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001
他睜開眼,發現四周一片漆黑,這是一個非常寒冷的夜裏。
很冷,身上沒有被褥也沒有任何遮蓋物,但是他躺着,像是從昏睡中醒來。
雜草跟濕漉漉沾着夜露的土,帶着一股腥臭味漸漸在鼻腔彌漫開。他努力支撐起身體,因此左手掌心不知沾到了什麽黏糊糊的東西。随手在衣物上蹭了蹭,他壓制住想嘔吐的沖動想站起身。他這才意識到,他的下肢疼痛,甚至連站起來都非常困難。
正當他準備抓着身邊不知是樹根還是灌木的東西勉強站起身時,突然有人大喝起來,“警察,不許動!”
然後有刺眼的光打過來,他感覺自己的眼睛刺痛而幹澀,四周隐隐約約出現了黑色的人影與激烈的犬吠聲。
他花了好幾秒才适應這手電筒的燈光,然後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淺色的襯衫上大片的血跡,一個看着像是人類的東西趴在他的腳邊,一動不動。
“雙手抱頭,蹲下。”有個穿着制服的年輕人拿槍指着他,一點一點往前移動。
直到他被槍口抵着按到在地上,都沒能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他被壓在雜草堆裏,一個血肉模糊的東西夾在灌木根部,就在他的面前,他定睛一看,像是一個眼球,根部連接神經的地方大約有二十幾厘米,非常駭人。
被戴上手铐塞進了車裏,車裏開了空調,非常暖和。這時他被寒冷帶走的感官才漸漸複蘇,他翻過那雙滿是污泥的手,右手手掌內側有一個八九公分長的切口,血肉外翻,看上去急需處理。
他自言自語,“我的手……”但是下一秒,一股抑制不住的暈眩襲來,他捂住嘴巴,“哇”得一下吐了一地,腐臭在車內迅速彌漫。
身邊的人勃然大怒,擡手就扇了他一個耳光,“你他媽的怎麽回事啊!”
“抱歉。”嘴裏盡是惡心的苦味,“我覺得惡心。”
“你有病吧。”身邊的人嫌惡地看着他。
他擡頭,看着車窗玻璃上倒映出的那張年輕的臉龐,卻毫無印象,他想他的确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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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把他的長袖外衫拿走,又給他裹上了破舊的毛毯,他被拉到了審訊室,冰冷的椅子跟冰冷的房間,一個陌生的男人坐在他對面,“姓名?”
“我不記得了。”
“好好回答。”對方擡頭瞥了他一眼,那是一雙非常渾濁的眼睛,他從對方的眼裏看出了煩躁與不信任。
他裹緊這條陳舊肮髒的毛毯,這是他僅有的,“真的不記得了。”除了疼痛之外,他沒有任何其他記憶。他覺得自己應該感到恐懼,至少應該是不安,但是他沒有。
他只是覺得疼痛,還有冷。如果可以,他希望他的傷口能夠得到一些處理。
但是對方顯然并不在乎,“跟被害人是什麽關系?怎麽認識的?”
