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賈敬道:“當時赦兄弟南下前說将周駿譽從戶部尚書上拉下來, 我百思不得其解,現在看來,原是赦兄弟離京之前便想好了計劃。只是如今周駿譽将田彥推出來受死, 赦兄弟所謀的戶部尚書變為侍郎, 真是便宜了周駿譽那老匹夫。”

賈赦不緊不慢的道:“敬大哥不用着急,我總會想法子讓你京營的軍糧軍饷不受人鉗制。”

然後賈赦朝硫親王府方向些微擡了擡眼皮:“敬大哥打過獵沒有?若是讓獵物覺得沒有逃跑的機會, 獵物便會躺在地上裝死;若是獵物覺得尚有機會反擊,便會做困獸之鬥, 底牌盡出。”

賈敬道:“赦兄弟是覺得此事尚未結束?”

賈赦點了點頭:“且瞧着吧, 妹夫入京不會順利, 別的地方也未必安生。”

賈敬一下就聽懂了賈赦的言外之意, 只覺脊背發寒:“為了一己之私, 竟是四處煽風點火, 苦了百姓。這樣的人,毫無仁人之心,也配肖想大位!”說完, 賈敬自己都是一嘆。君者仁心固然是美好的理想,但是熟知古今事的賈敬豈會不知權利鬥争向來是一将功成萬骨枯, 唯有勝者為王罷了。

賈赦勾了勾嘴唇:“從古至今都不乏野心勃勃之人, 成王敗寇罷了,沒什麽好說的。只有殺不死的人才配活着!”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 賈赦神色如刀,連賈敬都感覺到一陣寒意。

書房中沉寂了片刻,賈赦道:“敬大哥最近有無與太子殿下聯絡?”

賈敬點了點頭:“其實赦兄弟若有什麽話, 可以直接與太子殿下溝通, 不用太過避嫌。”畢竟賈赦曾經是太子伴讀, 致和帝的本意便是要将賈赦培養成太子臂膀的。

賈赦搖了搖頭:“我守孝中, 少不得被人盯着,還是敬大哥和太子殿下交流名正言順。我這裏不過是幾句話,敬大哥替我轉達便好。”

賈敬知道賈赦慎重提出的幾句話必是要緊事,并不敢大意。

只聽賈赦說:“那新記賬法簡單易學,但凡讀過書的,會用算盤的,略學一學便可上手。戶部許多舊賬倒不用全都由戶部小吏一筆一筆的整理,翰林院也好、禦史臺也罷,甚至國子監的學生皆可整理一些無需保密的賬目。

戶部只需有官員做好原始賬本、憑證交接的登記,領了差事的人做完賬目後将原始賬本、憑證歸還即可。如若不然,專門讓工部配合,将部分戶部原始賬目的賬本、憑證等拓印出來,分發給別部院領了差事的人員也可。”

賈敬聽了,簡直覺得這法子耳目一新,旋即道:“若是所有賬目讓戶部自查,現在已經推出來一個戶部右侍郎田彥頂缸,周駿譽頂多落個失察之罪,或是罰奉或是挨一頓板子便可。但若把戶部的賬目分給各部做,則戶部沒那麽容易做手腳了,周駿譽跑得過初一跑不了十五。”

賈赦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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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次日朝會,便有言官參了戶部右侍郎田彥一本。

這些年,朝廷越來越入不敷出,許多軍饷、軍糧,兵器甲胄都要等到新一年的賦稅收上來才發放;其他部院若要用大筆銀錢,更是難上加難。若是遇到災年需要赈災,戶部更需拆了東牆補西牆。這等狀況下,戶部的賬目哪經得起徹查。

致和帝在位多年,不可能對戶部狀況一無所覺,只是以前戶部哪怕上奏缺銀兩,也都能準确說出銀兩用處和開銷,道得明白為什麽缺銀。周駿譽甚至提出過加賦。致和帝才本朝第二任皇帝,每每改朝換代,皆是經歷多年戰火,正要休養生息的時候,致和帝自不會同意加賦,這問題便就這麽遺留下來。

