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塵埃湮滅
☆、塵埃湮滅
“我計劃,改一改,變成一個佛寺。等到多年之後,一切都變了,還有人在此超度所有的痛苦和錯誤。”無痕點頭,兄妹倆一起跪在墓碑前。幾十年過去,墓碑雖經風蝕,也有明顯之處能看到經年累月人手撫摸而變得光滑之處。
“姑母。”無琰輕輕一喚,仿佛時光一下子就回到小時候,四月那年,十歲那年,看着姑母死去的那年。海棠樹下習武,姑母就在遠處微笑着看着自己,白衣飄飄,金線若隐若現。細雪飛揚之中,大破敵軍,白盔白甲,微微發黃的流蘇輕輕飄揚。
兄妹二人一言不發,默默的磕頭。
後院的江一鷺靜立一旁,雲游剛聽完之前種種,拿着木盒裏找到的佛經似笑非笑。“難為你了。居然能一個人單挑那麽多敗類。看來,你是終于成器了。”說畢站起來,走過去輕拍江一鷺的肩膀。“謝師傅誇獎。”“我和子清最後就你這一個徒弟啦,當女兒一樣養這麽大。嗯,”雲游上下打量如今和自己一樣高,多多少少有自己年輕時風度的江一鷺,“滿意。改天給你尋一把合适的劍,要不真是委屈你了。”“謝師傅。可是一鷺已經有那支長相思了。”雲游大笑,“傻丫頭。要是你用我給的寶貝去打架,要麽就得用鐵皮包起來,你就不怕壞了音色?你要真敢那麽做,我可是要打你了。”
師徒二人說笑着往外走,江一鷺目力極好,轉過彎一下子就看見無痕滿臉淚水看着哥哥,不可置信的表情挂在臉上。雲游默不作聲,輕輕嘆了口氣,拍了拍江一鷺的肩膀就走了。不明就裏的江一鷺只好走過去輕輕擁抱無痕,“怎麽了?”用自己的衣袖替無痕擦去眼淚,“沒事吧?”
無痕看着江一鷺着急的樣子,新人故人的臉似乎交疊在一起。捧着江一鷺的臉,她卻不知所措,眼裏流動着悲戚、懷念、還有不舍。她分不清面前的人到底是誰,是江一鷺,還是韋藏犀。知道她把聲音辨識出來,那種溫柔關心和着急,不會是韋藏犀,是江一鷺。
為什麽,這都是為什麽。為什麽當我已經決意和這個孩子天長地久一起老去的時候,卻又要告訴我,其實還有路可走。猶如往日殘念陰魂不散,我以為我終于忘卻,沒想到潮水又複來的時候竟然那般洶湧。我不知道,也許我已經沒有力氣,也沒有心性去追逐了。我只想守着這個對我萬般好的孩子,直到老。
哪怕我終究只是在隐藏自己的心,欺騙自己的靈魂,我也只能如此了。
“。。我沒事。想起小時候,有點傷心罷了。沒事。”
子清和江一鷺一起,輪流給子凝施針,以求降低她的痛苦。無琰主持其他一切事物,江一鷺偶爾也可以看見師父和大将軍在談笑,但是只要說起往昔,氣氛瞬間就變得惆悵傷感。也因為她年少,不曾經歷也不曾知曉曾經的故事,所以無法發現在雲游和嘯歌的惆悵裏,還有一絲九九歸一的感慨。
過了幾十年,她也終于等到這一天。小時候,江一鷺要是看見師父極為少見的默默流淚,師娘都告訴她,別怕,你師父只是想起以前的事,有點傷心罷了。她不知道,雲游只是不斷想起那天晚上,無歡慘死的樣子。皎潔月光之下一地鮮血,最後的力氣也離開她的身體。可憐可恨的情癡。那一地猩紅的血是否化作了今日漫天的花雨,年複一年,輕輕飄落在子凝的衣襟。
三天之後,子凝已近彌留。待她半醒半睡之間将遺囑又交代了一遍之後,忽然回光返照一般清醒了,讓無琰和衆人都離開,她想讓無痕陪着。“公主。”無痕跪在床前,緊握着子凝枯瘦冰涼的手,“痕兒。。。看到你,我就想起。。。原來我們一家四口在京城的日子。”子凝的眼神裏充滿慈愛,就好像小時候,無痕才四歲,她帶着這個寶貝小閨女四處游玩、詩書禮樂的時候。“那時候真好啊。。。你還是個小丫頭,每天跑來跑去的,無憂無慮。”
無痕點頭,“這麽多年過去了,痕兒還是最喜歡那段日子。”沒有生離死別,沒有背井離鄉,沒有相愛與背叛。“傻孩子。。。縱使我沒有往前走,你也要往前走。要是那個人最好,就去找。天涯海角,不眠不休。你要是以為離開了,下一個會更好,有的時候,和破罐破摔無異。。。若非我當初執意把她推出去,也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我如果相信,除了我之外世界上沒有人可以給她幸福,除了她不會有人給我幸福,沖破其實不算什麽的一切去相愛相守,我們不會這樣天人永隔幾十年。我不會眼睜睜看着她為了我放棄生命,遍體鱗傷的慘死:她把所有的刀子對準自己刺過去,卻不願意讓我受到一點兒傷害。
