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別人倒還罷了, 張修聽了這參奏簡直氣不打一處來。當初陳禦史自盡,自己卷進流言的事還歷歷在目呢,現在又有人将矛頭指向了自己兒子。

都不用掩飾情緒了, 張修站出班列道:“啓奏皇上, 臣有要事禀奏。”

滿朝文武都從張修的語氣中聽出了怒氣。哎喲,你兒子治下出了這等大事, 你還有臉生氣?看你有什麽話說!

只聽張修道:“臣以為德州倉乃是四大糧倉之一,關系京畿要地的軍糧安全, 德州倉無小事。既是要巡按德州, 便不可只派一位巡按及三五小吏去查, 現在還有南下江南巡按的隊伍未歸, 不若讓其中一組回京途中再巡視德州。不管是誰有違國法, 嚴懲不貸!”

這……張修剛說要禀事的時候, 許多人都覺得張修是要替兒子開脫呢,沒幾個人想到張修會說這樣一番話呀。

但是一細想,人張太傅這段位也太高了。人家張太傅這公事公辦, 甚至稱得上大義滅親的态度就擺在這裏了。若是查明張熙沒有問題,張家那個門風清正的名聲只會越發響亮;若是查明張熙确然有問題, 哎喲, 這事兒出來的第一時間,人家張太傅就和長子劃清界限了, 不是保全了自己和次子嗎?張家那個次子張煦現在在翰林院做庶吉士,若是官運順利,日後也是前途無量啊。

想到這一層的文武官員不禁暗自佩服。不愧是張李之争中那樣被動都能反敗為勝的張太傅啊。別看平日溫文儒雅一個人, 人家殺伐決斷起來, 對舍棄親兒子都眼睛不眨的。狠, 真狠。

其實張修倒不是狠, 人家是自信張熙絕對做不出倒賣軍糧的事。

張熙就一個知府,德州府衙役和守備軍本就人手有限,還要負責一州民生治安,若是有人蓄意陷害,只怕對方一計不成又生第二計,這點兒人手簡直防不勝防。

若是禀奏致和帝從京城派巡按隊伍去德州,三司并戶部抽調了那麽多人去江南,京城的幾樁大案也沒徹底審結,未必派得出來。谏言江南回京的隊伍直接入德州調查就不一樣了,一來順路,二來,江南的巡按隊伍可是帶有京營官兵的。

只要張熙不怕查,這件事越攤開越有利,甚至張熙越安全。

別人不明就裏或許聽不明白,司徒硫、周駿譽、賈敬等幾人卻清楚得很。

不管是支持張修還是張修的敵對方,都得承認張修這應對高明。張太傅平時不管多儒雅,都是老狐貍一只。

司徒硫一系都還沒想好怎麽反駁,賈敬便給張修加了砝碼。賈敬走出班列道:“皇上,臣也有要事禀奏。”

致和帝道了準,只聽賈敬接着道:“德州倉乃是京營官兵用糧的中轉倉,關系我京營幾十萬兵馬口糧,臣作為京營節度使絕不敢大意。臣不管禦史參奏之言是否屬實,先請派京營軍前往德州護糧。先封鎖德州倉,再靜候朝廷巡按團到來。若是此言為真,臣派屬下協助巡按團調查;哪怕此言未虛,臣亦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

賈敬是誰,京營節度使啊,人家關心自己的軍糧天經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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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修聽了這話,若非在朝堂上,恨不得給賈敬作揖道謝了。賈敬提出出兵保護德州倉,明着是護着自己的軍糧,實際上是救自己兒子的命呢。

朝堂上立刻有人因此展開了争執。

一派無非便是以賈敬為主,認為此事關系軍糧,小心為上;一派是覺得此事乃是禦史聞風奏事尚無定論,無需勞師動衆。

京營官兵出動去德州倉,路上吃住開支都是一筆不小的費用。這些年朝廷財政吃緊,好些部院都過着節省日子,你賈敬剛當上節度使,憑什麽敞開了花錢啊。

三種方案擺在眼前,争論的結果自然是折中,南下巡按江南的隊伍龐大,且差旅費用已經花出去了,回京途中順便查德州,乃是既節省費用又重視此事的方案了。如此只需要再派出一天使頒一道聖旨即可。