這回借着賬本改革的事,致和帝也有心查一查戶部的舊賬,這一查,險些讓整個戶部都慌了神。

戶部右侍郎田彥負責檢查彙總賬目之後交給尚書,那些入賬憑證上皆有田侍郎的印鑒,他自然算不上冤枉。但有些實在抹不平的賬目,田彥也是彙報給周駿譽得了準許之後才簽字蓋章的。這時候将一應過錯推在田彥頭上,又有失公允。

田彥知道自己罪責難逃,也想過戴罪立功,檢舉揭發。但是想想人家周尚書的身份,周家出了一位太妃、一位貴妃,身後忠順王、硫親王兩座王府;自己若檢舉周尚書,只怕是人家周尚書無事,自己死無葬身之地了。猶豫再三,田彥俯首認罪。也寄希望于周尚書看在自己主動抗事的情分上,能幫襯自己家人一二。

險伶伶的過了一關,周駿譽還是要表态的。舉着笏板走出班列,周駿譽道:“皇上,臣禦下無方,這等碩鼠藏于戶部,臣卻未将其及時清理,臣深感愧疚,還請皇上責罰。”

呵,責罰,如果真有誠意,你周駿譽怎麽不自請辭官?

致和帝沒接周駿譽這茬,而是問:“戶部整理舊賬,需要多少時日方可完成?”

周駿譽頓時心中發怵。突然以改革記賬方式為切入點查賬,相當于打了戶部一個措手不及。周駿譽做了戶部尚書多年,許多舊賬都以為塵封許久了,甚至周駿譽自己都記不清楚了。便是之前臨時抱佛腳抹平一些,也就是周駿譽記得的幾筆大的,哪裏抹得過來?

偏偏致和帝逼得極緊,周駿譽也只好使出拖字訣:“回皇上,自得令戶部試點推行新記賬法,改革記賬方式以來,戶部上下不敢怠慢,上至各位大人,下至所有小吏盡皆全力以赴,加班加點,但終究人手有限,若要将全部舊賬以新記賬法整理清楚,尚需時日。”說了那麽多,無非是能拖多久算多久。

這時候,太子走出班列道:“啓奏父皇,兒臣有一法。”

致和帝道:“準奏。”

然後太子便将賈赦之前讓賈敬轉告自己那些方法道來,無非是翰林院、國子監皆有許多飽學之士可以到戶部幫忙整理賬目,國子監頗有學子出身寒門,若是幫忙做賬,可以适當給予酬勞,以助他們完成學業。

這簡直打蛇打七寸啊,你周駿譽說人手不夠,這邊廂就給你送人來,看你還有什麽借口。

司徒硫輕輕的捏了捏袖中手指,這是司徒碧親自下場了?

戶部左侍郎楊暢立刻反駁道:“皇上,臣以為太子殿下此言不夠周全。戶部掌全國錢糧、賦稅,賬冊豈能輕易外流?翰林院和國子監雖有飽學之士,然則要麽入仕不久,要麽未曾入仕。況且他們并不熟悉如何整理賬目,若是整理有誤耽擱的乃是軍國大事,豈能将戶部賬冊交與他們?”

這話翰林院掌院學士陸章就不愛聽了:“皇上,臣以為楊侍郎這話有失偏頗。那新的記賬法朝廷也是剛引入,翰林院庶吉士也好,戶部官吏也好,皆是新學。楊侍郎脫口便貶低我翰林院是何用意?臣以為只要是國之大事,翰林院上下皆可為國分憂。若是楊侍郎擔心我翰林院各位大人不如戶部官吏,可讓翰林院和戶部整理同一批賬冊,對比優劣。”

翰林院是什麽地方,有非韓林不入內閣之說,別看現在的翰林院庶吉士們只做些起草诏書,經研講學之類的事,軍國大事無權參與,但是這些都是在新科進士中擇優擔任,以後人人前途遠大。整理個賬冊都是大材小用了,陸章豈容楊暢貶低。

由此展開話題,楊暢和陸章便在朝堂上辯論開了。

楊暢道:“戶部許多賬冊相應的憑據只有一份,若是讓你翰林院遺失了如何是好?現在戶部上下整理賬冊已經十分繁忙,實沒有空教各位翰林們做賬,更沒空與翰林院比試。”

本來有楊暢沖鋒陷陣,周駿譽樂得不出面。誰知被翰林院掌院學士陸章一攪和,楊暢竟然順着對方的話說了下去。

這是朝堂辯論的大忌!