“我不認識他……”他抿着唇,他想喝水,“我誰都不認識。我想喝水,請給我一杯水。”
“你這樣的我見多了。”對方直接忽略了他的請求,随即低頭翻閱着手裏的文件,“衛南敘,你今天不交代清楚就別想睡覺,也別想喝水。”
“我叫衛南敘?”他擡起頭,試圖從這個陌生人的視線裏找到一個确切的真相。
“挺會演啊。”對方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我倒是看你能演到什麽時候。”說着就從椅子上站起來,把他一個人丢在了這個房間裏。
冰冷的房間,冰冷的椅子。
“衛南敘。”他試着念了幾遍,“衛南敘。”這是他醒來後知道的第一個關于自己的信息。
傷口暴露在外,衛南敘甚至分不清手上的血是剛才躺在自己身邊的屍體的還是自己的。
他用帶着手铐的雙手觸摸桌子,“我…是衛南敘……這是…桌子……”他的聲音嘶啞,他正試圖做一些簡單的認知實驗,以确保自己沒有問題。
他環視四周,除了這張可以把人拷上的審訊桌跟兩把椅子,房間裏唯一肉眼可見的只有角落的攝像頭,還有面前占牆體面積大半的單向可視玻璃。他凝視着空無一物的桌子,他對自己的記憶一無所知,但是他有非常清晰的認知,并且還保有一定的特定思維模式跟習慣。
衛南敘把腦袋貼在桌子上,冰冷的桌面能稍許減緩他頭部的刺痛與暈眩,他覺得自己也許有些發燒,胃裏有強烈的灼燒感,下`體疼痛,嘴裏有奇怪的血腥味,他不知道自己能撐到什麽時候。
門被打開了,又一個陌生人出現在了他面前,衛南敘毫不避諱地擡頭盯着對方。
對方大概有一百八十公分,四肢修長體型勻稱。只是步态頹然,從門口到他這裏大約也就六七米的樣子,成年男性十二三步就能走到的距離,而這個人卻用了大約三十秒,而其中十五秒用來關門跟躊躇不前地看着手裏的文件。并且全程低着頭,因此他看不清對方的臉。
“你好,我叫馮袁休。經過簡單的資料篩查,你符合我們法律援助服務中心的指派要求,所以這次由我來擔任你的代表律師。”對方拉開凳子坐了下來,甚至沒有擡頭看他一眼。
然後他拿出被害者的照片放在桌上,“衛南敘是吧。”
衛南敘點了點頭。
“你是怎麽認識……”男人頓了頓,才從文件上找到被害人的名字,“被害人李雲賢的。”
“我不認識他。”衛南敘壓低聲音,用力說話會讓他的咽喉感到非常刺痛。
男人擡起頭來,他有一雙相較于亞洲人而言非常淺的棕色眼眸,“你要喝水麽?”
衛南敘迎上他的目光,“嗯。”與此同時,他也終于看清了男人的臉,那是一張端正卻非常憔悴的臉,并且,異常蒼白。
男人站起身,打開門,跟外面的警察進行了溝通,然後不一會兒,他就端着紙杯回到了他面前。
“只有冷水。”語氣非常冷淡。
衛南敘端起水杯,慢慢抿了一口,幹澀跟刺痛得到了一絲緩解,“謝謝。”
“嗯。”男人又重新低下頭,“那麽繼續剛才的問題。你是如何認識被害人的?”
“我不認識他。”衛南敘放下水杯,“我也是這麽告訴他們的。”他指剛才那個警察。
對方飛快的在筆記本上記錄着什麽,但是從衛南敘的角度根本看不清。也許自己有些近視,衛南敘這樣想。
“你對他們說你失憶了嗎?”男人的眼神裏空無一物。
衛南敘又點了點頭。
對方低下頭,露出了一絲為難的表情,“你還沒有成年吧?”他來回翻着那兩張薄紙,随後自問自答,“嗯…還差三個月,好事。”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成年。”衛南敘端着水杯,“但如果資料上這麽寫的,那麽顯然就是。”
“來之前去法證那邊做過藥檢了嗎?”對方的眼神倦怠,“衣服也拿去了麽?”
“是的。”衛南敘回憶着剛才那些人草草剝下他的衣服,然後拉着他随便拍了幾張照片的場面。
男人放下筆,擡起頭來 “你這邊要是不配合,我也很難幫到你。”他凝視着衛南敘,“你也應該知道,在這裏辦案的都是經驗非常豐富的刑偵人員,你是絕對無法騙過他們的。”
衛南敘迎上對方的目光,“我怎麽不配合了?”
“比如用失憶來糊弄他們。”
衛南敘并不喜歡這樣的說法,“我沒有騙任何人。”
“事已至此,他們是否信任你,遠比你失憶的真假來的重要。”男人露出一個似有若無且不合時宜的微笑。
衛南敘覺得對方的眼神叫人無法接受,他感覺他在輕視他,或者玩弄他,所以他覺得憤怒。這憤怒突如其來且無法控制,使他不自覺捏緊了拳頭。
他想,他大概是一個非常暴躁的人。
但是他努力壓抑住自己,“我需要你去幫我申請做個鑒定。”他深吸了一口氣,“以證明我沒有說謊。”
男人半眯起眼,“你要做精神鑒定?”