散朝之後,張修倒是沒掩飾臉上的憂心忡忡。而賈敬則匆匆回府。

東華門外,司徒硫瞥了一眼賈敬的背影,登上了回王府的車。別看賈赦自岩親王謀逆參與護駕之後再也沒參與過任何政事,但司徒硫隐隐覺得,賈赦已經成為東宮集團的核心人物。

本來自賈赦長子、原配死後,張家和賈家勢同水火,賈赦重新嶄露頭角才多久,賈敬已經替張修出面撐腰了;還有那個林如海,若是回京參與戶部的事,東宮如虎添翼。而這些,都能看到賈赦在中間穿針引線的影子。

另一邊,賈敬回寧榮街之後則命車夫直接駕車到榮國府方才下車。一問門房,賈赦果然又去了演武場。

自上回賈敬同意将賈蓉也送來習武之後,這演武場賈敬也跑熟了。可是這回到了演武場一看可稀奇,不但迎春依舊和兄弟們在一處習武,演武場還多了兩個小姑娘,一個與迎春差不多年紀,生得甚是水靈,眉心一點胭脂痣,便是這回賈赦南下帶回的姑娘英蓮,另一個乃是剛從揚州來的外甥女黛玉。

黛玉不及五歲,身子又弱,自然不會現在就開始站樁、紮馬等,與惜春、賈琮等幾個小的在一旁比劃着玩兒。小孩子學習格鬥術,若是年紀太小就上強度,容易運動損傷影響發育。賈赦特地交代過別讓幾個小的現在就跟着進度學。

賈赦見賈敬來了,知道有要事,便交代了騎射師父幾句,從演武場出來和賈敬并肩而行。

賈敬看到這等場面,當真覺得稀奇,忍不住問:“怎麽敏妹妹都舍得将玉兒也送來演武場了,難道赦兄弟也跟敏妹妹說了那番日後天下亂了的說辭?”

賈赦道:“敬大哥且想想,林妹夫在江南遭遇了什麽?況且外甥女就一個女子,無兄弟姐妹扶持,學一身武藝不受人欺淩,敏妹妹有什麽不同意的?難道禮教能比性命重要?”

賈敬一略一想便

點頭道:“這倒是。還有你帶回來那姑娘怎麽也留在了賈家?”

賈赦又道:“據那一僧一道交代,甄費已經病死了,當初我讓盛澤接了封氏來作證拆穿一僧一道真實身份,後來見這封氏孤苦伶仃,便讓陳嬷嬷給她分配了一份漿洗衣服的差事。這回碰巧金陵巡按團查辦了一個拐子鍋,其中一個小姑娘和封氏所言走失的女兒年紀容貌都相合,我一問,那孩子還記得家鄉父母呢,正是甄費和封氏之女英蓮,便将其帶回來母女團聚。我問了陳嬷嬷,封氏做事倒還不偷奸,這英蓮也聰明好學,便讓其留下了。左不過是給姑娘們做個伴。給這樣一對母女一個容身之所,也算行善積德了。”

原著說英蓮不記得家鄉父母,其實不是不記得,而是初時英蓮被拐子打怕了不敢說;後來被賣時,二男争一女,惹上了人命官司,英蓮又做了薛蟠的妾,便覺給父母蒙羞,索性不說了。

這一世拐子窩提前被官府打掉了,官府又說要張榜給女孩子們尋親,這不英蓮便記得了麽。不過碰上換了芯子的賈赦,哪怕英蓮真的忘了,賈赦也會将人帶回來。自己舉手之勞而已,于這些女子而言,卻是改變命運的機會。

當初封氏和英蓮相認,也是對賈赦千恩萬謝,當賈赦菩薩看待,直稱願意為賈赦當牛做馬。賈赦當然不會将人當畜生使,不過賈赦并未因封氏母女可憐便對其格外優待,依舊讓封氏領一分差事。以勞動換安身立命的報酬天經地義,只當多雇了一名員工罷。

兄弟兩個說幾句家常,便到了書房,賈敬才将今日朝堂發生的事說了,末了道:“赦兄弟當真料事如神,這不,德州還真出事了。也不知這回那邊會使什麽手段,張熙頂不頂得住?”

