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5)

錯。

馮袁休忍不住想起那時,仲寧心一襲白裙站在樹下向自己告白,青春年少,情真意切,他想都沒想就應了下來。可好景不長,仲寧心因為出身富貴性格大方,處處照顧馮袁休,甚至生活起居都不放過。身邊的朋友羨慕之餘也忍不住多說了幾句酸話,他受不了那種窮學生配不上佳人的落差,選擇了分手。

自卑時時刻刻纏着他,壓得他喘不過氣,所以後來他才會選擇了性格驕縱又倔強的沈瑜,至少,沈瑜會依戀他執着他,甚至尋求他的庇護,讓他覺得自己并非一無是處。

馮袁休低頭,忍不住笑起來,這事無巨細照顧人的毛病還是沒變,“你知道我什麽都吃。”

仲寧心點點頭,将碎發夾在耳後,“肖凜說你最近精神還不錯。”

馮袁休笑笑,“一直都不錯啊。”

仲寧心抿了口果汁,“在我面前就別硬撐了吧。”

馮袁休擺擺手,“沒有,是你們把我想的太脆弱了。我真的沒事。”

“哦。”仲寧心也笑了起來,“你說沒事就沒事。”

仲寧心用指腹摸索着玻璃杯,她心裏想些什麽,馮袁休猜得出個大概。肖凜好幾次暗示仲寧心至今獨身,說不定是為了他。馮袁休來應約,一來是受人所托,二來,他也想知道自己能不能盡快從那個狀态裏抽回。

對衛南敘的渴望太過強烈也不合時宜,也許見見初戀能幫幫他。馮袁休想,這想法雖然卑鄙,卻也無可厚非。

“聽說你最近接了案子?”

馮袁休點點頭,“接是接了,不過現在法院已經撤訴了。”

“嗯。聽肖凜說了。”她笑起來,“不過總算邁出第一步了。”她笑時嘴邊兩個梨渦,顯得嬌俏可愛,但這份可愛,終究跟衛南敘是不一樣的,一個成年人跟一個未成年人,也終究是不同的。

他滿腦子都是不在現場的衛南敘,馮袁休因此感到恐慌。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氣氛不明,馮袁休想,自己到底是怎麽一步步走到這一步?他凝視着仲寧心的臉,五官秀麗,四肢纖細,身材玲珑有致,是一個多數男人見了都會心猿意馬的漂亮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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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卻對此毫無興趣。

“袁休。”她的聲音不大,有南方人特有的嗲氣,“沈瑜都走這麽久了,難道你真的不考慮給自己一個機會?”

聽到“沈瑜”二字,原本陷入怪異思維的馮袁休蒙地擡頭,“給自己什麽機會?”他的表情漠然,聲音冷淡。

仲寧心連忙笑着掩飾自己的尴尬,“抱歉,是我太多嘴了。”

馮袁休低頭,“不,該道歉的是我,我的态度不太好。”他嘆了口氣,“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據實已告。

“對了。你之前那案子的委托人,聽說是個小男孩吧。”對方察覺到了馮袁休的尴尬,趕緊岔開了話題。

“是啊。”提到衛南敘的年紀,馮袁休對自己的嫌惡又增加了幾分,“不過也不算小了,再三個月就十八了。”

“那時候我同事給驗得傷,聽說他還失憶了?”

“是啊。”馮袁休低着頭,“不過也算福禍參半吧,他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跟被害人發生過那些事了。”

“是嘛。當時我們都覺得肯定是他做的,畢竟他被抓時哭得眼睛都紅了,還渾身帶傷。肖凜跟我說你接這案子的時候,大家其實都挺希望你能幫他争取輕判的。”

“因為他給人感覺有點……”馮袁休斟酌了一下用詞,“楚楚可憐吧。”

“的确挺可憐的。年紀輕輕地,要是真記得那些事兒,肯定受不了吧。”仲寧心語氣中的同情不像是假的,“要不是有第二個受害者,興許還在裏面被關着呢。”

第二個受害者……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

他不動聲色接上話,“是啊,算那小子走運,竟然會冒出第二個受害人。”

仲寧心攪動着杯子裏的飲料,“說實話,我也不相信一個小孩兒能做出這種事。”

馮袁休點點頭,他記得李雲賢的那份屍檢報告,“不過後續我沒再跟了。只是知道有這麽個人。難不成作案手法也跟第一個一樣?”

