,俞恒這個人絕對不缺。若是生在常年有戰打的年代,人家俞恒說不定都封侯封爵了;論年紀,五十來歲雖不年輕,也不算老。三省六部的最高官員有幾個比人家俞恒年輕的?

最關鍵的是賈赦提前南下,退步抽身了。舉薦俞恒的工部尚書宋安向來不群不黨,和榮國府絕無私交。哪怕俞恒出身平安州,這件事無論哪個角度看,都不像是榮國府授意的。

宋安喜歡替寒門貴子說話滿朝皆知。人家舉薦俞恒,就是覺得俞恒有這個能力。

當時宋安提議俞恒出任兩江總督的時候,也是滿朝附議之聲。

而班列中的司徒硫和周駿譽等人卻氣得一口氣憋在胸口不上不下。朝會上許多人盯着,不管心中是何感想,臉上是不能輕易流露的。

本來按司徒硫的設計,霍炎這回是鐵定沒戲,那麽兩江總督在史鼎和石光珠中二選一。等朝會上議論得差不多了,自然有人提出史家因在江南護官符上,并不适宜到江南任職,那麽兩江總督便成為石光珠的囊中之物了。

誰知半路殺出個俞恒。這個宋安真是一塊滾刀肉,拉攏不了,打壓不住,偏愛做些攪局的事。

致和帝依舊連語調都沒什麽起伏,問:“衆卿都覺得俞恒出任兩江總督合适麽?若是現在發調令到平安州,俞恒回京述職後南下江南,中間頗多耽擱,到時候兩江恐怕急需新總督主持公務,故而,若是沒人反對,這幾日便要出調令了。”

那怎能不反對?賈赦提前南下有可能是以退為進,更何況賈赦雖然現在守孝,也不能守一輩子。俞恒出任兩江總督,不還是平安州的人麽?以後賈赦出孝入仕;加上一個平安州節度使一個兩江總督是賈代善舊部,還有賈敬任京營節度使,這等權勢,除了致和帝瞧在賈代善的面上或許會接受,其他人誰能容忍啊?

別說司徒硫急,就是周駿譽也急啊。當然,反對平安州系将領上位的還有其他人,用不着司徒硫親自上陣。

兵部左侍郎牛繼宗走出班列道:“啓奏皇上,臣以為俞總兵自從軍以來立下赫赫戰功,然俞總兵一直在北方領兵,擅長馬戰。我朝北方有北狄、西海等國虎視眈眈,且都是馬背上的國家。若是将俞總兵調去江南,俞總兵需要重新學習水戰,豈非舍長取短?臣以為,俞總兵留在北方合适。”

“臣附議。”

“臣附議。”

……

雖然朝臣們都知道不能讓俞恒上位的真正原因乃是忌憚日後榮國府坐大,但是也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反對理由。什麽擅長馬戰、水戰都是屁話。

金陵作為本朝龍興之地,不也是一群南人擅馬麽?像俞恒那樣的軍事才能,在哪裏用兵都限制不了他。可是朝堂上,你不能大喇喇的說因為他出身平安州,所以不能用啊,不但朝會上不體面,這讓當年護國有功的平安州系将士怎麽想啊。

賈敬就知道史鼎和平安州系的将領皆不可能出任兩江總督,但是如此一來,剩下的候選人不就是石光珠一人了麽?用史鼎投石問路,實際上扶石光珠上位,硫親王府打得好算盤。

但是賈敬現在出奇的平靜,眼前的情景居然一切都在賈赦的預料之中。那日賈赦決定提前南下,啓程之前兄弟兩個商議良久,将京城和江南局勢推演了好幾遍,對不同發展方向皆做了預測和預案。現在這情況自然也不出賈赦的預料。

賈敬走出班列道:“啓奏皇上,臣以為從其他地方征調武将前往江南,一來旅途耽擱;二來別地武将并不熟悉江南風土人情、地形地貌,需要重新适應;三來江南最是需要安穩的時候,宜有人主持大局。臣以為江南巡撫錢益年大人攔截叛賊有功,又得江南官員和百姓愛戴,可先暫代總督一職。”

這話簡直像在朝堂上丢了一顆炮仗。反對和附議的聲音此起彼伏。

自本朝立國以來,文武官員泾渭分明,賈敬這樣的出身想入兵部,也得科第入仕;文官領兵,也只有北狄入侵那段特殊時期,北疆部分地方官組織過反抗。賈敬此舉不是替文官搶武将職位開道了麽?