衛南敘點頭,補充道,“對,外傷加精神鑒定,證明我是全盤性失憶。”
“你倒是知道不少。”男人的臉色非常陰沉,但是他露出了一絲玩味的表情,這讓衛南敘更加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但是礙于眼下的狀況,他只能低頭看着自己的桌下的捏緊的拳頭,還有滲血的指縫。
男人掃了他一眼,“你年紀還小。上次那個把同學殺了分屍的小女孩,也不過是五年。”說到這裏,他頓了頓,“而你被發現的時候情況比她複雜,也更容易博取同情,态度好些認個罪,不會重判的。”他的聲音不大,顯得心不在焉。
衛南敘擡起頭,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對方臉色慘白,面頰略有凹陷,下巴上還有細密的胡渣,狀态并不比他好上多少。衛南敘想,這個男人,并不想幫他。
“你看,你長得也非常讨喜。”男人擺弄着手裏的筆,“年紀小、長相文靜,把臉上這些收拾幹淨,少年法庭會心軟的。”
他不喜歡對方這種默認他是犯罪者的消極态度,更不喜歡這種輕蔑的表達方式。
“你已經默認我有罪了不是麽。”衛南敘陳述着這個事實。
對方并沒有回答,他盯着衛南敘的臉,看了一段時間。
衛南敘并并不覺得自己有多可憐,但是他不喜歡現在的狀态,身體上的疼痛讓他煩躁,高燒使他的眼壓過高酸澀脹痛,“你既然是我的律師,為什麽不先把我當做一個無辜的受害者?”衛南敘把手重重往桌上一擊,原本皮開肉綻的掌心頓時滲出了血,把淺色的桌子染紅,“我被性侵了不是嗎?這點你的案情報告裏寫的明明白白,那麽,為什麽你不把我當做一個受害者來做這場辯護?”
男人露出為難的表情,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但是門卻突然被推開了,一個圓臉警察開門探頭過來打斷了他們,“怎麽了?他不老實?”
“快低頭。”男人輕聲囑咐,随即轉頭對警察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一邊握住了衛南敘的手,“沒事沒事,我正在做案情回顧,他有點害怕,正安撫情緒呢。”
警察點點頭,“哦,動作小點兒。”然後關上門退了出去。
男人壓在他手上的手既幹燥又溫暖,是跟那張臉極不相稱的一雙手。
“冷靜點兒。”男人壓低聲音,這讓他的語氣柔和了一些,“暴露你的情緒對你沒好處。”
也許是因為激動的關系,衛南敘覺得雙眼非常疼痛。他從對方手裏抽出自己的雙手,貼在了臉色,閉上眼,按住那微微跳動而疼痛的眼球,“抱歉。”他覺得他已經沒辦法保持冷靜,“我的頭非常疼。”
“你緩一緩。”男人似乎發現了自己的手上沾染了血跡,又看了看桌面,才發現了血跡的來源,“你流血了?”
衛南敘這才放下掩面的雙手,看着男人,“大概是吧。”
002
他的眼眸漆黑,直愣愣看着自己,慘白的臉,殷紅的血,馮袁休一時有種脊背發涼的感覺。
他是被肖凜半夜一個電話叫到了這裏,他的确不願意接這官司,但是他也不想讓肖凜難堪。
他以為對方可能是個哭鬧不止的青少年,或者是個渾渾噩噩的毒蟲,但是他兩者都不是。
他身上有着某種怪異。就像他那張哭花了的臉,那暈開的黑色眼線,還有裹在毛毯裏消瘦的身形。
“我明明什麽都不記得,為什麽非得說我殺了人。”他的語氣森冷,但是他卻說着這樣可憐的臺詞。
于是馮袁休從口袋裏拿出一塊手帕,“手伸過來。”他把手帕纏在了對方的傷口上,做了簡陋的包紮,“待會兒我會去試着申請一下,讓他們給你做個檢查,看看有沒有顱腦外傷,順便把你手上這個傷處理一下。”
年輕人的眼睛一動不動盯着自己,馮袁休不得不錯開他的眼神,“你的臉色不大好,我也會讓他們注意一點。”
“謝謝。”這是對方今天說的第二個謝謝,但是他的謝謝不帶一絲感激之情。
馮袁休發現他正在出汗,半長不短的細軟頭發黏在額角,“你一直在流汗。”他提醒對方。
“嗯,因為很疼。”對方又喝了一口水。
“哪裏疼?”馮袁休試着關心自己的委托人。
衛南敘擡起頭來,“渾…身……”他說完,才發現自己的嘴唇在顫抖,冷汗浸濕了貼身的衣物,連說話都困難起來,“我……”他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馮袁休發現情況不妙,“你的嘴唇發紫。”說完立即起身拍門,“警察同志,他可能休克了!快開門!”