賈赦道:“且看張熙自己吧,官場鬥争向來刺刀見紅,若是張熙着了道,也只能怪他本事不濟。”

從無限游戲茍出命來,賈赦早就習慣了用最理智的手段挑選盟友。當初一封家書提醒林如海,林如海能夠推測出司徒岩有可能狗急跳牆,及時攔截了司徒岩的餘孽出逃。如此不但将寧榮二府及林家從江南混局中摘出來,自己還升了戶部侍郎。賈赦所要的便是這樣能夠見微知著的盟友。

相反,哪怕是權勢滔天,若是蠢人,賈赦也絕不會與之結盟。譬如王氏、賈母那樣的人,哪怕手握權柄,也極容易被人利用。愚蠢的盟友只會拖累人。

賈赦這回親自到德州府提醒張熙,張熙得到的情報可比當初林如海多多了,若是如此張熙還不能自救,則是他自己被殘酷的政鬥淘汰了。

賈敬卻以為賈赦如此說,是對張熙有信心,便轉了話題道:“現在已經定了林妹夫補戶部右侍郎,只等林妹夫回京上任了,這中間可千萬別出什麽岔子。”

賈赦道:“大約是不會太安生,且看着吧,若是這幾日德州方向再有不好的消息傳來,則妹夫必定順利回京;若是德州安生了,恐怕妹夫會有兇險。”

這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賈敬一聽,卻冷汗都險些出來了:德州的事是為了轉移戶部的困境;若是林如海路上遭遇不測,則德州的事可以暫緩;若是德州後續還出了更大的事,則是司徒硫攔截林如海并不成功。

平複了片刻,賈敬道:“司徒硫真是陰險,現在德州的事只有流言,若是林妹夫遭遇不測,德州方面不動手,便用坊間傳聞糊弄過去便罷。若是林妹夫順利回京,便在德州弄出大動靜來,我們得一戶部右侍郎之位,他們便折了張太傅一臂膀,雙方互有損失,于司徒硫而言,也是可以接受的結果。赦兄弟覺得德州會有什麽風險?”

賈赦抽過紙筆随手寫了一個火字,賈敬看後,便将字紙投入了炭盆。

自古以來,不都是燒糧草麽?可是那都是交戰雙方,生死存亡才用的手段,為了奪嫡争權用這個,真是毫無下限!

還真讓賈赦說對了,不過三日之後,便傳來消息說德州倉失火了!

此消息一出,朝野震怒!

當日在朝堂上便有言官參了德州知府、守備一本:“皇上,前朝衰敗便始于貪官污吏橫行,倒賣各地糧倉糧食,得知欽差前往督查,便一把火燒了糧倉,謊報乃是天災人禍,逃避罪責。恰逢災年,前朝無糧赈災,流民四起,才有本朝太|祖揭竿而起,救萬民于水火。古語有雲‘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德州倉一案焉知不是有人倒賣糧草之後故意放火,以免被巡按大人查到空倉。此事事關江山社稷,絕不能姑息,一定要從嚴查辦啊皇上!”

這調子起得高啊,當即和亡國聯系起來的。不過細想,言官此言并沒有錯,所謂千裏之堤毀于蟻穴,軍糧之事向無小事。

“臣附議!”第一個大聲附議的便是張修。

雖然聽說德州倉被燒了之後,張修便是再對兒子的品行有信心,也不禁提心吊膽,但是都這個時候了,便是咬牙也只能頂住,态度不但要堅決,還要第一個表态。

賈敬走出班列道:“啓奏皇上,德州倉關系京營軍糧,臣請京營遣人加入此次德州巡按。”

這回都無需人議論,致和帝直接宣了準字。由京營派人迅速進入德州,先控制德州倉現場,維持德州秩序。同時,凡是德州府內無論大小官員,此段時間無旨一律不許離開所在衙門。

茲事體大,賈敬連朝會都沒上完,當即回京營點兵,即日出發,奔赴德州。

剛到京營門前,賈敬便看見一熟人,常在賈赦身邊辦事的常随晁和站在那裏。見賈敬回來,晁和迎上前行禮道:“賈将軍,可算是等到你了。”

賈敬訝然道:“赦兄弟知道我這個時候會來京營?”

晁和搖頭:“我們世子交代了,若是賈将軍今日來京營點将,便命我将這封信交給賈将軍,若是賈将軍今日沒來,便将信帶回來,世子親自與賈将軍說。”

賈敬這就明白了,賈赦定然是想到什麽要緊事,怕來不及告訴自己京營官兵就出發了,所以打發人過來等着。接過信拆開看了,很簡單的幾句話,就是告訴自己賈赦準備了信物,若是京營有人前往德州,便轉交張熙。

将看完的信收入袖中,賈赦對晁和道:“回去告訴你們世子,我都知道了。”

晁和應是告辭後,賈敬大踏步邁入京營大營。這次的事不小,賈敬不敢大意,所點的乃是老将軍雷銳,也是賈代化任京營節度使時候就提上來的人了。

賈敬特地跟雷銳交代了一番德州倉失火一案恐有貓膩,讓雷銳見機行事。若有機會,單獨見一見張熙,看張熙怎麽說。說完又将賈赦給的信物遞給雷銳:“你将此物交給張熙,他便知道你是自己人,必跟你說實話。”

雷銳領命,當日便帶兵出城。

前不久才有一場逼宮,別說致和帝心有餘悸,連百姓也一樣啊,看到大批官兵出城,甚至有百姓奔走相告,多屯米糧,閉門不出的。

等賈敬忙完京營的事,回府已經是下晌。

此事賈敬自然要與賈赦商議的,可是見了賈赦之後,還不等賈敬開口,賈赦便問:“德州倉失火了?”

賈敬絲毫不驚訝,賈赦若非算到此事,又怎會派晁和前來送信物。“赦兄弟準備的東西我已讓雷銳帶去了,雷銳是父親留下的老人,最是可信的。事情到底如何,他到了便知。也不知那張熙到底怎麽回事,竟出這樣的纰漏。”

賈赦淡淡一笑:“只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有人蓄意縱火,總能找到機會。”

賈敬還是緊張的:“德州倉軍糧真被燒了?”

這一點,賈赦并無十分把握,因為自己在家守孝,賈赦不能親去德州坐鎮。而張熙此人的能力,賈赦并不了解,不過賈赦寬慰賈敬道:“當不至于。許是放出消息來引蛇出洞也未可知。”

古時候的通訊就是那樣,将能做的努力都盡到了,剩下的便只能等了。賈敬索性轉變了話題:“林妹夫當真安全無虞了?”

賈赦道:“至少在德州倉失火前,司徒硫沒動得了他!”

說起這個,賈敏知道京城現在也不安生,并不大出門,人清閑下來便容易胡思亂想,還曾來問過賈赦好幾回。賈赦皆是斬釘截鐵的告訴賈敏,林如海必定安全歸來。

而德州城內,自那日張熙得了賈赦的提醒,便招來德州守備閻輝商議,加緊巡邏,日夜防範。

但是糧草皆是易燃物,若是有人蓄意縱火,便是火燒連營。後來閻輝和張熙商議,仔細視察德州倉之後,将其分為幾個防火區,将相鄰糧倉中間的糧食搬開,阻火地帶填以砂石,以免一着火便來不及相救。

其實這法子就跟森林火災的時候,砍伐出一個防火帶一樣。火燒到阻火帶沒有可燃物了,自然就熄滅了。

之前那途徑德州的商人确然看見有人從德州倉往外運糧,但并非倒賣,而是轉運糧草,中間做防火分隔。

至于德州倉失火,也是真的失火,确然有人蓄意縱火,燒了德州倉防火分區外圍的一個小倉庫。因張熙和守備日夜戒備,不但抓了縱火人,也将火撲滅了,損失并不大。

但是糧倉着火,哪怕滅火及時,也是火光沖天,多少人都看見了。這消息快馬報入京城後不久,連民間都傳入了,硫親王府以為整個德州倉真的被一把火燒了,難免受了誤導。

德州守備名叫閻輝,本來好端端的,張修突然跟神經過敏一樣,折騰自己府衙的衙役不算,還要拉着自己手下的守備軍日夜巡邏,搞得全守備軍上下疲憊不堪。

連續多日下來,閻輝險些跟張熙翻臉。直到真的抓到縱火犯,閻輝才吓得後怕不止,對張熙千恩萬謝。若是德州倉真的失火,自己有幾個腦袋夠砍喲。

張熙狀态比閻輝好不了多少,瞧着京城的方向注目良久:自己深恨賈赦沒護住妹妹和大外甥,但是自己這個妹婿卻實打實的救了自己的性命啊。

張熙對閻輝道:“閻守備,這是有人故意拿我們做墊腳石呢,咱們先別洩露半點消息,讓背後之人真以為德州倉出了大纰漏,我且要看看是誰為了一己之私打軍糧的主意。”

若是以前,閻輝或許還要問問為什麽,現在閻輝恨不得唯張熙馬首是瞻。

于是張熙和閻輝商議,以德州倉失火為由緊急閉了德州城門,張貼告示,懸賞緝拿縱火人!

聽說德州倉失火,司徒硫的探子第一時間上前查探,卻見德州已經全城戒嚴,許進不許出,正在緝拿縱火人。見這樣煞有介事,司徒硫的探子以為得手,将情報傳回京城。

而與此同時,林如海幾經輾轉,果然順利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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