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把周駿譽給朕傳來!”戴權在上書房外服侍的時候, 聽見致和帝帶着怒氣的聲音。

這哪還敢有丁點兒怠慢啊?戴權忙道:“皇上息怒,奴婢這就去。”

“等等,将蘇丞相和負責岩親王案的三司總攬也傳來。”致和帝又補充道。

戴權應是, 忙出來點了好幾個小太監分頭去傳話, 自己入內給致和帝倒茶順氣。

做了幾十年皇帝的人已經鮮少生氣了;或者反過來說, 一國之君,每日面對的大小事務無數, 若是一個易怒的性子, 早将自己氣死了, 也當不了幾十年的皇帝。

正是因此, 致和帝一旦動怒, 便意味着事情頗大, 戴權不敢怠慢。

等衆人都到了上書房, 致和帝直接将兩份賬本扔在諸位大人眼前:“各位卿家覺得那份賬目清晰明白。”

蘇丞相先接過兩本賬本翻看,只略看了一眼,先是心中覺得其中一份賬目令人耳目一新, 接着又覺得難怪皇上生氣。然後蘇丞相便把賬本傳遞給了下首的刑部尚書。

其實關于揚州那份賬本既新穎又明晰,蘇丞相倒是想仔細看看, 但是一人一人的這麽傳閱下去, 總不能讓皇上等着。因而蘇丞相只是掃了一眼, 記住了其中關鍵點。

等兩份賬本傳閱完,各部大人的神色就精彩了。

岩親王謀逆是大案,雖然京城這份賬本是戶部盤的, 但是三司官員也都蓋了印章啊,現在三司并戶部幾位大人的臉色都不好看, 其中臉色最難看的要數周駿譽。

都不能等致和帝發問, 周駿譽直接道:“微臣惶恐, 這兩份賬本自然是兩淮鹽運衙門的賬目更清晰;但是……但是三司查抄岩親王府、王子騰府的賬本是按本朝規矩如實記錄的,并無疏漏之處。”

致和帝掀了一下眼皮:“是嗎?若是有疏漏,可是你欺君?”

周駿譽利落的就給跪了:“回皇上,臣自入仕以來,為朝廷的事向來盡心盡力,絕無欺君罔上之心。”但是周駿譽可不敢接致和帝的茬,說什麽有錯漏便是欺君的話。

自古以來,抄家皆是肥差,下面辦事的人趁機摸點東西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不但負責抄家的官員能發一筆財,就是下頭辦事的衙役小吏,也都要得一份子酒水錢。此等事向來是瞞上不欺下的。各級官員也都默認只要賬抹平了,此事便妥了。

因這次幹系到皇子逼宮,朝野都知道致和帝重視,因而三司那份賬本其實是沒做什麽手腳的。若按慣例,周駿譽也好,三司其他官員也好,都覺此事辦得嚴謹,誰也沒想到會吃挂落啊。

Advertisement

若是以前,三司遞上的賬本确然算是漂亮了,可是有了揚州上來的那份賬本做對比,就是周駿譽和三司官員自己喊冤都喊不出口。親兒子逼宮這事是致和帝心理的一道坎,衆人心中都清楚,自己這是被遷怒了。但那又如何呢?如果你自己的賬目做得比揚州回來那份更漂亮,這挂落便是林如海吃。

致和帝自然也知道周駿譽不敢接茬,轉而對蘇丞相道:“蘇卿以為這兩種記賬法優劣如何?”

蘇丞相自然是實話實說:“回皇上,臣以為揚州這份賬本的記賬法确實新穎明晰。若是能熟練運用,不但便于查賬,就是做賬的小吏也能事半功倍。但是按舊例做賬實不為錯。”

丞相不是那麽好當的,站多高的地方,便要承擔多大的壓力,更要不偏不倚。哪怕知道致和帝更喜歡揚州送來那份賬本,蘇丞相也得替京官們說一句話。大多數人都沒有創新能力,亂創新更有可能導致朝令夕改。其實大多數官員小吏做到按部就班不出大錯便足夠了。

致和帝點了點頭道:“既是有更好的法子,便先将這次案子的相關賬冊全都改過來。衆卿可有困難?”

這讓周駿譽和三司官員怎麽說?當然是沒有!不但沒有,還得加班加點,提高效率。都是位高權重的人,平日也都有體面,誰願意在同一件事上吃第二回挂落呢?