休克?開什麽玩笑?衛南敘捂着胸口,覺得眼前模模糊糊,卻又好不真實。難道他對什麽東西過敏嗎?衛南敘想。但是他對自己一無所知,衛南敘又想。
意識就這麽漸漸剝離,然後他的身體落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裏,“衛南敘!喂!你看着我!你怎麽了?”
衛南敘想,一個陌生人抱着他,露出了這麽不安的表情,真奇怪。
衛南敘陷入了一片黑暗。
然後有了光,但是依舊不算明朗。他發現自己在一個晦暗的房間裏,一個陌生男人正用一種惡心的眼神看着自己。
然後這個惡心的男人說,“說要跟我來的可是你自己,都這時候了還躲什麽?”他的表情變得扭曲至極。衛南敘知道這顯然不是一個正常人會在正常狀态下出現的表情。
這可能是個夢,或者回憶。
這夢裏,衛南敘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自覺往後縮了一下,可對方卻又往前了一步,兩人的距離變得非常近。然後惡心的男人露出了一個猙獰的笑容,那笑容慢慢擴大慢慢擴大,幾乎占滿了半張臉。
嘴角像是被利器切割了似的,詭異的角度與血肉分割的笑容讓原本還算端正的長相變得異常恐怖。然後,這個人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一樣,咧着嘴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咳咳…你…咳咳……快過來!”明明說話都已經這麽困難了,他還是堅持用含着滿嘴鮮血的被切割開的裂口叫嚣着。
他掏出血肉模糊的性`器對他說,“要不要嘗嘗?”
衛南敘覺得想吐,想大叫滾開,但是下一秒,男人卻突然轉過身,在房間裏跳起舞來,并且,他手中還揮舞着鈍器。
“哥哥,你開心嗎?”黑暗中,有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問他。
衛南敘看着這荒誕而難以理解的畫面,才發現,這個男人正是那個躺在他身邊的屍體。
003
衛南敘一身冷汗驚醒,他發現自己頭上裹着什麽東西,像是紗布。
“怎麽了,做噩夢了?”他的律師正在削蘋果。
他看着他的律師,“這是給我的嗎?”他指蘋果。
對方顯然有些吃驚,但還是把蘋果對半切了遞給他,“你昏過去的時候給你做了精密檢查,法證也來重新評估了你的檢查報告,取走了你的貼身衣服,順便補了腦CT,抽了新的血樣,你的确有頭部外傷,給你縫了幾針。”他的律師咬着自己的那半個蘋果,指了指他被包起來的腦袋,“對了,你剛才休克了你知道嗎?”
“我聽到你大叫我休克了。”
他的律師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是過敏性休克。不過你到底對什麽東西過敏呢?那個房間裏什麽都沒吧。”
“也許對你過敏。”衛南敘脫口而出。他想,原來自己不但暴躁,難以控制情緒,而且還有奇怪的黑色幽默。
他的律師露出一絲尴尬的笑容,為他倒了杯水,“喝點水,吃個蘋果吧。”
衛南敘接過水,他的确有些渴了。
“要不是我們離醫院近,他們立即給你打了腎上腺素,你可能已經死在路上了。”
衛南敘放下水杯,“謝謝你。”他瞥了眼病房外的警察,“救了我……”
他的律師正在擦手,“你想說什麽?”