仲寧心微微皺起眉頭,“對啊,渾身被鈍器反複重擊,睾`丸碎裂,雙目被挖。老實說,我幹這行什麽沒見過,這手段絕對夠狠。不過這兩個人看來也不是好東西,肖凜正辦這案子,聽說兩個人平日裏就厮混在一起,整天騙小孩。”

“原來如此。”怪不得上次見肖凜時他的神色不太對勁。馮袁休附和道,“兇手的手段的确恐怖。”

“是呢,這案子不好辦。我看肖凜這兩天都沒怎麽回家。”

兩個人又絮叨了一會兒,轉眼已經到了九點。馮袁休看了看表,“今天要不先到這裏吧。”随即招來服務員,“你好,麻煩買一下單,謝謝。”

仲寧心擺擺手,“我來,難得你給面子。”

馮袁休趕緊擋下對方,“別鬧了,跟大美女吃飯已經是我的榮幸。要是讓你買了單,我以後在這裏還能混下去嗎?”

“既然這樣,那待會兒要不要去喝一杯?反正來都來了。”仲寧心迎上了馮袁休的視線。

馮袁休的笑容微微一僵,趕緊錯開,“今天算了吧,還要開車呢。下次,下次約上肖凜一起怎麽樣?”

仲寧心多通透的人,立即就明白對方的拒絕,低頭輕聲道,“好,一言為定。”她的氣息甚至有些顫抖,也許是因為不甘。

已是深冬,夜裏更是濕冷刺骨。馮袁休上了車,發動引擎就踏上了歸途。

電臺裏放着不知名的迷幻電音,聽得人沉沉浮浮,想到剛才仲寧心那失落的表情,馮袁休些許不忍。

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能對認識十多年的老相識,曾經的初戀可以這樣幹脆,卻無法拒絕一個衛南敘。

馮袁休開門,原本一片漆黑的公寓裏亮起了聲控的玄關燈,昏暗的客廳裏幹幹淨淨,就連下午吃剩的外賣也已經被收拾妥當。

衛南敘大概已經走了,這麽想着,馮袁休脫下外套就往浴室走,走到一半,卻發現主卧的門虛掩着,黃色的暖光從門縫裏映照出來。

馮袁休推開門,衛南敘穿着他的睡衣頂着一頭濕漉漉的頭發坐在床頭,正在翻看着什麽。

馮袁休這才想起,昨天他沒有鎖衣帽間的門。

馮袁休覺得自己的渾身的血液一瞬間沖到了頭頂,因為恐懼。

他想起倒在血泊中的沈瑜,想起李艾那溫順的笑容,還有被寄到自己家中支離破碎的屍體,想起那個未出世的孩子,還有自己靜靜躺在病床上,不知道該不該自殺的自己。

022

下一秒,他立即沖到了衛南敘面前,試圖奪過衛南敘手裏的文件,

“你回來了?”衛南敘擡起頭來,也許是剛才洗好澡的緣故,他的臉色緋紅,睡衣的扣子亂七八糟扣了兩三顆,裸露在外的胸膛上還有些水漬。

“放手。這是我的私人物品。”他死死捏着那些東西,緊張地手心冒汗,“給我換上自己衣服,然後滾出這個房間。”他不自覺拔高了聲音。

“原來你不是在國內讀的大學啊?原來那些同學都是你高中同學。”馮袁休發現對方正似笑非笑看着他,他的聲音很輕,既年輕又痞氣,“你還是個法學碩士。”随後對方又從床上又随手拿出一本東西,“哦,對哦,你畢竟是個律師。”對方一個人自問自答,不亦樂乎。

馮袁休上前一步,剛想伸手把證書拿回,卻被對方一個反手捏住。

這個年輕人明明看上去那麽漂亮,那麽纖細,可是力氣卻大的出奇。他一手扼住他的脖頸,一手用不知道哪兒來的皮帶迅速捆住了他的雙手,“怎麽?生氣了?”馮袁休被鉗制在他懷裏,看不見對方的表情,但是他的聲音是冷的。

“英美法系跟大陸法系差很多吧,你年紀一大把回國還能一年就考出司法考試,挺厲害啊?”