這件事就這麽定了下來,當日各部尚書便在上書房抄了記賬表的樣式,回去吩咐手下小吏照章辦事不提。

單說周駿譽從上書房出來之後,就險些腿軟了。三司官員是和他一起吃了挂落,但是這賬到底是戶部做的,各部各司其職,戶部需要承擔的責任是最重的。

都是林如海害的!怎麽巡按團下江南,偏偏就是揚州的賬目最先回來了,偏偏就是鹽政衙門用了那勞什子清晰明白的記賬法?這一切怎麽就那麽像針對自己呢?

林如海那厮在讀書人中向來有才名,人之謂‘學林如海’,他能搞出這麽個東西倒是不奇怪,奇怪的是怎麽偏偏在這當口遞到了禦前。就好像等着龍顏大怒的時候給自己上眼藥似的。

當日,這份記賬法就遞到了硫親王府。

司徒硫和江懷壽對着記賬表研究了許久,江懷壽道:“主公,屬下以前參不透賈赦為何不等賈代善停靈期滿就下江南,現在隐約覺得答案近在眼前了。”不愧是前世裏助司徒硫奪嫡成功的謀士,在周駿譽懷疑林如海的時候,司徒硫将此事和賈赦聯系了起來。

“怎麽又是這個賈赦!”司徒硫怒道:“此記賬法若是林如海發明,還有可能只是巧合,若是和賈赦有關,本王總覺得後續還有陰謀。”

江懷壽本來也是走一看十之人,将自己和對方的處境換位思考,想想自己能出什麽損招,大約也能猜到後續。只思忖片刻便道:“這恐怕是找周尚書麻煩。若是此法僅用于岩親王案的盤賬便罷,若是以後在戶部推廣,少不得盤點戶部舊賬,若是翻出些糊塗舊賬來,恐怕對老尚書不利。”

司徒硫深吸了兩口氣,才壓住心中的怒火:“自賈代善死了,榮國府已經得利不少,怎地還想染指戶部!簡直豈有此理!江南還有別的消息傳回嗎?”

別的消息也有,只是于硫親王府而言并非好消息:“屬下得了信報,鹽政衙門曾遭了一次刺客,但揚州府衙反應迅速,将刺客們捉拿了,兩淮鹽運使林大人虛驚一場。”

這是借刀殺人失敗了。“謝昊堂這個廢物!”司徒硫罵道。沉吟片刻又道:“先生覺得此事本王應當如何應對。”

江懷壽道:“屬下愚鈍,只能想到一些笨法子,一是戶部內查,若是賬目沒有纰漏最好,若是有盡早抹平;二是也要謹防東宮以此發難,趁機撤換自己人入戶部。”

六部不管哪個部院徹查下來,都不可能完全沒有纰漏。何況戶部年年入不敷出,早已搞得其他部院怨聲載道。只怕到時候朝堂上一旦東宮将矛頭指向戶部,少不了有人落井下石。

司徒硫搖了搖頭:“本王總覺得此法不是上策。”

江懷壽自己都知道這兩個應對太被動了,皺眉沉思一陣,江懷壽擡起頭來道:“還有一招聲東擊西!”

司徒硫眼中迸出一道光:“先生請講。”

江懷壽道:“東宮便是要用這記賬法對戶部動手,也要江南的案子了結之後。等三司巡按江南的隊伍回來還需一段時間,趁這時候只要別的地方出些什麽事,朝廷再派一支巡按隊伍巡視地方,便顧不上針對戶部了。”

司徒硫點了一下頭道:“就這麽辦!”

岩親王一案主要牽扯到京城、江南兩地,現在關于徹查揚州的卷宗已經送入京城,又過了月餘,其他州府的卷宗也陸續入京。

一地一城雖然不會毫無陰暗面,但蘇、揚二州不但民生不錯,錢益年和林如海的官聲也好。加之錢益年、林如海攔截叛黨出逃有功,當□□行賞。

這日朝會便圍繞江南陸續傳回的卷宗讨論接下來的人員安置和官員補缺。

錢益年已經暫代了兩江總督,現在正式上任只缺一個程序。事情到了這一步,倒也沒人螳臂當車了,朝會上很快便定下錢益年正式接任兩江總督一職,官升半級,也算對有功之臣的妥善安置了。