衛南敘發現這個人并沒有看上去這樣心不在焉,他總能發現他細微的訴求。但是即使如此,衛南敘也不打算跟對方說起那個夢境。所以他低下了頭,任憑頭發遮擋住了眼睛,“關于失憶的事,是真的。請你相信我。”他的律師說的沒錯,他應該利用自己的優勢,年輕、外觀的羸弱、未成年、某種程度上的受害者。
馮袁休察覺到了細微的差別,但是他又沒辦法把那種感覺具現化。他站起身,把手裏的垃圾丢進垃圾桶,“你昏迷的時候我已經給你申請鑒定了。”他轉過身來,“不過別抱太大希望就是了。”
“謝謝。”這個年輕人第一次用這樣柔和的的語氣致謝,“謝謝你站在我這邊。”
“我的确站在你這邊。”不管這年輕人的話是真是假,他想做好這次的工作是真的,“也正因如此,我會努力幫你争取減刑。”馮袁休如是說。
“哦。”對方這次的情緒管理做的很好,“所以你依舊認定人是我殺的咯?”
“我并不認為人一定是你殺的。”馮袁休是一個律師,也是一個有完整價值觀的成年人,“但是你手持兇器,渾身沾滿受害人的組織,身上還挂着受害人的眼珠躺在受害人身邊。”他斟酌了一下語氣,“這在一般人眼裏,跟被抓現行是一樣的。”
對方無從反駁,因此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誰會願意承認自己是個殺人犯呢?馮袁休試着理解他。
年輕人抿着唇,一語不發,“謝謝,我明白了。”他又說了謝謝。
馮袁休想,這個人的謝謝,可真是一文不值。
氣氛很尴尬,所以馮袁休以為話題到這裏就結束了。但是當他準備離開病房的時候,卻被對方一把抓住了衣角,“萬一我真的沒殺人呢?”
馮袁休不知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那雙黑得仿佛能将靈魂吸走的黑眸,凝視着他,“你不能幫幫我嗎?”
馮袁休不動聲色打量面前的男孩,他有着一張堪稱清秀的臉,這可能跟年齡有關,但是他的身體發育的很好,像是山間的小鹿,修長、結實、有現在年輕人中少有的勻稱肌肉,他在看那些人給他檢查時見過他赤裸的身體。
這使他漂亮而不顯娘氣,有韌勁而不具有攻擊性。這是個好特質,但是在他這裏走不通。
衛南敘看對方半天沒搭話,“我知道嫌疑犯不能直接接觸家屬的,所以我只能依靠你。”
他的律師轉過身來,看着他,淺色的眼眸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是法律援助中心給你指派律師,而不是你家裏人給你請一個呢?”
衛南敘一時被問住,想了一會兒,“因為我的家屬也是未成年,是限制行為能力人?”
他的律師看着他,眼眸裏有細微的波動,“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有這樣的猜想,不過衛南敘,你是個孤兒。”
衛南敘不自覺捏住洗得泛白的被子,“是麽,原來我是個孤兒。”
“我覺得很奇怪。”他的律師直言不諱,“你明明說自己全盤性失憶,對自己的事一無所知,可是你卻覺得自己會有個跟你一樣未成年的親屬,但是你卻沒有問起你的父母,一般情況下,大家都會尋求一個能幫助自己的親屬不是麽?”
衛南敘覺得對方說的非常有道理。但是這對他來說也是個謎團。對啊,他為什麽覺得自己有個妹妹呢?
“你想起什麽了麽?”他的律師俯身看着他,身上有淡淡的煙草味,“如果你的失憶是真的話。”
衛南敘看着褪色的床單,“我以為我有個妹妹。”
“可是你沒有妹妹。”他的律師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有這樣的想法,也許我剛才做了個噩夢,我記不清了,也許那裏有我的妹妹。”
他的律師雙手抱胸,由上至下打量着他,他能感受到哪視線,然後對方從文件夾裏拿出一摞文件丢到了他的床上,“你的資料。”
衛南敘連忙伸手翻閱,衛南敘,男,17周歲,孤兒,高中辍學,紙上簡單地寫着他過去就讀的學校信息,還貼着一張表情呆滞的證件照。
“我真是孤兒?”他不确定。
他的律師點點頭。
“可是……”衛南敘微微皺起眉,也許那只是個幻覺,也許他的失憶讓他産生幻覺。
“可是什麽?你是想起什麽來了?”