“快放開我!”馮袁休壓住不安與怒意,“我在哪裏讀書以前幹過什麽不需要告訴你,你別發神經了,快放開我!”

對方卻根本不理會馮袁休的要求,“你的衣帽間竟然還有鎖?”不知為什麽,馮袁休覺得對方在生氣,“誰他媽的會給衣帽間上鎖?”

馮袁休覺得莫名其妙,這人随便翻動自己的私人物品就算了,竟然還怪他給衣帽間上鎖?但是不管怎樣,不管怎樣,這個人的症結不是那冰櫃裏的東西,這讓馮袁休有一絲的安心。

“衛南敘,我最後警告你一次,你快把我放開,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不客氣?你要怎麽不客氣?”馮袁休被對方轉過身來時,後者正用一種壓抑怒意的表情看着他,“你今天忘了上鎖了,也真是粗心大意。不過衣帽間裏有個冰櫃是怎麽回事?而且為什麽連冰櫃也要上鎖?你在裏面鎖了什麽?屍體?”

馮袁休覺得對方的聯想很怪異,身體裏的什麽開關好像快了,他的嘴裏突然發出了不自然的笑聲,“你想象力太豐富了。”然後他又嘆了口氣,“我不知道你在生什麽氣,該氣的人顯然是我啊。”

“這太奇怪了。”衛南敘捏着他的手,死死盯着他的臉。

馮袁休剛想說奇怪的是你才對,可是下一秒,卻被衛南敘那雙漆黑的眼眸吓了一跳,以至于忘記自己要說什麽……也許是因為衛南敘的瞳孔比一般人大,這樣直勾勾盯着人看的時候,會有很強的壓迫感,仿佛被人看穿一樣。

他的手心滿是冷汗,他不知道要怎麽應對。所以他僅憑最後的理智努力分散注意力,“你是怎麽回事?”馮袁休既不能理解眼前的情況,也不能理解眼前這個人。

對方的語氣仿佛回到了他們初見的那個夜晚,“我不喜歡你有事瞞着我。”

“這是我家,抽屜裏都是我的私人物品,我既沒有義務告訴你我有些什麽東西,你也沒權利知道關于我的一切。”

對方冷冷道,“可是我喜歡你。”

馮袁休感到困惑。他知道衛南敘也許對他有某種病态的依戀,但是,他沒想過他們之間會有這樣的場面,尤其還是眼下的這種狀況下。

對方突然把他抱在懷裏,“所以你該告訴我你的一切。”

這告白突如其來,也莫名其妙,但是馮袁休發現對方的怒氣正在消解,他知道自己有機會,擺脫現狀。他必須試圖緩和對方的情緒,然後要求對方把皮帶解開,最後盡快離開這裏。

“你突然說這種話……你是要我信還是不信?”馮袁休深吸一口氣,放軟語氣,“況且,有你這樣喜歡人的麽?”

對方把腦袋擱在馮袁休肩上摩挲,“好吧,那我把你放開,你不要突然反抗行嗎?我怕弄傷你。”說着就開始解皮帶,解到一半的時候卻突然停下動作,“袁休,該不會我抓住你什麽把柄了吧?比如那個冰櫃?”

“你先放開我。”馮袁休催促道。

解開皮帶,馮袁休立即往後退了幾步,拉開兩人的距離,他站在了離門最近的地方,也方便他奪門而出, “好了衛南敘,現在請你立即離開這裏。”

衛南敘垮下臉來,“我不想走。”

馮袁休指着房門,“你是個聰明人,你知道你自己剛才做了什麽。”

對方往前一步,馮袁休立即警惕地往門口靠近,拿起桌上的手機,“我說真的,你再這樣我會報警。”

對方露出為難的表情,“對不起,我剛才沒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馮袁休沉聲道,“你這不僅僅是沒控制好,你是在發瘋。”

“可是我剛跟你告白了,你就這樣把我趕走?”

馮袁休舉起手裏的皮帶,“捆着告白?”

對方低頭,抿着唇,讓他顯得無辜而可憐,“我剛才的确沒想太多,我只是希望我們能坦誠相待,這也沒什麽錯吧?”