林如海一年巡鹽禦史的任期已滿,既是揚州一地經巡視百姓安居樂業,林如海攔截叛黨出逃也是有功之臣,朝會上便對林如海的安置問題展開了讨論。

那驚出周駿譽一身冷汗的新記賬法就是從鹽政衙門率先傳出來的,不但戶部官員因此加班加點了許久,連負責司徒岩一案的三司官員都跟着吃了挂落。林如海尚未回京,已經得罪了許多人。自然有人不願意林如海這個時候高升。

于是戶部左侍郎楊暢走出班列道:“啓禀皇上,臣以為兩淮鹽運使林大人在任時治理有方;鹽運乃國之大事,關系國計民生,林大人既有此能,當繼任兩淮鹽運使。”

“臣附議!”

“臣附議!”

……

這是想将有功之臣按在原職位上了,連官都不給升啊。關鍵是林如海尚在江南便得罪了許多人,即便如此安排不合理,也附議者衆。

吏部尚書顧冶道:“啓奏皇上,臣以為朝廷應賞罰分明方能服衆,林如海作為有功之臣,當論功行賞。兩淮鹽運使一職向來是一年一輪換;因林如海打破常規不妥;讓有功支撐只任原職亦是不妥。”

吏部管全國官員任免,權利極大,尚書一職也需賞罰分明之人擔任。顧冶倒不是專門替林如海說話,只是作為吏部尚書的職責所在,聽到不合理的谏言,直言反駁。

這話自然也有不少附議之聲。

朝堂之上誰不是過五關斬六将升上來的,今日林如海遭遇不公若是沒人直言;他日自己有功不賞是否也無人替自己說話?林如海得罪再多的人,也不到得罪滿朝文武的地步。

楊暢本來也沒奢望将林如海按在兩淮鹽運使上,不過是打着先抑後揚的主意,只要将林如海按在地方即可:“皇上,臣亦覺得顧大人此言有理。臣之前只想着兩淮鹽運使一職需要林大人這樣的能人,然則只要是賢才,在哪裏任職都一樣是國之棟梁。既是前江南巡撫錢益年大人升了兩江總督,江南巡撫一職便空出來了,由林大人補缺正好。”

這回附議的人更多了。一地巡撫乃是封疆大吏了,林如海若從兩淮鹽運使升為一地巡撫,也算得了該有的升遷。

賈敬聽着朝上的争論,突然想到在賈赦南下之前,跟自己提過要讓戶部尚書換人的事。彼時賈赦說因想法未成熟,還在靜候時機,也未與自己透露詳細計劃。但是現在致和帝勒令岩親王案所有賬目用新記賬法,這不正是時機麽?

那若是要拉周駿譽下馬,林如海攜着攔截叛黨出逃和改革記賬法兩項功績頂上來正好。如此算來,林如海回京勝于留在江南。

但是賈敬是什麽樣的人?寧國公之後,現在的京營節度使。兵法有雲: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人家賈敬想要争取林如海回京,偏要故意支持林如海留在地方。

賈敬亦大聲道:“臣附議!”

寧榮二府同氣連枝,甚至在司徒硫眼裏,有時候賈敬在朝堂的發言也代表了賈赦的意思。尤其上回賈敬一個谏言将錢益年推上了兩江總督位後,司徒硫一系都極重視賈敬的發言。

賈敬這突兀的聲音一響起,司徒硫、周駿譽等人幾乎不約而同的覺得賈家又在憋什麽壞水兒?

有些事情一旦疑心生暗鬼,便會讓人自己吓自己。司徒硫和周駿譽等人不約而同的想,若是林如海任江南巡撫于東宮而言有什麽好處。

哎喲,這一想就不得了了,錢益年此人清高正直,不群不黨,所以致和帝将他放去江南和謝昊堂打擂臺。可是自從錢益年和林如海聯手攔下王家船隊後,和林如海算是生死之交了。

若是錢益年任兩江總督,林如海任江南巡撫,不是整個江南都拱手相送了麽?以前甄家在江南勢大,好歹還有錢益年和林如海做牽制呢,司徒岩就敢謀逆。若是納全國半數錢糧的魚米之鄉、富庶之地全落入東宮手裏,自己以後還拿什麽相争?