“沒。”衛南敘合上那薄薄的資料頁,還給對方,“我的腦子可能出了什麽問題。我失憶了。”
004
馮袁休接過對方遞回來的文件,“那好,我先幫你去申請取保候審。這幾天你在醫院好好想想我跟你說的事,你還年輕,還能重頭來過。”
床上的人呆呆坐着,低着頭,半點都沒有回答的意思。馮袁休拿上文件,就離開了病房。
出了醫院,手機就響了起來。馮袁休接起電話,“肖凜,怎麽了?”
那邊肖凜咯咯笑了起來,“昨天晚上過得怎麽樣?”
馮袁休走到醫院角落的長椅上坐下,點了根煙,“過得不太好。”
“怎麽了?”
“因為你給我接了個爛差事。”
“什麽爛差事,這官司不就是去少年法庭走一圈嘛,我看挺好的啊。”
馮袁休抖了抖煙灰,“你是警察,視角跟我不同。”
“別這樣拒人于千裏之外。”電話那頭的聲音突然變得模模糊糊,“再說這個案子真的不錯,是複出的好機會。”
“我很累,肖凜。”馮袁休想,對于一個幾年沒工作的人而言,他的确已經不習慣這樣的生活。
“可是你必須重新适應社會。”他的朋友肖凜這樣勸說他,“袁休,我們都很擔心你。”
“嗯,我知道。”馮袁休捏着手機,“所以我雖然讨厭,卻還是接了這個官司。”
“哈哈哈。”他的朋友笑得非常爽朗,“對啊。既然你都為了我們接下案子了,那就好好幹吧,這個案子可是我千挑萬選的。”
“謝謝你。雖然我依舊覺得這是個糟糕的案子。”
“你這話說的,我可是畢業之後連續就業十年,對社會百态了如指掌,我選的案子準沒錯。”
馮袁休輕笑起來,“難道你還給我以外的人選過案子?”
“當然不是啊,除了你之外,我怎麽會給其他律師選案子。”
“所以說,你破了很多懸案,抓了許多嫌犯,不過官司根本沒打過吧?因此你看不出這案子有多麻煩。”
“可是這個案子社會關注度高,而且你……”
“行了,我們跳過這話題吧。”馮袁休并不想跟肖凜說太多工作的事。
電話那邊的聲音一下子變得擔憂起來,“好吧,你要好好工作,千萬別給我丢臉。”
馮袁休掐滅煙頭,“我盡量。”
“別盡量啊,要全力以赴!”
“行,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兄弟,就當我求你了,你總不能一輩子窩在家裏不出門吧?”
“知道了,沒事我挂電話了。”馮袁休挂了電話,靠在長椅上,覺得有些暈眩。
衛南敘去做了精神鑒定,馮袁休并沒有陪同,他只是被通知他已經做了鑒定,他的失憶是真的。
他的朋友肖凜非常擔心他,從他回國那年開始就一直風雨無阻地關注着他。
馮袁休答應肖凜喝酒,只是例行公事,為了讓肖凜看看他還活着,并且沒有什麽異樣。
也許是因為他聽肖凜的話考了律師執照,又接下這個案子的緣故,肖凜這次顯得很高興,也很興奮,他喝了很多酒,“這案子打成了對你有好處。”他的話不自覺多了起來,表情還有點得意。
馮袁休給肖凜的空酒杯裏倒上水,“事到如今你還指望我成什麽金牌大狀?”
“我又沒強求你做什麽……”肖凜把杯子一掃而空,“你現在好歹是個挂名律師,你要是想保住這個差事,總得稍微打個官司吧?疑?你給我倒了什麽,礦泉水?”
“你喝太多了。”馮袁休半眯着眼,抿了口酒,“今天散了吧。”
肖凜一聽馮袁休的話,立即哭喪着臉,“再喝會兒吧?”