但是于文官而言,能有文職官員去任武将高官自然是支持的多。

文武官員之間有壁壘,其實剛開始賈敬并不同意賈赦這個應對。但是站在賈赦的角度,覺得階級流動本來就更利于社會發展,錢益年出任兩江總督并無不妥。最重要的是,錢益年和寧榮二府絕無關系,舉薦他不會引人忌憚。

但是有了林如海和錢益年攔截王家船隊的合作,實際上錢益年已經不可能被其他皇子拉攏。太子是正統,只要江南勢力不落入別人手裏,于寧榮二府而言便是好結果。

這個時候依舊是兵部左侍郎牛繼宗道:“啓奏皇上,臣以為京營節度使之言不妥。錢大人雖然清正廉明、才能出衆,但到底是文人,帶兵打仗并非錢大人所擅長。”

賈敬立刻反駁了:“牛侍郎此言差矣。所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否領兵豈能以出身論。錢大人這次帶着三千綠營軍攔截叛黨出逃,其敏銳的洞察力,把握戰機的能力皆表現出一個優秀将領當有的品質。本朝用人,向來賢能者居之。錢大人清正廉明視為賢;兵貴神速視為能,別說由他暫代兩江總督,就是由他出任他也擔得。牛大人作為兵部侍郎,應當為朝廷擇賢才,豈能囿于門戶之見。”

喲,就你賈敬長了嘴,就你賈敬會說,就你調子高,沒有門戶之見。滿朝文武誰敢說自己沒門戶之見啊,那當初李宜山鬥張修的時候不惜逼死人是為了什麽?文人之間尚且講門戶,文武之間講怎麽了?

但是這些道理滿朝文武心裏明白,朝堂上不能說啊。

而且不囿于門戶這話宋安太愛聽了,迫不及待的道:“臣附議!”

“臣附議!”

別看文官內部也鬥得你死我活的,但此刻出奇的一致,幾乎滿朝文臣附議;至于武将麽,不想讓此職落在石光珠頭上的也盡皆附議。

致和帝眼皮微擡,看了一眼賈敬。

這不囿于門戶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太難了。致和帝登基這麽多年,見慣了文武百官明争暗鬥。但是真正能打破這四個字的,致和帝甚至一下子回憶不起來。

這話致和帝愛聽啊,若是按常理,賈敬應當支持平安州出身或者京營出身的武将,但是臣子權勢太大,致和帝用着便不放心了。而賈敬推舉這寧榮二府皆無交情的文官,那是一片公心吶,為君的哪個不愛臣子公大于私呢?

“衆卿以為如何?”致和帝問。

蘇丞相道:“臣覺得此法甚妥。”

司徒硫和周駿譽差點憋出內傷。原以為賈赦是個難纏的,沒想到這賈敬也是個損人不利己的渾人。知道平安州系和京營系的将領勝出無望了,幹脆推個不相幹的人,兩邊誰也別想占便宜。

其實滿朝文武大多數是不相信賈敬所言的什麽‘不囿于門戶之見’,所喲普高調子只是托詞,大多數人想法和司徒硫一樣,賈敬這人就是損,忒損。我争不來的誰也別想要,送給旁人都不給你。

且不管各人心思,這件事最終就這麽定下來。因為錢益年實在是個好人選。自本朝立國以來,勳貴人家占了太多武将要職,兵權越來越集中是個隐患。這個時候有人提出打破壁壘,至少在致和帝本人那裏是會得到支持的。

自上而下的支持,加上幾乎全部文官和部分武将附議,這件事就這麽塵埃落定。

頒了聖旨,吏部也出了任命文書派人一并加急送往江南。

回到上書房後,致和帝打發了其他人問戴權:“朕交代你的事辦得怎樣了?”

戴權道:“回皇上,自得了皇上吩咐,奴婢就盯着長寧宮,六皇子雖然也時常入宮請安,但是與周貴妃說話時并不避諱宮人。”

以前司徒硫十分小心,表現出一副無心權勢的樣子,但上一回致和帝用兩江總督試探群臣和諸皇子,司徒硫表現得對武将們過于了解,細想有違和處。

出了司徒岩的事,致和帝心有餘悸,以前司徒岩就經常借着請安時機入宮和甄貴妃議事;為了避免重蹈覆轍,致和帝自然會着人留意長寧宮。但是長寧宮表現得極正常,司徒硫入宮請安,也都是正常問候周貴妃飲食起居,并未提及政事,也不避諱宮人。

致和帝揉了揉眉心:“或許是朕誤會老六了。”

戴權在一旁沒敢說話。

而并未被誤會的司徒硫回王府之後忍不住發了一通脾氣。書房內,司徒硫和江懷壽分賓主而坐,司徒硫一巴掌重重的拍在書案上:“本王以前只覺得賈赦是個難纏的,沒想到賈敬做事也如此陰損。”