“痕兒,你知道她最傻的是什麽嗎?是她原來根本就不打算讓我知道她的死。她想悄無聲息的消失。可是對于相愛的人來說,還有什麽比相守更重要。”子凝說完便劇烈的咳嗽起來,呼吸也漸漸不濟。“公主!”“痕兒。。。別哭。。。雖然,這麽多年我守着她,別人。。。看來,也許。。。非常愚蠢。可是這裏就是我愛的人。。。我願意守着她。。。沒有別的地方,我想去。。。我想做。。。”無痕把子凝的手放在臉頰邊,似乎将死的她,還有一絲溫度可以傳遞過來,“痕兒,為我高興。。。我們就要相聚了。。。”無痕點點頭,眼淚猶如暴雨一般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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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歡。。。我就來。。。等等我。。。”
子凝下葬的那一天,連着下了許久的雨,終于停歇。無琰親手帶着人把墳茔挖開,輕輕打開棺椁,将子凝的遺體放在殘破的白骨旁邊。将她們的手放在一起,猶似交握。“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于其室。”無琰輕輕的說。堂堂七尺男兒,已經是身經百戰兒女成材的他,這麽多年不曾哭泣了,此刻卻無法自制。連妻子撒手而去之時,都不曾如此悲傷。好像感覺這一刻起,所有所有的故事,所有所有的往昔,痛苦與歡樂,糾纏與分離,都徹徹底底的化作塵埃,消散在看不見的宇宙盡頭。無法抓住,無法思量,無法再修改重來,也無須再想,再感懷,再妄圖解開無解的命題。
一邊重新将墳茔埋好,雲游在一邊拿出那支“長相守”,幽然吹奏一首,算是為她們送別。江一鷺默然陪無痕站着,聽見師傅吹奏小時候曾經聽過幾次的這首曲子,此刻才有些明白個中情絲:師傅的蕭聲猶似清風,非冷非熱,非寒非暖,淡淡猶如人生最後一味叫做無奈或滄桑的滋味,遠遠飄蕩着送一對久別重逢的人兒,去到她們期許已久的天堂。
“你說,姑母和公主,是會永遠相守在天上,還是重新的掉入輪回?”被無痕這麽沒頭沒腦的一問,江一鷺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僅從這些日子大家告訴她的來說,無痕的姑母殺孽太重,如何也不可能免得了地獄受苦,那麽即使此刻兩人一起攜手進入輪回,也算一個好結果。可是重入輪回,是否就意味着本來希望長相守的人兒,也即将失去期待已久的最後禮物。
“輪回也罷,彼岸也罷,”一曲終了,雲游一邊安撫子清一邊說,“已不是我們生者可以知曉的了。百年之後同歸一處,對她們倆已經足夠。走吧。”
“我想起,我來的時候,公主經常說,她總是夢見,曾經和姑母的日子,說姑母來找她了,還是那麽年輕,那麽俊逸,那麽溫柔。”無琰說完,對着剛剛完工的從此不會再有絲毫變化的墳茔和兩塊墓碑,撲通一聲,五體投地,長跪不起。江一鷺隐約間聽到他喃喃的說,
“姑母,琰兒把最後的事做完了,祝你們。。。幸福。”
清夜。無痕安然窩在江一鷺懷中沉睡。夢裏,秋田的櫻花開了,幕天席地,絢爛美麗。一轉頭,她看見,無歡和子凝猶如當年一般年輕般配,白衣飄飄,不似人間風景;她們攜手漫步,一點一點走向看不見的遠處。她想張口,卻啞然無聲。就讓她們安安靜靜的走吧,日子到了,不要阻攔。只是自己留在原地,想哭卻哭不出來。
那我呢?我是否還可以。。。
這個念頭一經閃現,璧人已經遠去,天空忽然變得黑暗,雷聲隆隆,大雨傾盆而下,就像當年。無痕猛地回頭,就看見韋藏犀的身影飛一般的閃過。她大叫一聲,“藏犀!!”
噩夢随即醒來,無痕驚魂未定的睜開眼,轉身卻看見江一鷺分外清醒卻并不驚訝的看着她。
作者有話要說: