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說起這戶部欠銀, 也有緣由。前朝末年,天下大亂,各路諸侯揭竿而起。本朝太|祖亂世稱雄, 得國之後爵位給得極大方。不但除了皇室宗親外另封了四王八公, 還有無數其他爵位。
彼時太|祖登基,查抄前朝皇室宗親、世家大族無數, 國庫也豐厚。太|祖索性大方到底,有功之臣皆可到戶部借一筆銀子, 作為啓動資金。
林家前朝就是士族, 是不欠銀的, 但是寧榮二府, 還有史太君, 哦不, 現在是史氏婦人的娘家史家都欠着戶部銀子。林如海突然來這一手,一下子要得罪多少人啊。
要得罪多少人,林如海自然清楚。
周駿譽為了大權在握,即便分了部分賬目給翰林院、國子監學生等整理, 也是給的非核心賬目,大多是地方送上來的陳年舊賬。
別的部院過來整理賬目的人, 絕不可能替戶部掩蓋失誤, 若是發現賬目有問題, 也可一應推在地方頭上,戶部頂多領一分失察之罪。至于有些核心賬目, 戶部則可以邊整理邊設法掩蓋。
如此情況下,戶部賬目改革也這麽久了, 竟是林如海終于領到實際差事, 接觸核心賬目, 才将這許多勳貴人家欠着戶部大筆銀子的舊賬翻出來。
這些人家中,除了甄家、王家這等抄家滅族的,還有多少人家大權在握,高官厚祿呢。你林如海回京第一樁事辦的就将這許多人家一起得罪了,也不怕日後寸步難行。
查到這些舊賬的時候,就是林如海自己也覺觸目驚心。像寧榮二府便欠着戶部數十萬兩,四王之家更是不下百萬之巨。另有侯爵、伯爵等人家,也都是數十萬、數萬不等。林林總總加起來,竟能抵全國大半年的財政收入。
難怪賈赦曾打包票讓賈敬和林如海只管在朝上将預算缺口鬧出來呢,有了這筆銀子,軍饷有多大的缺口補不上來?
能上朝的誰還不是老狐貍呢?誰還看不出周駿譽故意将這段時間抄家入賬的銀子全花出去,又偏缺了京營的預算,是在給林如海下馬威呢。本來衆人樂得坐山觀虎鬥。周駿譽出身顯赫,家族勢力龐大,做戶部尚書多年;林如海才能出衆,攜功入職,這兩人鬥起來,可有得熱鬧瞧了。
誰知林如海轉身殺個回馬槍,輕輕巧巧的化解了周駿譽甩過來的難題,看熱鬧的各位卻是要真金白銀的交銀子出來。
其實當初太|祖借這筆銀子出來的時候,是默認了給勳貴人家的福利。所以哪怕是借,戶部也是按爵位品級從高到底給的,終太|祖一生也沒催還過這筆錢。這種事情,皇家和勳貴士族默契不提便罷,真要提起來,既是一個‘借’的名頭,那還銀天經地義。
況且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所謂君無戲言,致和帝在朝堂上清楚明白說了‘合理合法,不增添黎民負擔’便準奏,現在林如海提的谏言可沒犯這兩條。
‘哦,竟有人欠着戶部銀子多年?周尚書,怎麽戶部缺銀多年,朕從未聽你提起過?’致和帝問。
周駿譽現在就是後悔,把什麽燙手山芋扔給林如海,林如海本人就是個燙手山芋,就該讓他永久坐冷板凳!
Advertisement
至于為什麽戶部缺銀多年沒提過這筆錢?能為什麽?當然是因為司徒硫有野望,周駿譽不想做出頭橼子将勳貴大族都得罪了。但是周駿譽不敢說啊。
“回皇上,這個……欠銀乃是先帝在世時批準的,先帝在世時未催繳,臣若提及此事,豈非對先帝不敬?”你林如海如此不識時務,便先扣一個對先帝不敬的帽子吧。
致和帝在位,戶部缺銀子花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現在白花花的銀子擺在眼前,致和帝哪有不心動的。“那周卿回去查一查舊賬,欠着銀子的人家到底是從父皇私庫借的銀兩還是從戶部借的。”
還查什麽啊,自然是戶部啊。能奪天下的人,對一起搏命打天下的人再大方,也不會做冤大頭。這筆錢既是給的犒賞,也是收買人心的牽制,必然是走公賬,賬目清晰。
周駿譽道:“這……回皇上,欠銀是從戶部借的。”
致和帝道:“既如此,債主便是戶部,歷任戶部尚書都有權催還,之前的戶部尚書不催,乃是前戶部尚書失職,周卿不催,也有不妥之處。”
致和帝是喜歡讓臣子自由讨論,也是一個比較善于納谏的君主,朝堂上這麽明晃晃的批評臣子可是少數。周駿譽一張老臉都臊了,忙跪拜道:“皇上恕罪,臣散朝之後便安排人催辦此事。”
致和帝自然知道周駿譽在給林如海下馬威呢。但是致和帝對林如海倒是很滿意。
林家門風清正,林如海個人能力突出,之前讓林如海做兩淮鹽運使,在江南亂局中牽制甄應嘉,致和帝就是當林如海做尖刀用的。事實上林如海也将江南的任務完成得很好。
為君之道,本就在制衡和分權,致和帝自然樂得看到戶部有人牽制周駿譽,因而致和帝道:“此事既是林卿禀奏的,便由林卿一并總攬催繳欠銀便是。”
林如海走出班列道:“臣遵旨。”
催欠銀的事就這麽在朝堂上定下來,連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這次散朝之後,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其中最高興的要數工部尚書宋安,反正他寒門爬上來的,祖上沒欠着戶部銀子。今年因戶部與京營鬥法,自己白撿了一大筆預算,怎麽算都是穩賺不賠啊。
至于愁的麽,但凡家中欠着銀兩的都愁,心中已經将林如海罵了百十來遍。
散朝之後,賈敬與林如海從朝堂出來,便同車回府了。林家雖然有宅子,但是現在局勢這樣緊張,硫親王府手段又下作,賈敏可不放心林家回自家宅子住去。況且林家住榮國府,賈赦兄弟與林如海議事也方便。
今日這朝會可算是東宮打了個漂亮仗。回到賈赦的書房,賈敬還意猶未盡:“彼時赦兄弟南下處理安葬叔父的事宜,便說要将周駿譽從戶部尚書位上拉下馬來,現在誰知竟一步步實現了呢?”
賈赦倒是很保守:“此事估計還有波折,敬大哥和妹夫在朝堂上亦要小心被算計。”
林如海則十分歉然:“大內兄和敬大哥府上都欠着戶部銀兩,此事實在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放法子,如海甚是過意不去。”
被通靈寶玉壓住那五年,寧榮二府皆不好受,但凡是個明白人,都知道寧榮二府從勳貴人家中除名不過是時間問題。就看致和帝能活多久,致和帝的恩寵有多久,寧榮二府便能茍延殘喘多久罷了。甚至賈代善都因此郁郁而終。
現在簡直是絕處逢生,賈敬才不會将那些銀子放在心上:“林妹夫不必介懷,這銀子欠着一日讓人懸心一日,趁早還了為是。再說,林妹夫祖上也是侯爵,為何沒借這銀兩,可見還是妹夫祖上高瞻遠矚。”
誰說不是呢?林家前朝便是貴族,不但如此,林公當年還是有名的大儒,因前朝末年奸臣當道,憤而辭官歸隐。太|祖得國之後,仰慕林公之名,親自迎其出山,封了侯爵。林家祖上知道,這不過是新朝廷收服讀書人的手段,也搏一個禮賢下士的名聲。
歷來改朝換代都有這樣的事,甚至太|祖還加恩封了林公的父親,本朝致和帝是第二任皇帝,林家卻已經四代列侯便是這麽來的。
像林家這樣的貴族人家,自然知道為君者的禦下手段,且林家不缺銀子,便沒去戶部借銀。但那些剛通過改朝換代換了階級的人哪裏懂這些啊?看見別家借自己不借就跟吃大虧似的。以前從沒見過這麽多錢,拿到手上又趟水似的花。用這筆錢置辦了産業的還好,年年都有進益,湊一湊便能還上;有些将這筆錢用于享受的人家表面風光,卻産業有限,現在都未必還得出錢來。
林如海道:“這一次,恐怕變賣家産的人家不在少數。”
賈赦道:“妹夫不必壓力過大,但凡是明白的人,就該感謝妹夫為他們摘了懸在頭頂的刀。至于那些糊塗的,随他們去吧,左右也成不了氣候。現在唯一擔心者不過是有人用下作手段威脅妹夫安全,妹夫和妹妹暫且安心在府上住着,我榮國府等閑人沒那麽容易進來。林家的宅子慢慢收拾着,等将周老匹夫拉下馬來,再搬回去不遲。”
林如海已經經歷了好些回刺殺未遂了,對賈赦發自內心的感謝,卻也接受了賈赦的好意。
賈赦心裏卻想的是這有什麽?前世連王氏的親戚都能在梨香院一借居就是好幾年,林家榮國府的親女婿,有什麽住不得的。
司徒硫回府之後也與江懷壽商議了此事,司徒硫道:“本王萬萬想不到林如海竟然會出此招。本來以為他就是賣糧賣地都決計籌措不上來今年京營幾十萬大軍的糧饷,來年尋個機會說他能力不濟,打發到地方便是。誰知道此事若讓他辦成了,又是一項功績。”
江懷壽道:“屬下請主公責罰,屬下是實在不知還有勳貴人家牽着戶部舊賬這等事,以至于有所失算。”
司徒硫擺了擺手:“這是多少年的舊事了,你不知道情有可原。”畢竟周駿譽自己都沒防範這茬,司徒硫也不好怪江懷壽。“你再想個法子,千萬別讓林如海又輕巧立功。”
江懷壽應是,沉吟半晌道:“林如海因重提欠銀之事,得罪了許多人,若是有人在朝上彈劾他,想必他甚少得到支持。主公看這個法子是否可行?”
兩人密議一番,司徒硫目中流出一道狠厲。
三日之後又是朝會日,現在朝廷的幾樁大事無非是德州倉失火案,目前尚未傳回調查結果;戶部改革和催還欠銀的事。
其中記賬改革和催欠銀兩件事一件因林如海而起,一件林如海主辦。這裏頭不但給許多參與改革的人增加了工作量;還得罪了多少需要償還欠銀的人家,你林如海怎麽就這麽多事呢?
朝會開始不久,便有人走出班列道:“啓奏皇上,臣要參戶部右侍郎郎林如海欺君之罪。”
林如海一怔,他自己也知道欠銀不是那麽好催的,但是這個罪名來得着實蹊跷。
接着便聽那言官繼續道:“臣乃江南人,因有同鄉進京趕考,臣偶然從同鄉處得知那新記賬法并非林如海發明。林如海此人急功近利、沽名釣譽,此等人品,便是再有學識,豈能入仕臨朝?”
“臣附議!”
“臣附議!”
……
本來不是多大的事,誰叫你林如海得罪的人多呢?聽聽這附議聲。
林如海和賈敬等人聽了,卻松了一口氣。看來硫親王府已然黔驢技窮了,這次使壞不過是這等小事。
林如海走出班列道:“啓奏皇上,臣從未說過新記賬法乃是臣所發明,臣偶然看見還能這樣記賬,賬目清晰明白,便用在了鹽政衙門的賬目中。因擔心和歷來規則不符,當時臣任鹽運使時,還特地做了兩份賬本。沽名釣譽之所說,簡直無從談起。”
那言官本來準備了大篇的辭藻對付林如海,誰知林如海直接就承認了。
好在那言官也有幾分機變,又道:“那這記賬法是誰發明,林大人可是強占別人成果?”
當初賈赦下江南,還帶了幾名榮國府的賬房前去幫忙,此事也瞞不住,想來現在硫親王府得到情報,想在這上面做文章了。林如海坦坦蕩蕩:“此記賬法乃是本官在內兄家書上習來,并無不可告人之處。許大人,你熟讀聖賢書,怎麽在這等小事上糾纏?”
不知內情的許多百官都是一驚,怎麽又是賈赦!