到手的兩江總督一職就雞飛蛋打了,難怪司徒硫生氣。

江懷壽作為謀士有個優點,就是不一味逢迎拍馬,不管好壞,都會直言不諱的分析局勢:“這還不是最難受的,史鼎可不是個好糊弄的人,咱們恐怕已經将人得罪了。”

這次硫親王府謀兩江總督一職,明着為史鼎争取,實則用史鼎投石問路。以前史家和榮國府是姻親,史家算不上司徒硫一派的;但是賈赦掌握榮國府主導權之後,迅速将史鼐得罪了個透,那麽史鼎對于硫親王府而言,是中立勢力,也是可以拉攏的對象。

本來比起到手的兩江總督和潛在拉攏對象,司徒硫選擇前者無可厚非。誰知道賈敬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将這個職位送給了一個文官。

“本王如何不知!可是這一局已經輸了,唯有靜候下一次時機罷了。”司徒硫嘆道。

司徒硫口中的下一次時機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但是硫親王系下一次損失卻是如約到來了。

賈珠死于扶靈回鄉的途中,哪怕林家忙得焦頭爛額,賈敏依舊打發了人去幫襯。等預計送葬的隊伍差不多入了江南地界,賈赦便也出發去和送葬隊伍彙合,接賈代善靈樞回金陵。

賈赦兩兄弟的關系勢同水火,但這一回賈赦并沒有揶揄賈政。雖然賈赦哪哪兒都瞧不上賈政,但是人家畢竟死了兒子。而且賈珠這個人自幼身子骨就不好,自然沒做過什麽壞事。他哪怕享受了王氏撈來的好處,也罪不至死吧。

整個扶靈的隊伍情緒都不大高,負責的管事見了賈赦,上前拜見後道:“大爺,我們一路南來,本來路上都還順遂,過了徐州不久,珠公子就病了。我等不敢怠慢,停了趕路尋醫問藥,誰知還是沒将珠公子救過來。”

賈赦嘆了口氣,道:“人已經去了,就多勸二爺節哀吧。”賈赦覺得賈珠除了身體本來就不好,抵抗力弱外,是不是也沒出過遠門,在旅途上病了,沒了一定能恢複的信心,求生意志低,所有有此結局。不過不管怎麽猜測,人都沒了,還是早日入土為安吧。

誰知賈政恰巧進來,聽見這話,怒道:“賈恩侯,你說得容易,若是換了琏兒,節哀的話你能如此輕巧的說出口!”

賈赦蹭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舉了拳頭,到底看在賈政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份上放了下來:“我已經送了一個瑚兒!再說,賈珠身子為何如此弱,你不如去問你那在牢裏的婆娘!你執意要為父親扶靈,我有沒有勸過你賈珠體弱,賈寶玉年幼,莫要勉強!賈政,你什麽時候才能學會不要什麽都怨別人,也反省反省自己?枉你以讀書人自居,連吾日三省吾身的道理也不明白。”

賈政愣愣的站在那裏,看着賈赦離去的背影,怔愣了片刻,終于失聲痛哭。

等到了金陵,賈赦讓賈政自己拿主意,是直接将賈珠葬在祖墳,還是先回京通知賈母。最終賈政還是決定就此将賈珠安葬。

榮國公的下葬儀式也不能簡慢,又是吹打又是誦經的,還要等着金陵的族人和其他親友上門致哀,如此過大半個月,賈代善終于風光大葬;甚至當日還有一個嫡親孫子陪他入藏了賈家祖墳。

自此,這位出身公爵之家,自己建功無數,甚至死後都牽連出無數事來的傳奇人物入土為安。

而這時候,正好讓錢益年暫代兩江總督的聖旨傳到蘇州府。

這于江南局勢而言乃是一等一的大事,不過次日便傳入金陵。賈赦知道關于兩江總督一職的争奪落下帷幕,那麽接下裏,便是拉周駿譽下馬了。

賈代善下葬之後,賈赦并未急着回京城,而是将遠離朝堂的戲份做足,留下守靈。

而此時,揚州一地的巡按工作已經完成。巡按團揚州分組按約定将徹查結果交給另兩個組審查之後,第一批送入京城。

致和帝翻看了鹽政衙門清晰明了的賬目,和三司加戶部一起送上來的查抄岩親王府、王子騰府的賬目做對比,當場發了脾氣:明明可以清晰明白幾個表格記錄完整的賬目,你們偏偏送上來一大疊。戶部親自參閱了還故意做此糊塗賬,是不是想糊弄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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