“你明天還上班呢,走吧。”馮袁休催促起來,他想回去。
肖凜這才意識到對方的抗拒,醉意漸漸退卻,“老馮啊,人離了誰不能活呢,沈瑜她……”
馮袁休趕緊給肖凜遞了杯紅茶,“走吧。”說着站起身,“我去買單。”甚至不給對方一個說下去的機會。
肖凜強烈要求送馮袁休回家,馮袁休看着他漲得通紅的臉,“你先把你自己送回家吧。”
肖凜不信邪,“我沒醉!你看!我好好得呢。”說着在馮袁休面前轉了個圈。
馮袁休擺擺手,“好了,各回各家吧。”說着就在街上攔了輛出租,把肖凜給塞了進去。
送走了醉鬼,馮袁休也一個人踏上歸途,搖搖晃晃到了家。
打開門一股雨後塵土的氣味鋪面而開,馮袁休這才發現自己出門時忘記關陽臺的落地窗,地上濕了一大片。
他換上室內鞋,從儲物櫃裏拿出拖把,低頭拖地起來,拖完地又洗幹淨拖把挂在晾曬架上,才去浴室洗澡。
洗完澡早早躺上了床,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迷迷糊糊,馮袁休很快就有了困意。
久違地做了個夢,夢裏,好些年前的沈瑜問馮袁休喜歡她什麽,馮袁休想了一會兒笑着反問,“那你喜歡我什麽?”
畫面裏的沈瑜年輕漂亮,不帶一絲雜質。馮袁休直勾勾用上帝視角看着夢境中的沈瑜,感到窒息般的痛苦。
沈瑜……沈瑜…他在夢裏喊着對方的名字。
“你還有臉管我?”可是不過轉眼,沈瑜就成了那個絕望而倔強的沈瑜。
她站在被偌大的客廳裏,哭得聲嘶力竭,“倒頭來你還是只關心自己!”
她粗暴的擦拭着不斷湧出的眼淚,“哪怕你對我還有一丁點兒的情誼,我也不至于變成這幅德行……”
“那你想怎麽樣?”夢裏的自己滿臉的不耐煩,一臉厭棄地繞過滿地的玻璃渣跟被砸得稀巴爛的電視,給自己倒了杯酒。
“我想怎麽樣?”沈瑜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睫毛膏眼線暈了一臉,那張曾經漂亮的臉也因此顯得狼狽不堪,“事到如今,你他媽的問我想怎麽樣?”
他轉過身,看着沈瑜,沈瑜又氣又急地看着他,他們對視的時間很長。
他好像說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說。
可是沈瑜那嬌小的身體卻因為他的行為而氣得發抖,她不停哭不停哭,哭着哭着,眼淚變成了紅色,滿臉的血肉模糊。
她的嘴張張合合,似乎還在不斷的罵,可是四周突然就像被消音了似的,變成了默片。
馮袁休開始害怕,他端着酒杯往後退,面前的沈瑜卻步步緊逼,然後一片靜默之中,她的聲音變得特別冷,她說,“你為什麽怕我?”
馮袁休想開口,可是話到嘴邊,像是被噎住似的。
“我是你的妻子啊,你怎麽能怕我呢……”那張被玻璃渣劃得面無全非的臉直直貼到他臉上。馮袁休“撲通”一聲跌在地上。
四周變得很黑,鼻息間滿是煙火、汽油跟血的氣味,耳邊突然出現了嬰兒的啼哭聲。
馮袁休想捂住耳朵,但是發現自己深陷黑暗,近乎虛無。
他只能在黑暗中聞着血腥味聽着沈瑜支離破碎的嗓音還有那未出世的嬰兒的哭聲,似乎永無止境。
“沈瑜…沈瑜……”鮮血浸染他的夢境,馮袁休喊着故人的名字猛地驚醒。
微弱的感應燈亮了起來,馮袁休靠着床坐起身,動了動四肢,不禁皺起眉頭。他嘆了口氣,緩慢下地,現在的他即便是光腳踩在地上,也已經感覺不出溫度了。
馮袁休扶着牆壁,跌跌撞撞走到不過十步開外的衣帽間前,打開門鎖拉開移門。
“嘩啦啦”馮袁休拽着衣服一步步往裏走,不小心拉下了好些衣物,好不容易走到最裏面的轉角櫃前,慢慢蹲下,按下指紋鎖。随着“吧嗒”一聲,冰櫃的門也被打開了。
馮袁休從腳邊的盒子裏随手拿了個一次性針管撕開,又從冰箱裏最外層拿了一袋血漿抽了一管血,毫不猶豫就給自己紮了一針。
沈瑜,這下你開心了吧,我成了怪物。
005
馮袁休喜歡手沖咖啡。
看着熱水溶解咖啡粉,空氣裏彌漫着咖啡的香味,讓他有一整段放空的時間。但是今天則不同。今天他泡咖啡的時候想到了那個年輕人。他待會兒會出門,為了衛南敘,去他登記資料裏寫着的福利院。
他走到車庫,手機震動了起來,馮袁休低頭,號碼顯示是個固定電話,并且被标注為政府部門。
“喂,是馮袁休律師嗎?”