司徒硫和周駿譽不約而同的預感到上當了,正想出言化解,太子卻沒放過這個機會。

只聽太子适時插言道:“啓奏父皇,關于楊侍郎的擔心也有辦法解決。只需工部将可以外放給翰林院或是國子監整理的賬目賬冊、原始憑證都拓印出來,然後再辟一個清淨地方,臨時給前來共同整理賬目的士子、學子辦公用。翰林院庶吉士也好,國子監學生也好,雖是用拓本整理賬目,也不許帶出去,每日辦完工,門口着人檢查有無夾帶即可。這樣既能加快賬目整理,也不會賬目外流;原始憑證依舊留在戶部,若是雙方整理的賬目有出入,也随時可對照查看。”

這……這法子果然面面俱到,戶部都不好反駁。但是誰還聽不出明着是幫忙,實則是審計啊?東宮這次是不打算放過戶部了啊。

若是戶部的賬目沒有查出大纰漏,也許戶部還可以據理力争,可是你戶部右侍郎都落罪了,你戶部尚書還在朝會上請皇上責罰了,怎麽你的賬目還不讓人查看?

這場朝會上的刀光劍影也是好看得很,向來四平八穩的太子殿下都露出鋒芒了。

不過想想也是,自榮國府突然鬧出了勞什子通靈寶玉,太子這五年來是真怕行差踏錯。現在通靈寶玉的事查清楚了,真正有謀逆之心的另有其人,那人家堂堂正正的儲君為國事出謀劃策怎麽了?名正言順吶。

致和帝上了年紀,內心總有些矛盾,一來想抓住權勢不放;二來又隐隐嫌棄太子太缺乏殺伐決斷了,沒有一國儲君該有的霸氣。

今日太子這鋒芒露得剛好,在前些時日空出來的武将要職上,太子沒争;現在關于文職部院上據理力争。在致和帝看來,這太子是既沒有威脅自己也不軟弱。

且不管致和帝滿不滿意,都察院對如此分配可不大滿意。

太子提出的這個辦法其實是變相審計戶部了,而都察院負責巡查全國吏治,幹的正是類似後世審計部的活。現在借着記賬改革審核戶部賬目,沒道理翰林院和國子監都分了一杯羹,竟是将名正言順的都察院排除在外啊。

于是都察院左都禦史杜紹道:“啓奏皇上,都察院雖忙于岩親王一案,但江南陸續傳回的賬目卷宗都整理得差不多,現在也可抽出人手幫戶部整理賬目。”

這話差點沒将司徒硫氣炸了。好你個都察院,什麽時候也倒向東宮了?

其實真沒有,人家杜紹只是守着自己的一某三分地而已。不過朝堂之上,但凡站在班列中的哪個不是鷹隼一樣的人物,鼻子靈眼睛尖,但凡聞到一點血腥氣,恨不得一擁而上。

尤其這次落難的可是戶部啊。你戶部掌着朝廷的錢袋子,哪個部院需要撥款不是求爹告娘啊?以前将人卡得難受,今日就怪不得大家‘秉公辦事’!

“朕覺得此法可行。”致和帝直接定論。

笑話,天下是朕的天下,你戶部做着一國之大總管,偌大國家,一沒窮兵黩武,二沒大興土木,錢哪裏去了,致和帝也想知道。

如此還有什麽好說的呢,這一場朝會,戶部大敗而歸。

定了從別的部院調派人手替戶部做賬後,蘇丞相走出班列道:“啓奏皇上,原戶部右侍郎田彥貪贓枉法,已經革職查辦,但戶部正是用人之際,戶部右侍郎郎這個職缺需盡早确定。”

如果不是城府夠深,司徒硫恐怕都當場吐血了。這個時候提戶部右侍郎?那不是明擺着給林如海占地方麽?