馮袁休冷笑,“你跟我才認識幾天,就想跟我坦誠相待?”

“一個人的感情怎麽能用時間衡量。”

“你當自己在寫純愛小說?”馮袁休扔下皮帶就往外走,“行,你不走我走。”說着就出了卧室。

他不能讓這個年輕人在卧室待得太久。他也知道對方肯定會追上來。

馮袁休還沒走出幾步,就被後面的人一把拉住,“袁休,你別生氣好不好。”

馮袁休想甩開對方,卻發現對方捏得死緊,“你又來?”

對方這才不情不願地放開,“對不起,我只是不能失去你。”

“別說了,衛南敘。你走吧。”說着走到門口,打開大門,一手按下手機,“還是要我現在立即報警?”

“袁休,你怎麽能這樣……”

馮袁休煩躁不安,為什麽這個年輕人不能立即滾出這個屋子,“我為什麽不能?你跟我又有什麽關系?”他指着門口,“出去。”

“袁休……”他叫着自己的名字。

馮袁休現在的腦子裏還亂作一團,并不是因為對方的告白或者奇怪的依戀,甚至他被捆起來這件事也不重要,他只想對方快點離開這個房子,讓他的秘密得以保存。

也許是察覺到了他的決絕,衛南敘終究還是放棄了解釋,“抱歉,今天的确是我不對。”對方一臉犯了錯的表情,“可你知道,我的初衷并非如此。”

“我知道。”馮袁休靠在冰冷的牆上,抵住大門,“不管你是什麽想法,但是今天能不能請你先回去,我們都冷靜冷靜,你想清楚了明天再來行嗎?”

“你明天會見我?”對方輕聲确認。

“如果今天的場面不會持續難看下去,我們大概是有明天的。”

“我明白了,我今天回去就是了。”說着竟然就真的穿上鞋跨出了門。

馮袁休關上了門,一下子癱坐在地。

023

衛南敘離開了馮袁休家,在寒冷的街上漫步。低溫使他的頭腦清醒,就像他滿身是血醒來的那一夜。

當他發現那些資料跟那個保險櫃時,說實話他并沒有多驚訝,不僅如此,在他眼裏那些東西讓他的律師變得更“完整”了。他隐約察覺到了馮袁休的不妥之處,卻又無法找到一些線索。當然,主要原因是因為他花費很多時間跟精力去尋找自己的“記憶”,所以沒能多關注他的律師。

但是現在不同了,他是個無罪的自由人,他有很多時間得以支配,他的律師看上去也沒接什麽新案子,對工作也非常倦怠。

他們有大把時間可以相處,他也有很多機會加深他們的聯系。

他發現了律師喜歡他的 “天真”,這樣會使他更趨近于多數他這個年齡層的整體形象。多數人喜歡那種感覺,年輕、單純、腼腆、真誠、沖動,這些詞語可以涵蓋所有讨人喜愛的特質。而只要他願意,他就可以進行完美的拟态,以完整他的“十七歲學生”形象,這時,幾乎所有人都會給他正向反饋,包括他的律師。

而律師與他們的區別之處就在于,他不僅僅接受這樣的拟态,也願意承認他的邊緣化特質。

所以他才會借由這個機會,向對方展示自己的天真與占有欲,然後再與他的真實特質進行融合。

他想,這應該是個好主意,以便他進行後續的計劃。

況且衛南敘察覺到了對方在縱容他。他的律師無法拒絕他的要求,這種狀态在他們短暫的相識中,一次次的複現。

他覺得自己将會大獲成功,這個男人遲早會臣服于自己,無論身體或是心理,他都應該屬于自己。

他喜歡這樣的将來跟設想。

馮袁休在坐在床沿,他坐了很久,文件散落在床上,屋子裏的一切看上去都亂七八糟。

他想起了一張臉,那是李艾的臉,他的臉出現在電視上,出現在各大新聞網站上,他笑着揮手,被警察捆綁着塞進車裏,他對着屏幕說:嗨,休,你不會忘記我了吧?