“是,請問您是?”
“案件2018XXXX013的屍檢報告跟嫌疑人驗傷報告已經出來了,你有空的話去辦手續取一下吧。”
“好的,謝謝。”
馮袁休挂了電話,準備調換一下出行順序,先去法證中心再去福利院。
法證中心的新部在郊環以外,一片造型時尚設計感十足的建築群,四周人煙稀少,植被豐富,馮袁休一共就來過兩次,每次都覺得這裏的氛圍跟着地方的職能格格不入。不過好處就是每次取完報告就能在附近洋氣的咖啡館或餐館休息一會兒再回去。
報告非常詳盡,甚至還帶了受害者的屍檢的各處細節照片,馮袁休随手翻閱着報告,吃着寡淡無味的沙拉。
被害人李雲賢,三十八歲,創業中,正在經營一家互聯網金融公司,去年剛拿到大筆風投,公司産品也反響不錯,是标準的事業有成人士。
全身新舊六十四處鈍器傷,其中八處造成粉碎性骨折,顱腦受到過重擊,死時腦袋直接被砸了個窟窿,左手手指一根根被敲得粉碎,最為恐怖的是,不只是他的膝蓋他的手腕他的手指,他的睾`丸也被徹底粉碎了。
馮袁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時代進步太快,照片這麽清晰,報告裏的器官青青紫紫,模模糊糊,已經完全看不出它曾經的形狀了。
再逐行細讀,發現這案子的麻煩程度遠超他先前預估。屍檢報告顯示,被害人在生前曾經遭受過一段時間的虐待,并且與死亡時間間隔不會太久,而那去勢之行,也并非是死亡當日的“傑作”。
被剝皮的手指、被擊碎的睾`丸、被剜去的雙眼、被割下的舌頭、被擊碎的骨頭……還有密密麻麻數不清的淤痕外傷。這份屍檢報告很明确的反饋着一個信息,犯人是一個施虐者,他無法克制自己過度殺戮的欲`望。
衛南敘那張蒼白的臉在馮袁休的腦子裏一閃而過,那流着血的手掌,冷淡的表情,微微顫抖着的身軀,他并沒有激烈的辯解,但是他渾身上下充滿了受害者的氣質。
他的确不像是個殺人犯,他太漂亮,也太脆弱。
就像那個人一樣。
——休,難道該為這些人負責的只有我嗎?
“哐當”一聲,手中的金屬叉砸到了磁盤上,落到了地上。
“先生?需要再給您一份餐具嗎?”熱心的服務員湊了上來。
馮袁休擡起頭來,“不、不需要了,謝謝。抱歉弄髒了地板。”說着連忙收起文件,逃也似的離開了餐廳。
馮袁休停好車,坐在駕駛座上,從後視鏡裏看着自己的臉。鏡子裏的男人緊皺着眉,臉色灰白,可以說由內而外的散發着頹敗之氣。
下了車,馮袁休就徑直邁向了福利院的大門。福利院看來近幾年翻修過,雖然不說富麗堂皇,但是異常寬敞幹淨。因為事先聯系過的原因,他剛進門就由專門的負責人帶去了負責人那裏。
馮袁休固然覺得受到這樣的禮遇很好,不過也顯而易見地察覺到了這地方的虛僞之處。
負責接洽他的人年逾六十,看上去溫和有禮,是馮袁休印象中标準公職人員的形象。
問起衛南敘的時候,他笑眯眯地拿出了一個老舊的文件夾遞給了過來,“這是衛南敘的成長手冊成。”
馮袁休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