如此一想,便是想将林如海按在地方,江南巡撫也絕對不是好職位;別說江南巡撫,最好連兩淮鹽運使也換人。

都輪不到司徒硫一系的官員出來反對,吏部尚書顧冶又谏言道:“皇上,臣以為楊大人之言依然不妥。林大人雖是論功該升遷,但林大人乃本貫蘇州人士,本朝為了避免地方官員和宗族勢力相勾結,向來回避回原籍任職。江南巡撫衙門設在蘇州,此職不适合林大人。”

看看,這就是人家吏部尚書的素質,只反駁不合理的谏言,對事不對人。

有了吏部尚書之言,司徒硫等人松了一口氣。但是地方大員如今空出來比兩淮鹽運使更高的職位就這兩個,一個已經定了錢益年,剩下一個不适合林如海,那林如海只能回京候缺了。

一番商讨之後,定下錢益年升任兩江總督,林如海回京述職,一道任命一道調令一同送往江南。

這個結果賈敬自然也是極滿意的。江南乃是本朝腹地,致和帝不會讓江南地方大員全出自同一派系。既是制衡難以避免,不争便是争了。

而現在的江南則正是權利更疊的時候,有人拍手稱快,有人噤若寒蟬。

巡按官員代天子巡狩,大事禀奏,小事立裁,更何況這回朝廷派了這麽一個拿着尚方寶劍的巡按團南下。

關于岩親王一案,現在已經捉拿了許多同黨案犯,除了甄應嘉、王子服、謝昊堂這樣的主謀需要押回京城受審,許多當初壟斷海貿生意的甄、王兩家族人、假扮海匪的爪牙都在立裁的範疇。

除了岩親王案相關,地方百姓亦可到巡按團所到之處攔路伸冤。江南既是溫柔富貴鄉,也有藏污納垢處,這一查,勾出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來。

除了蘇州、揚州因有兩個正直官員坐鎮,兩地冤情較少,像金陵這等出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的地方,類似案件不勝枚舉。多少冤案就此昭雪,看得人觸目驚心,可說是江南許多州府的菜市口每天都在砍人。這些案件也有到記錄在案,整理成冊,遞入京城,到時候作為賞罰地方官員的依據。風流富貴之地,這些時日都飄着血腥味。

百姓自然拍手稱快,奔走相告上天開眼了,終于來了青天大老爺為民做主,為非作歹的人卻戰戰兢兢。

賈赦在金陵呆了一段時間,趁機将金陵的留在金陵的賈家族人家風也整頓了一番。以前仗着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相互幫襯,賈家族人裏頗有一些仗勢欺人的事發生,賈赦毫不徇私,一律将這些人送到巡按團按律查辦。

好在金陵賈氏寧榮二公親派八房當年都随二公搬入了京城,留在金陵的十二房人無非是宗族比較大,在京城有顯赫親戚的百姓而已,以前進入不了甄家、王家勢力的核心,卻也少犯了許多罪惡滔天的事。別人欺不到頭上,也沒有膽大妄為到像薛蟠那樣鬧出人命來。處理起來不算棘手。

金陵表面上繁華無雙,實際上暗藏污穢,甚至還打了一個專賣水靈女子的拐子窩,救出多少女孩子來。賈赦派人打聽了一嘴,其中果然有個眉心一點胭脂痣的姑娘。

這姑娘便是封氏之女甄英蓮。

當時要應對一僧一道的案子,賈赦曾吩咐盛澤帶人南下尋訪封氏。彼時就是在和司徒岩搶時間,盛澤和喬槐兵分兩路,一人直奔大如州尋訪封氏;一人上林家送信。擦着時間将封氏帶回京城,作證坐實了一僧一道的身份,卻沒來得及尋訪英蓮。

這回賈赦在金陵辦事,既是遇上此事,便順便将英蓮帶回京城,一來使其母女團聚,二來也算報答封氏作證之恩了。

因司徒岩起兵,甄家、王家提前敗了,還沒到薛蟠為了争買英蓮打死馮淵的時間節點,這個時候帶走英蓮,也不知會否改寫薛、馮二人命運。

辦妥金陵的事,賈赦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便啓程回京,路上打發人去林家送信辭行,卻得知林家得了朝廷調令,命林如海回京述職,在京候缺。但因林如海要等新任巡鹽禦史到任做交接,不能與賈赦同行。

賈赦只得了林如海即将回京的消息便心中踏實了,至少到目前為止,事情的發展都在自己預計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