他讓全世界都有了憎恨他的原因。

看,那該死的律師,為一個連環殺手辯護,并且勝訴了。所以這個連環殺手才有機會又殺了十三個女孩,年輕的,無辜的,十三個女孩。

并且他把她們寄給了他。

那個聖誕節,沈瑜收到了被絞肉機打碎的女孩們,她們的一部分被混合在了七個罐子裏,打上漂亮精致的蝴蝶結,被塞在了禮物盒裏,由沈瑜簽收了她們。

馮袁休抓着自己的頭發,仿佛它們是某種疼痛的連接點。

他覺得自己仿佛就是兇手。是他殺了那些女孩,是自己的愚蠢行為讓那些女孩被殘殺。

他無法停止自己的絕望與不安,所以他站起身,走到衣帽間裏,衣帽間的感應燈亮了起來,他看着那個被淹沒在衣物裏的冰櫃,突然覺得無助。

他蹲下,掩面而泣。

他以為自己會嚎叫,或者大聲哭喊,以發洩自己的痛苦。但是他沒有。他只是輕聲地、隐忍地哭着,淚水順着指縫流出,他像個初次出賣身體的雛雞,既擔心眼淚惹怒嫖`客,又為自己的處境感到絕望而悲憫。

原來他這麽害怕自己被發現。

他想,今天的事情讓他驚恐至極,他這麽恐懼,甚至讓他前言不搭後語。如果發現這些的是一個警察,一個熟人,比如肖凜……比如肖凜?那他該怎麽辦?

衛南敘的不正常與病态,讓他能輕而易舉把對方打發走,那麽肖凜呢?如果是肖凜發現這些呢?他要怎麽向他解釋自己上鎖的衣帽間跟上鎖的冰櫃,還有那一櫃子的全血?

他無可辯駁……他會失去肖凜,失去現有的一切。

他覺得自己愚蠢至極,為什麽要回來呢?

因為他已經受夠了在異國他鄉,過着絕望與悔恨的日子。

所以他需要回來,在這個他已經不熟悉的故鄉,有一個維系自己正常狀态的朋友。

他不能失去這些,他想,他不能。

所以他要擺脫衛南敘。

他是如此自私,經過了所有的事,他還是這樣的自私。

024

衛南敘回到了他的公寓,環顧四周。

這個屋子裏看似生活用品齊全,但是沒有任何有效的個人物品。唯一跟自己有關的,只有保險箱裏的現金跟記事本,還有他手邊的這張便簽。

衛南敘伸出手,這張便簽是他手動查閱客廳書櫃裏那一千多冊書籍時發現的,他被夾在一部詩集之中。

這是個非常普通的黃色便簽,上門寫着一行小字:1998.5.11 0:23。

衛南敘想,這也許是他的出生年月。雖然他的資料顯示着的年齡并不與之相符,但是不知為何,衛南敘産生了這樣的聯想。

最初,他的記憶是空白的,他只記得自己被抓時的窘迫,還有馮袁休的那點溫柔。

然後,記憶總是錯亂的,偶爾出現在夢中的畫面,多數是不堪入目,或血肉模糊的,唯一稍微正常的,大概就是那個假想中的妹妹。哦,對了,還有那個記憶中頻繁出現的,衣着肮髒的垃圾女人。

為什麽他會頻繁地與那個女人有這樣強烈的聯系呢?她到底是誰?而與他又有什麽樣的關系?

這問題無疑困擾着他。

衛南敘睡得并不好,他時常做夢,也時常陷入不悅之中。

比如現在,衛南敘在鏡子裏看着自己。

這是個漂亮的女人,但是“她”的皮膚粗糙,面容臃腫,即便如此,你也能輕易看出這具身體曾經有多美。

她一邊抹去臉上的淚水,一邊低頭解開了那件髒亂不堪的軍綠色棉衣,她撫摸着高聳的肚子,又忍不住哭了起來。衛南敘在此時感覺到了強烈的鈍痛感,間歇性的時不時地疼痛侵蝕着他的神經,這種墜脹的疼痛,他以前從未經歷過,也不知道這代表了什麽。