果然吏部尚書顧冶周處班列道:“啓奏皇上,臣以為原兩淮鹽運使林如海已經得了調令回京候缺,入職戶部右侍郎極為合适。這記賬法原就是林大人發明的,待他入職後,想來這記賬改革會推行得越發順利。”

戶部一向被認為是六皇子的勢力範圍,突然插進一個林如海,豈非又讓東宮咬了一口?司徒硫一系倒是想反駁,林如海攜攔截叛黨的功績回朝,本就是要升遷安置的,現在出了個二品的缺,沒道理不給林如海反倒給別人啊。尤其這記賬法乃是源自鹽政衙門,證明林大人實在适合戶部,這叫知人善用。

知道反駁無用,司徒硫哪怕恨不得咬碎了後槽牙,也大大方方的道:“兒臣附議!”

這就是司徒硫的聰明之處,并不一味對着東宮使壞,在不能扭轉乾坤的地方大方一回,反而掩蓋了自己的真實立場。

這件事幾乎沒遇到什麽反對之聲,林如海尚未回京,職位已經定下了。

散朝之後,司徒硫依舊保持着一張雲淡風輕的神色,直到回到王府書房才勃然大怒:“我看他們是不拉下外祖不罷休!這林如海留不得了!賈赦身邊有賈代善那老東西留下來的人,能順利回京也就罷了,怎麽林如海那邊還未傳回消息!”

這也是令江懷壽納悶的地方:“因要謹慎為上,這次屬下并未派王府的人,但是屬下買了好幾個著名殺手,照理說,不該失手才是。想來再等些時日就有消息了。”

司徒硫道:“此事你去安排,務必辦妥了。還有德州方向可有消息了麽?”

江懷壽道:“都安排妥了。屬下原本是想若是林如海那厮命大,竟然讓他活着出了江南地界,就索性在德州下手,雙管齊下。東宮若是執意對付周尚書,我們便将張修父子拉下馬。但現在已經讓好幾個部院染指了戶部的賬目,我們可用于周旋的時間大大縮短,德州這邊怕是等不起了。屬下這就着人去辦。”

不過當日,坊間便隐隐流傳某商人剛從南邊兒來,路過德州的時候瞧見好多車馬運糧食,怕是又有糧食要入京了。

然後就有人反駁道:“你這話可是胡說,京營每年需用的糧食有多少?運河沿岸四大糧倉皆是漕運入京,就是那大貨船裝,也是一船接一船的運好些時日,豈會有車馬運糧?那運到猴年馬月?”

坊間流言向來是越傳越誇張的,這些話沒傳多久就越演越烈,說是有人從德州倉偷偷運糧出去賣,中飽私囊。德州倉多少糧食,堆得像山,便是偷賣一小點,也是數不盡的銀錢了。到時候推說是運糧路上消耗了,也查不着。

百姓哪聽得這樣的話?個個義憤填膺的傳出去,一傳十十傳百的,沒過多久便有了聲勢。

自陳禦史之後,司徒硫小心了不少,不會再直接指使禦史參人,而是先傳謠,将話傳入禦史耳中。

禦史們聞風奏事,都不用指使,聽聞這樣駭人聽聞的事,自會在參奏彈劾。

果然三日之後的朝會,便有言官走出班列道:“啓奏皇上,臣聽聞德州竟然有官員倒賣德州倉糧食中飽私囊,簡直駭人聽聞。德州倉糧食乃是供應京營官兵。若是被碩鼠染指,軍糧難免受克扣,進而影響京營官兵的士氣和戰鬥力。此等大事,不可不查。”

致和帝聽了都震怒了一下,看了張修一眼。德州知府張熙乃是張修之子,張家門風清正,自己當初才點了張熙做德州知府。照理說,德州不應出這樣的事。

但關乎軍糧,不可不查,致和帝當場便點了都察院安排人手,巡視德州。但這次只是禦史聞風奏事,德州畢竟沒出江南那樣的大案,只派一名官員并數名小吏巡按即可。

賈敬站在班列之中,不禁想起賈赦那日說的逼迫對方多出底牌,別的地方未必安生的話。現在突然劍指德州,顯然是司徒硫為了轉移戶部困境另辟蹊徑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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