那許言官仿佛等的就是這句話:“林大人所言的內兄可是榮國公世子賈赦?”說着,那言官話鋒一轉道:“皇上,臣要參賈赦孝中幹政。”
哦,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林如海很快就明白了,這是要打賈赦呢。不再理會那言官,而是轉而道:“皇上,此事臣可解釋,就是賈世子也可接受都察院調查。但是朝堂之上,不是議論此等細枝末節的地方。臣另有要事禀奏。”
現在朝堂上大事衆多,致和帝也不耐煩聽這些言官在細節上糾纏,便道了準奏。
林如海道:“臣自入職以來,得尚書大人信任,将籌措京營軍糧之事交給臣辦理。臣想着臣受此重托,絕不能辜負尚書大人厚望,亦不能辜負朝廷。若要籌措軍糧,便應将京營各部花名冊整理清楚,再根據實際需要按需派糧。兵者國之大事,不可大意,絕不能讓将士們吃不飽穿不暖;但也要杜絕吃空饷,憑白增添財政負擔。”
此事有理有據,利國利民,自然是附議者衆。但是司徒硫和周駿譽卻恨不得脊背生寒。
南安郡王之妹是司徒硫的王妃,硫親王府和南安王府天然便是盟友。南安王駐守西海沿子,衛國戍邊自是辛苦,但正因天高皇帝遠,南安王部吃空饷尤其嚴重。
這些年借着周駿譽做戶部尚書之便,西海沿子守軍吃的空饷一部分成了南安王府的好處,另一部分則成了司徒硫準備奪嫡的暗産。
現在林如海雖然只提了整理京營的花名冊,但是明擺着東宮也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而且比起剛才許言官參林如海意在賈赦的小打小鬧,林如海這招隔山打牛簡直釜底抽薪!
林如海提的這條谏言無論從哪個角度都無可挑剔,當初因為鹽政衙門一個清晰的賬目便推動了整個戶部記賬改革,只要這次複核京營将士花名冊得經批準,日後必是地方守軍的花名冊也要重新盤查清點。這不但是要斷司徒硫的財路,還要斬司徒硫的臂膀啊。
司徒硫就奇怪了,為什麽自從賈代善死後,以前那個纨绔賈赦就變得如此多智近妖。到底是賈赦本身陰險毒辣城府深,以前都是僞裝;還是賈代善早就有所察覺,死後留下錦囊妙計,助東宮一臂之力。
其實這事簡單得很,賈赦知道雖然四王八公大多數都落了罪,但是前世裏新帝登基之後,南安郡王依舊掌着西海沿子的兵權。不但如此,南安郡王戰敗和親之後,霍家依舊沒有失勢,南安太妃還能去榮國府強認賈探春做義女,送去西海國和親,換回自己的兒子。
為什麽霍家在舊勳貴中地位如此超然,賈赦一看那本翻得滾瓜爛熟的譜子便知。司徒硫的正妃不就是姓霍麽?
其實前世估計也清點過地方駐軍的花名冊,還特地提到過王子騰升了九省檢點,奉旨巡邊。雖然未提王子騰巡邊結果如何,但是卻提到了賈雨村補授大司馬,也就是做了兵部尚書。那麽證明前世裏王家敗落,賈雨村反而受到了司徒硫提拔重用。
将這些蛛絲馬跡略一合計,賈赦也大致能猜到西海沿子的貓膩,趁現在司徒硫羽翼未豐,先下手為強。因而才有今日林如海在朝會上的這一谏言。
致和帝一聽,這等事都不等百官辯論了,直接道:“朕以為林卿所言極是,不但京營花名冊需要重新核對,其他地方駐軍也需要再次複核,衆卿以為如何?”
您當皇上的都說了,百官除了‘皇上英明’還能如何?
哪怕是心中已經比黃連還苦的周駿譽也得跟着喊口號啊。
這次朝會之後,司徒岩連發怒都顧不上了。林如海這個老狐貍,偏偏在拿到實權,周駿譽不能再阻攔他查看戶部賬目的時候才提出此事。往年西海沿子的軍費相關賬目林如海說不定早就拿到手了,連抹平都來不及。
就在這時候,德州方向也傳來消息:德州倉确實被燒了,是有人蓄意縱火,但是縱火之人已經被捉拿,軍糧損失并不大。德州知府張熙和守備閻輝不但無過,還護糧有功。
這下司徒硫還有什麽反應不過來的:這是又被東宮耍了!
德州倉損失不大的消息東宮那邊肯定早就知曉,卻故意虛張聲勢,讓京城以為德州倉損失慘重。如此情形下,賈敬步步緊逼,索要軍糧軍饷,引起朝上争奪預算。
自己一方見財政缺口過大,将爛攤子扔給林如海,想以此拔掉東宮插在戶部的釘子,卻不知對方早有準備,用催繳欠銀兜底。并名正言順的拿到西海沿子軍饷賬冊之後,才提出徹查各地軍隊花名冊,不給自己一方留任何轉圜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