有溫熱的液體順着她的褲腳流淌下來,甚至将她的布鞋沾濕。她用毛巾為自己擦去臉上的淚水,将自己淩亂地頭發梳在了腦後。

她艱難地挺着肚子,走到床邊,用繩子将醉倒在床上的男人綁了起來,确切的說,她分別綁住了他的四肢,然後再把他的手腳綁在了床頭跟床尾。

男人因為醉得太厲害,根本沒有多做反抗,只是嘴裏咕哝了幾句,又沉沉睡了過去。

女人在床邊看了男人一會兒,随即朝着房門走了去。

衛南敘這才得以窺見這地方的構造。原來這間房間之外,就是一個老式竈間,沒錯,是燒柴火的那種。

女人走到大竈臺前,艱難地弓着身子,把鍋裏澄清的液體舀到事先準備好的白色瓷盆裏。

瓷盆是天青色的老瓷盆,款式非常的古老,雖然缺了一個口,但是依稀能體會到它曾經的精致與漂亮,那上面刻着字,模模糊糊,非常的小。衛南敘猜想這大概是農村結婚時的嫁妝。這天青色瓷盆盛滿了淡黃色的液體,女人低頭,甚至從液體裏望見自己那張憔悴而慘白的面孔。

她深吸一口氣,衛南敘感受到了她的疼痛在加劇。

衛南敘讨厭疼痛,也讨厭寒冷。但是只要有這女人出現的夢裏,這兩者都必不可少,甚至,淩辱、虐待之類的行為,也一定會參與其中。

她用毛巾包着瓷盆,端着它又進了房。她大口喘着氣,因為疼痛而讓她不得不這麽做,衛南敘能感覺到她或者是自己的身體在發冷汗。

她走到床邊,将澄清的東西倒在男人的臉上。

慘叫立即從驚醒的男人嘴裏發出,“你他媽找死啊!我要打死你這婆娘!”

可是她并未被這聲咒罵喝止,只是繼續小心翼翼地傾倒着液體,生怕灑落一滴。男人疼得大叫起來,一邊掙紮一邊試圖躲避液體,“啊啊啊…別、別倒了阿南……”男人這才幡然醒悟,明白了自己的立場。

她看着扭動身軀的男人,臉上露出了一絲不耐煩的表情。

“阿南……嗚嗚…我錯了……你、你可別殺我…我是孩子他爹啊……”男人口齒不清地懇求着,大概是因為傷了喉嚨的緣故,漸漸地,他的聲音也弱了下去。

她手裏的青花瓷盆空了,滑膩的液體殘留在了瓷盆的邊緣,昏黃的燈光下,閃着詭異的光彩。

男人已經昏了過去,一動不動。她不确定對方是不是已經斷氣。她将瓷盆放在了床上,從床尾的被褥下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塑料袋,走到了男人面前。

她動作緩慢地把男人的頭塞進塑料代理,他準備了五個塑料袋,雖然是舊的,但是,她确定他們完好無缺,密不透風。她套了一層又一層,确保每一個袋子都切實套在了男人的臉上,每一個結都打得非常仔細。

然後她拿起一邊的枕頭,捂住了男人的身體。

他的确沒死,一個人被滾油燙一下不會立刻就死,他只會覺得疼痛,生不如死。

所以她要确保他死。

原本就奄奄一息地男人,開始劇烈地扭動、掙紮,還好她事先做了準備,讓男人無法傷害到她。

她感受到他漸漸衰弱,然後窒息、死亡,一股從未有過的釋然充滿了衛南敘。

衛南敘想,他本不該喜歡這種感覺。他并不在乎別人的生死,所以他并不覺得死亡使人快樂。就好像他不喜歡動物,但也并不想虐殺動物一樣。

他只是不在乎。

但是這個男人的死卻給他帶來了快樂。

衛南敘思考了一下,這也許是因為他曾給他,确切的說是他在夢中所扮演的女人帶來過痛苦,他的快樂并不來源于殺戮,而來源于痛苦的終結。

然後她微微側身,遠處那殘破的鏡中,映照出她消瘦的側顏,她忍不住流下眼淚,露出一個釋然的微笑。

她因為解脫而快樂。

她低着頭,輕輕撫摸着肚皮,眼神溫柔,無限戀愛。不知為何,從這殘缺的畫面之中,衛南敘感受到了這份溫情。

衛南敘原本就是這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就是他自己。

可是此時此刻,他卻突然覺得自己脫離了她,成為一個個體,感受到了她所傾注的溫情,游離在了這個破舊地、腐臭的、躺着一具男屍的房間裏。

他的靈魂或者說意識開始逐漸疏離,然後,他飄到了房間的上方,看到了老舊挂歷上用原子筆标注出的日期:1998.5.11。

然後女人的表情突然扭曲起來,她跌跌撞撞地扶着牆壁走到了房門口,衛南敘這才發現,女人米白色的棉褲上,沾滿了鮮血。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

025

年輕人就此再也沒有出現。

半個月了,衛南敘既沒有聯系過他,也沒有出現在他家。所有事情都回到了他出現之前,正常、普通、毫無波瀾。

馮袁休從手沖壺裏倒出溫熱的咖啡,喝了一口,百無聊賴地刷着朋友稀疏的社交網站。一個奇怪的熱點新聞吸引了他的注意。是一個今天淩晨發送的網友爆料,視頻的預覽畫面模模糊糊,但名字卻勁爆地仿佛驚悚電影:虐殺戀童癖。

開始的時候這條內容乏人問津,直到有一個人留言詢問視頻的真實性,上傳者立即給出了反饋。“是真的”,短短三個字立即引爆了這個短視頻。一時被人瘋轉,很快就沖到了熱點新聞的位置,更有多家新聞網站對此進行了報道。

馮袁休點開這個視頻,抖動地畫面、昏暗的夜拍模式,還有那個年輕而冷淡的女聲——加害者成了受害者,受害者成了加害者,沒錯,這是衛南敘先前收到的那個視頻。

不,準确的說,這是一個被剪輯過的,跟衛南敘的視頻重合度很高的另一個視頻。這部分包含兩部分內容,前半部分是衛南敘收到的那個,不過最後他出現的那幾幀被剪去了,後半部分則是致使衛南敘得以脫罪的第二次謀殺視頻。

視頻裏,另一個被剜去了雙目的陌生男人在夜色中揮舞着鈍器,對着自己猛擊,他滿嘴的血,卻還是不斷哈哈大笑,仿佛無法控制似的,在郊外的樹林裏發狂似的尖叫、自殘,最後倒在地上,然後畫面終結在了他空蕩蕩的眼窩上。

馮袁休想,這視頻是不完整的,這顯然是一個戛然而止的畫面。

這段視頻的後面應該還有點什麽,比如,一個蒼白消瘦的年輕人躺在地上,手持兇器,緊閉雙目。

馮袁休被自己這瞬間的想法吓了一跳。他趕緊關了視頻,将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

門鈴适時響了起來,他走到門口,貼到電子貓眼上。門外站着個身形消瘦戴着口罩的年輕人。

“馮袁休,開門。”是衛南敘。

馮袁休站在門後,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開門。

“上次是我不對,不該翻你東西。”年輕人雖然這樣說,但是語氣裏卻絲毫沒有歉意,“快開門。”

馮袁休依舊默不作聲。

對方顯得有些焦慮,“我知道你在裏面,袁休。”對方突如其來的無助也傳達給了他,“我有事想跟你商量。”馮袁休立即聯想到了方才看到的那段視頻。

“求求你了。”門外的人說,“求求你開門。”馮袁休突然想起了一部電影,電影裏的男人一輩子在漆黑的大門外哭求着Open the door,卻始終無人應門。

他覺得這太哀傷,也過于絕望,他不想讓這樣的哀傷發生在衛南敘身上,所以他選擇了開門。

衛南敘進門,他穿着寬大的黑色風衣,帶着黑框眼鏡,帶着白色的口罩,頭發散落在耳邊,整個人看上去單薄如紙。

馮袁休也發現了這身打扮的怪異之處,他上下掃了眼對方,“怎麽了?”

對方摘下口罩跟眼鏡,“袁休……”他說,“我該怎麽辦?”

馮袁休看着對方那張熟悉而陌生的臉,忍不住皺起了眉。

衛南敘的長相清秀,也并不女氣,他像是維斯康蒂電影裏的美少年一樣,沉沒在死亡、頹廢、犯罪跟性`欲之中。

而他是個普通的直男,所以他既不喜歡娘氣的男人,也不喜歡普通的男人,他會接受了衛南敘,也許是因為那充滿韌勁兒的少年的軀體。

跟衛南敘在一起時,馮袁休時常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多愁善感的藝術家,開始承認“美”的非正義性,并對這種貴族式的偏袒心理,傾注無限同情和崇拜。

馮袁休将衛南敘的美歸咎于年紀,過了這個時段,衛南敘将歸于平凡,做一個普通的男人,不再具有這樣迷惑同性的力量,就像洛麗塔。而屆時,他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他的原罪,他的靈魂,也将歸于平靜。

他這樣理智第分析着自己的性`欲,為自己找盡了理由。

可當他轉身,看到衛南敘穿着黑色的蕾絲套裙,慘白的臉,殷紅的唇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還是産生了動搖。

馮袁休并不因對方女性化裝束而動搖,他動搖的原因,是這一席黑裙之下,對方那近乎絕望的哀求。

“我該怎麽辦?”對方伸出手,冰冷而修長的手,捏住他的,“我好像是個異裝癖。”

對方轉過身,在屋子裏來回踱步,“我……我在看那個視頻。”他有些語無倫次,“你看了嗎袁休?那個視頻?”

馮袁休大概知道他說的是什麽,點了點頭。

“對,我開始在看那個視頻,然後有人爆出了他們兩個人,那兩個戀童癖的社交賬號。”說到這裏,年輕人停下,望向馮袁休,“你看過了嗎?”

馮袁休搖了搖頭。

“他們有很多備選的孩子。”衛南敘陳述着這個事實,“他們誘騙那些小孩兒,你知道的,他們就是那種人。”

“嗯,我知道。”

“我想知道那些孩子裏,有沒有我。”衛南敘在沙發上坐下,他用風衣裹緊自己,生怕露出一個裙邊似的,“這個時代,根本沒有隐私可言。”

馮袁休走過去,看着對方一字一句第敘述,“他們的賬號,他們下載過的資源,做過的事,跟別人的聊天記錄,一個個被爆出來。我想找到自己跟他們的關系,這本無可厚非,不是麽?”

馮袁休直視對方的雙眼,“是。”

“他們拍攝錄影帶,甚至販賣給其他戀童癖。有很多,我從昨天晚上就一直在看。”

“然後?”

“他們當然禽獸不如。”

“這我知道。”

“他們性虐你知道嗎?”衛南敘仰頭問他,但是對于這個問題,這個年輕人的眼裏反而并沒有過多的恐懼。

馮袁休搖搖頭,忍不住皺起眉來,他想起衛南敘被發現時滿身的傷痕,又想起他們做`愛時那些深深淺淺的傷口。他的心裏湧起了一股恨意,這讓他倍感驚訝。

“我發現。”衛南敘咬着唇,“我跟他們都不像。”

“我不太明白。”馮袁休據實已告。

“我的年紀遠遠超過他們篩選對象的要求,而且我是男的。”他說。

“你的意思是……”馮袁休不想妄加揣測。

“你還記得我說的,那個公寓裏有很多女人的衣服嗎?”

“嗯。”

“它們尺寸不一樣。”

“我看了那些視頻,一個詭異的想法就跑到了我的腦子裏。”

“你是說那些女裝是你的?”

衛南敘點點頭,“所以我穿上了其中一件,它意外的适合。然後我試了公寓裏所有的衣服,發現有兩個尺寸的女裝,嬌小的那個大概就一米五的樣子,顯然不屬于我,但是稍大的款式我全都能穿下。”他低頭,看着自己,“我夢見過自己化妝,我跟你說過。”

“嗯,你說過。”

“所以我把夢中的事情做了一遍。”衛南敘顯得有些焦躁,“我換上衣服,化了妝。我成為了他們完美的受害者——虛榮、早熟、病态的小女孩。”衛南敘仰頭,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你看,化妝讓我看上去小了好幾歲,我難道不是他們完美的目标嗎?”

“衛南敘。”馮袁休打斷了對方,他不喜歡對方那樣的表情,“衛南敘,這案子已經與你無關了。”

“是麽?”他歪着腦袋,看上去很困惑,“可是我有病啊。”

馮袁休皺眉,眼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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